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韵梦长

政务   文化   2024-11-10 08:01   北京  



文 |南京海关所属金港海关  顾凡

桥下水缓缓地流

桥上人缓缓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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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向来是极负盛名的,单是韵母韵脚念一遍,嘴角都觉得柔软。像咬了一口桂花糖心的海棠糕,满嘴的甜味。说到江南,工笔、写意画里的都是些小桥流水、岸边人家:檐上是齐齐整整的瓦楞,底下是水,水上是桥,岸边仿佛一年四季都有杨柳,是用线描出来的。


这样的城在江南不计其数,苏州则是最出挑的。出挑到什么程度呢?每一个北方孩子,心里的江南就该是苏州的模样。我在上海念书的时候,被人家称作“苏州大小姐”,是极其开心的,仿佛因为苏州的美,使生长在这的女孩子也自然而然好看起来。


从前我放学后,不愿意即刻回家,就慢慢沿着水道往家走。长江流域的初春和夏末是令人闻之欲醉的季节。清明的姑苏,梨花正起的时节,细雨纷纷,烟波浩渺。船埠头是朦胧的,两岸的人家在水波里,只有岸边的幡旗高高飘扬,像是旌旗鲜明的王师。一到夏末,秋意渐凉,暖洋洋的风里就会有酒香,还有人家做饭的烟火味和熟透了的水果香。


水是苏州的灵魂。苏州的水道有千万条,看似你来我往,各安天命,却又是相通的,像某种深刻的关联。无论是来到苏州的人,还是生于斯、长于斯的人,无一不是因为有了水才有的缘分。苏州也是全国唯一一座自建城以来从未移动过位置的古城。一座城、一条街的建筑可以解构又重塑、翻新又更迭,但是水道结构是最难改变的。因为水不变,这里的景象也像永远不会变似的。它是城市经脉,我甚至觉得,苏州这座城的城市理想,也和水不无关系。


这里的水不像任何地方,她有柴米油盐的味道,是喂养着这鱼米之乡的,于是便有了些俗世的美好。这水是实实在在的,没有一点脂粉气,有的是水路交通乌篷船,有的是捕鱼捉虾的小孩子,有的是摘莲子吃菱角,有的是捣衣时呼来喊去的闲谈声,有的是脚丫子扬起的水花,有的是青石板上印成串的赤脚板。无论你说这水有多美,终究也是要回到这水的生计里,回到春华秋实,回到淘米声里。


这里的人好像也是实实在在的,将操劳做成悠闲,将喜怒做成平淡,将实做成虚、做成空、做成净。那柴米油盐是实,那穿衣吃饭是实,那蓝布衬衣底子是实,那一针一线纳的鞋底儿是实。那份外人感到的安静与闲适,便是以这些实实在在作为底子,萦绕着苏州,自有了一番“气息”。


苏州多水,便多桥;多桥,便多了许多的诗意。水,桥,船,岸,是引渡,是归途。苏州变成了我热爱的一种意向,就像我热爱的其他所有那些具有地域特征的文学创作那样。苏州也奠定了我性格里的静。每当在别的城市求学、生活、受伤,心浮气躁,我总会想到故乡。桥下水缓缓地流,桥上人缓缓地走,檐上云慢慢地飘,檐下人静静地望,竹藤椅子放在家门口,日头里一躺便是一天。


然而,外人是不会轻易懂得苏州的——说来惭愧,即使是我,也在一次次的离开与重回之后方能明白。大多数人明里爱的,便是那些“实”,是桂花糖粥的味道,是腌菜坛的味道,是缸里吃不醉的酒酿,是地下陈年的酒罐子。


味蕾的记忆是最深刻的,即使在外地,每次想起的,总是那些苏州小吃,最不能忘记的,也是那些嘴里嚼的、碗里盛着的苏州味道。女孩子最喜欢吃的金丝蜜枣、奶油话梅、九制陈皮,盛在玻璃格子里,几块钱一斤,放在嘴里,酸酸甜甜,手指上也甜津津的,还沾着细小的糖粒儿,总是引出更多馋瘾。酱园店和豆腐坊是紧挨着的,因为要做酱豆腐,那辣椒酱的香味是极诱人的。每天都有豆腐店的伙计来送老豆腐,平时是店里的伙计,到了寒暑假,则换成了一个小伙子。人们说他是豆腐店老板的儿子。我看过他很多次,面皮很白净,五官很清秀,就像水缸里堆叠着的嫩嫩的豆腐。他像是从旧时代的相片里走出来的,汗湿透了T恤,脚上却穿着白球鞋。他提着水桶时背略有些弯曲,很用力似的。走路时轻轻地,路上的人向他打招呼,叫着他的小名:“阿汇——”他也不答话,只是朝着他们微微地笑着。他是生怕颠坏了、吵醒了沉睡着的豆腐。


这里的人也会享乐子。茶余饭后,怎么能不嗑着奶油瓜子,再听点小曲儿。苏州是昆曲的故乡,也是我最爱的、极有韵味的一部分。犹记儿时乡中有唱昆曲的戏班子,对当时的我是极新鲜的。来到院前,门口已挤满了人,或趿着鞋或猫着腰。我便学那些大孩子,爬上墙头,远远地看着。舞台上的水汽朦朦胧胧,似雾似真,台上的人红衣白裙,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两道似蹙非蹙笼烟眉,病若西子胜三分。她眼波低顺,水袖婉转,一个转身,看得我如痴如醉,真胜海棠醉日,梨花带雨。一声糯糯软软的声音传来——良辰美景奈何天……我便一下子爱上了这戏音,如痴如醉。


然而,这些都太老、太老了——背负了许多的盛名,我想,苏州,水乡,江南,正在经受前所未有的、强烈的、致命的——时代的冲击。时代的变化是必然的。我想,正是因为苏州的古老,使她更加脆弱而不堪。我想起最近一次回到老宅,那里有我的外婆和长眠地下的外公,以及许许多多老去的面容。太老了,外婆手里手炉是老古董,外婆鞋上的花样不知朝代,外婆喝的是陈年的善酿,那桌布是陈年八股,笋干鸡汤都是熬出来的。外婆有三个红木箱子,那锁是旧式的,从来没被开启过。现在的人大多不爱听戏,好多的传统、好多的手艺也都散失了——许许多多的辜负,我想,当外婆那一辈的人归入土中时,当苏州的那些表里的“实”无法延续,那些令人产生归属感的、苏州的味道与“气息”,还怎么架构、怎么维持呢?


虽然我也懂得,作家毕飞宇曾经说过,“传统在发生着变化”,比如“绱鞋”的“绱”字,指的是“把鞋子缝到鞋底上去”,现在几乎不怎么用了,因为“传统手艺在死”,有些文字也得跟着殉葬,这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事情”。


是啊,一点办法也没有。时光流逝,没有谁可以回到过去,这何尝不令我叹息?我只是希望别太快,别太商业化,别太凌乱,别再刻意地“千城一面”了。


但我又知道,苏州是不会逝去的,因为她是树枝上的鸟巢,这个世界上只要有失魂落魄的人,就需要这样一个可以栖息的地方。如今,20平方千米的古城被整体性地保存,古城格局与岁月保护完好,而工业园区与新区发展登上新的台阶,夜间华灯初上,一夜鱼龙舞。人间天堂的苏州,将会成为一个过去和今后的归宿之所。对苏州来说,失魂落魄的人一年年地来来去去,寻找慰藉,像日长夜消的潮汐;而对我来说,我是苏州人,这里是我的家乡,是终将回归的地方。人,总是要回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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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吴冠中

校对:宋利菲、杭美岑、刘和芳

执行主编:胡萍
监制:刘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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