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在生前没有实现的“夜雨对床”之约,
在郏县算是实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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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如果东坡先生得知自己墓地的修缮竟然要靠募捐,会不会气得活过来,只知道自己看到倡议书时是震惊的。“苏轼墓在哪儿?”有人问。“河南郏县。”“郏县?正儿八经的苏轼墓?”
是的,苏轼墓在郏县。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苏轼在常州病逝,次年移葬“汝州郏城县钓台乡上瑞里”。10年后,弟弟苏辙去世,葬在兄长墓旁。后来,郏县县尹为其父苏洵置衣冠冢。从此,“三苏坟”成。近年,改叫“三苏园”。
发起募捐的,就是三苏园景区。我震惊是因为这里安葬的是苏轼——生前身后都自带流量,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人人喜爱的东坡先生。这里难道不该是万千粉丝踏破门槛、争相拜谒的朝圣之地吗?竟然还需要募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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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么也不信,直到自己站在三苏园景区门口的那一刻。
目之所及,除了一个直播跳舞的大姐,我是唯一的游客。两排银杏树树叶飘飘零零,通向三苏雕塑和纪念馆。馆后松柏夹道,一尊苏轼中年布衣像独立途中。阴沉的天空下起小雨,我又怕又喜,怕的是四顾无人,只有苍茫古树和我;喜的是苏坟暮雨。我加快脚步,穿过“青山玉瘗”石坊,绕过碑刻,略过飨堂,到墓园门口停了下来,仿佛不知先迈哪只脚,感觉怎样都不够郑重。
园内侧柏成林,三座土冢,三块石碑,朴素得超乎想象。东坡先生碑前,有人留下一枚书签,上面写着“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眼前是大梦一场魂归处,四周是飒飒秋叶凉风中。一阵空寂之感袭来,难以承受之轻。我没久留,就离开了。看看碑刻、祠堂,把来路又细走一回。门外出租车司机开始催促:“说等一个钟头,这不止嘞。”
出了大门,我最后望一眼那三个字“三苏园”,上了车。“打的来回恁远,为看个这,不值吧?”司机问。“值着呢。”我说,“为看这,打飞的来都有人愿意——如果他们知道这儿。”
想到这样一个比帝王陵墓都更值得瞻仰的地方竟然门可罗雀,我感到一种难以表达的遗憾。帝王有很多,而苏轼只有一个。苏轼去过的地方有很多,而归处只有郏县。
说苏轼“气得活过来”,只是调侃。墓地,是后人祭奠之地,华美或朴素,都已和逝者无关。如果真要说“在天有灵”,那先生的精灵一定会看到——整个园子冷清但不破败,即便是落叶飘飞的季节,四处也干净整齐、简单得体。郏县守着苏轼,就像守护着一个自家的前辈,扫墓、上香,诚诚恳恳。这个两千多年前就叫郏县的地方,就像从时间深处走来的一位儒者,内有千言、不露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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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老家在眉山,去世在常州,为什么却葬在河南郏县?
他在临终前在信中嘱托弟弟苏辙:“葬我嵩山下。”关于选择“嵩山”的原因,说法很多。有人说,这是对大宋朝廷的追随。而我看到的,是他对苏辙的追随。
年轻时,兄弟俩一同读书,“未尝一日相舍”。苏轼后来写道:“我年二十无朋俦,当时四海一子由。”在游宦四方之前,两人读到韦应物的“安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就相约早退,闲居某处,夜雨对床。后来,苏轼去凤翔做官,苏辙留在开封,那是兄弟俩第一次分别。那时,苏轼风华正茂,他期待着“寒灯相对记畴昔,夜雨何时听萧瑟”,却料不到,自此一别,岁月飘忽,此后的人生是不自由、不得已。
几十年后,流落多年的苏轼终于获赦北归。苏辙一家在许昌。在获准自行选择居处后,苏轼考虑着“或归颍昌(许昌),老兄弟相守过此生矣”。苏辙也多次劝他早去:“桑榆暮景,岂忍再长相别离?”可就在他要动身时,朝局又变。“恨不得老境兄弟相聚,此天也,吾其如天何!”之后,苏轼转去常州,一病不起。他预感大限将至,对朋友说:“惟吾子由,不复一见而决,此痛难堪。”
他挂念苏辙、信任苏辙、依赖苏辙。他的墓地“弟请一面果决”,他的碑文“子为我铭”。他选择“嵩山下”,就是选择了苏辙。而苏辙选择了郏县,这里既在嵩山下(在宋代人的观念里),又离许昌不远,他可以常来探望。
那会儿,在苏轼兄弟墓前,正值秋雨淅沥。我想,他们生前没有实现的“夜雨对床”之约,在郏县算是实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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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欧阳高蓉
校对:GR、孙丹萍、刘和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