向两岸,也向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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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老宅,在苏南的河边,村野朴朴,虽少了画船听雨眠的别致,却时见条条梭舟,劈开茂而不密的苇草,载着衣襟敞净的身板,款款而来。这里人与水为邻,经年滋养,终把那水一样的情怀,渗进泥土般丰饶的心。涓流不息,向两岸,也向人间。
正如鲁迅《秋夜》里描述的那样,老宅屋前也有两棵枣树,一高一矮,高的精瘦,矮的肥硕,恰似相声的逗捧。砖瓦临水堆砌,平平两间,飞檐斗角,颇具古意。不远处,屋侧的台阶向河心调皮地吐着舌头,层叠的石板青黑,轻附的浅苔摇曳,已经难觅它原本的坑洼。岸边茭白野长,河心菱叶散蔓,它们在两棵大榆树的荫庇下,静养韬光。屋后皆是竹林,虽易躲蚊虫,却难以抵消乡人们对竹的偏爱,姑且不谈春笋的鲜甜味美,单就采捡时急需的竹筐、竹篮就无以替代。林中除了熟稔的燕竹,还有数棵高大的棕榈,能制扫帚和蓑衣,可见实用主义早就在这里根植。虽是水乡,有船的人家却也不多,常以木桶,一人一棹,便穿往于河道,布绳收笼倒也轻简。或许是男人们还有土地要耕伺,渔捕终让渡成了副业和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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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既是生活也是纽带,河岸在微酣的晨曦中热闹开来,妇人们起得早,不约而同来到自家河滩的“下栈头”洗起了衣裳。河道数米宽,不必扯着嗓子,就能够告诉对岸的三婶,昨天镇上的裁缝铺子来了批好料。河岸没遮掩,新媳妇穿起的红绸袄,隔天就被村里的姑娘们缝进了梦乡。河边也藏不住秘密,你看那若有所思的小巧妹,心事被流水推着搡着,竟变成了喜事。乡里乡亲借着潺潺的流水传递着无声的关怀,记得小时候家里日子紧,捕鱼的老伯每每划过我家,就会扔条活鱼上岸,时鲢时鲫,在我的童年里跳跃。
流水悄无声息滋养着依附的生灵,无论老幼,各有各的慰藉。孩童之乐,春夏尤甚,侣鱼虾而友螺蟹,畅游一水间,顿觉天地宽。小朋友的愿望晶莹剔透,偶得的龙虾也能系着棉绳玩乐整天,可见生长于河畔,是童年多么奢华的馈赠。人至中年,门前的流水成了你最深的慰藉,月是故乡明,水是家乡清,就像黑塞《悉达多》里那条不息的河,包容一切,接纳万物,给游子内心以纾解。步入老年,当温柔的目光与这位平静的挚友再次相接,单坐岸边,无需金风玉露,已胜却人间无数,那种不言的相惜,弥散在浅浅的苇岸,相得圆满。
都说山里人憨厚,水边人倔强,还是有几分道理的。你看那东岸的李阿姨,独身培养出一双大学生儿女,有次望见她,矮小的身板嵌驮进厚重的棉柴,双腿挪动,好似两根麦秆强撑着千钧万斤,上前帮忙,她却连连摆手。苦水淌进了生活,她却以之浇灌,开出了花。还有河对岸的周婶,别看她只字不识,却在三十多年前,孤身去探望她拉扯了八年,迁居青岛的干女儿,却只看了一眼,连话也没说,就赶赴了归程,像极了她家门前的河水,润物无求,至爱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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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曾经的旧屋搬迁到高耸的新居,屋旁的小河被填平为现代化的厂区,枕河而眠的人们也各自离开乡土,过起了城里人的生活。没有了日耕夜作,没有了渔樵江岸,闲暇袭来,水边人会不会萌生些许失意呢?其实也毋须怅惘,因为我相信在他们的梦里,依旧流淌着那条小河,潇潇欲雨,澹澹生烟,在微蒙的波光中,响起清亮的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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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刘欣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