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先发
2. 试探
3. 林深
4. 燎原
5. 扶摇
6. 绸缪
7. 不宣
8. 后方
9. 众生
10. 前进
11. 曰归
以下为第一部分全文,略有删改。第二部分即将到来,敬请期待。
1
2059年10月,华盛顿特区
“今年的冬天来得格外地早。”看着窗外纷飞的大雪,穆罕默德·胡安·杨喃喃自语着。这是他就任美国总统的第7年,明年就要大选。他很幸运,这7年是美国近20年来最好的一段时间,经济增长率一直保持在3%以上,失业率堪比特朗普政府时期,国家财政历史上首次盈余,国内和国际形势也总体平稳。刚刚过去的2058年,美国的经济总量和华夏国的差距缩小到了50万亿人民币以内,这也是自从2043年华夏国取代美国成为世界第一大经济体以来,美国在经济上和前者差距最小的一年。
雪越下越大。
胡安·杨出生于1997年的底特律,父亲是亚裔,密歇根大学教授;母亲是西班牙裔,通用公司研发人员。在底特律,他从小就见到了两个美国:高楼林立、灯红酒绿的美国,和遍地是流浪汉和瘾君子的美国。从政之后,这些儿时的记忆始终提醒着他,不要丢下任何一个美国人——这也是他后来的竞选纲领。2052年,竞选总统期间的胡安为了争取穆斯林社区的支持,公开自己信仰伊斯兰教,成为了当时一大热点新闻。毕竟,自从2001年的“9·11”事件以来,美国民间对于穆斯林的恶意从未消散。后来的大选结果出乎很多人的预料,胡安拿下了普选票的60%和选举人票的70%,以压倒性优势入主白宫。
胡安的两个女儿正在外面的草坪玩耍。孩子从来不会担心什么反常的气候,在她们眼中,今年只是冬季娱乐活动提前开始。胡安嘱咐了白宫安保负责人迈克尔·康纳上校,让他在晚上11点前叫孩子们回来,随后自己上楼洗漱了。最近工作很多,胡安打算早点休息了。
今年自从九月就开始下雪了,这在华盛顿特区实属罕见。气象学家们也无法解释这样的现象,不过一切异常气候都可以说是全球变暖的影响,这次也没有人深究。胡安躺在床上,思维逐渐放慢。都说反常,胡安回想自己64年的人生,实际上哪一年都有些大事件,他已经见怪不怪了。想到这里,他不禁想起了那场可能彻底改变人类历史走向的战争。
2039年5月7日,夏威夷
对于驻扎在这里的美军来说,这又是稀松平常的一天。安排好了值班人员后,夏威夷美军基地的负责人,胡安·杨少将像往常一样走向自己的宿舍,准备和妻子打个电话。聊了几分钟,胡安发现自己的信号时断时续,这在以前是从来没发生过的。电话另一头,妻子有些不耐烦,于是他们提前挂断了电话。
“那天也是在临睡前”,躺在白宫卧室里的胡安想着。
仅仅几秒钟后,夏威夷基地的警铃大作。没来得及穿戴整齐,胡安就跑到了通讯室。面前的全息投影沙盘上,5枚高超音速导弹从不同方向袭来,已经距离基地不到10公里。“这不可能!”胡安大喊道。他也不知道此时自己更多的是愤怒,还是惊讶。将近一百年前,自己的祖国打赢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五十年前又打赢了冷战,自此天下无敌。且不说是夏威夷这样的度假胜地,就是战火纷飞的中东地区,美军基地遭到导弹袭击的情况也几乎没发生过——没有任何国家,能承受得起惹怒美国的后果。顾不得确认攻击来源,也来不及请示白宫,胡安下令基地的反导系统立即开机,同时命令海军航空兵的战斗机紧急起飞。
但来不及了。两枚导弹直奔营房而来,两枚飞向了机场跑道,一枚飞向了机库。仅仅几十秒后,夏威夷基地的空中力量遭到斩首,胡安也被爆炸的冲击波按在了地上。此时,驻守夏威夷的美国海军太平洋舰队,包括其中最重要的“小罗斯福”号航母打击群,正在日本海附近和日本、韩国举行联合军事演习。也就是说,夏威夷基地没有反击能力了。
胡安跑到城区里,终于拨通了五角大楼的电话。对面的工作人员告诉他,除了夏威夷基地外,美军在西太平洋的所有军事基地都遭到了毁灭性打击;目前没有生还报告。末了,对面还说了一句:“世界大战来了。”放下电话,胡安觉得自己全身的关节隐隐作痛,不过他没在意,在路上拦了一辆车,直奔民用机场而去。后来,他每每感慨自己的幸运,因为攻击夏威夷基地的导弹都搭载着常规弹头,而攻击关岛和驻日美军的,都是战术核武器。
胡安的怀疑很快就得到了证实——能发动这样的攻击的,只有华夏国。北约成员国开始了几十年以来最大规模的动员,与此同时,俄罗斯、伊朗等国却罕见地沉默。辗转回到家中的胡安,和五亿美国人一起,收看了总统在白宫椭圆形办公室发表的宣战演讲。胡安想到了1941年——一百年前,时任美国总统的小罗斯福在珍珠港遇袭后发表了演讲。只是,“小罗斯福”号航母已经被人造海啸送入海底了。
太平洋的另一边,华夏国的各大城市,欣喜若狂的人群涌上街头。5月7日,这一天对美国人也许没什么特别,但对华夏国人,尤其是上了年纪的人来说,意义非凡。40年前的今天,1999年的5月7日,华夏国位于南联盟首都贝尔格莱德的大使馆遭到北约轰炸。那一夜,5枚JDAM精确制导炸弹把大使馆炸成了一片废墟,也让3名记者遇难。此时在看直播的美国人不知道的是,几个小时前,所有华夏国人也守在电视前,随着北斗军用卫星提供的高清信号一点点聚焦在太平洋上的一个小岛。日期、目标、攻击方式,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
这场被称为第三次世界大战的战争,历时不到一年就结束了。战后统计,11个有核国家共发射核弹超过1000枚,摧毁了500多座百万人口的大城市,杀死超过10亿人,而遭到辐射的人不计其数。这么快就结束了,只是因为华夏国和美国都不想继续打下去了。停战协定的众多条件之一,是美国放弃所有海外军事基地,解散华尔街各大金融公司和国内各大军工复合体,并在“大陆联盟”的监督下销毁所有核武器和载具。“大陆联盟”是以华夏国为代表的几个位于亚欧大陆的国家组成的,战后成为了世界上最具影响力的一股力量。
2059年10月,华盛顿特区
胡安的思绪逐渐模糊。尽管那场战争是如此惊心动魄,时隔二十年回忆起来,也没有在他心中掀起多少波澜。战后的世界迎来了空前繁荣的二十年,包括胡安在内的很多美国人预想的反攻倒算并没有发生,“大陆联盟”在方方面面也给予了欧美足够的尊重。各国在科技上也接连取得重大突破,强人工智能接手除了科研和军工之外的几乎所有工作,人类在火星建立了定居点,在柯伊伯带构筑了行星防御和预警系统。伊朗和印度取代英国和法国,成为“新国际”的四大常任理事国之一,而美国被排除出权力核心。这场战争对当时的美国社会如同晴天霹雳,但时间已经逐渐抚平了那些创伤。
凌晨两点,胡安被迈克尔叫醒。身为总统的直觉,让他知道一定有大事发生了。此时,窗外火光冲天,明如白昼。胡安接过迈克尔递给他的防毒面具,此时室内的烟雾让他甚至看不清对面的防毒面具里是谁。迈克尔带着胡安一路来到了白宫的地下工事,坐上了“海军陆战队1号”直升机。起飞后,惊魂未定的胡安看到了此后无数次出现在他的噩梦中的景象:整个华盛顿特区,目光所及的地方,全都燃起了熊熊大火;人们从房子里跑出来,发现室外是更大的火场。地面上哀嚎遍野,飞机上的胡安更多的是疑惑:刚下了大雪,火是怎么烧起来的?
他很快就从白宫科学顾问那里得到了答案:雪是可燃物!准确地说,这场雪,甚至连同今年九月就开始下的很多场雪,都是假的——实际上是混入了挥发性易燃物的水溶液。以前的几场雪化了以后,水分蒸发或者渗入地下,而无色无味的易燃物悄无声息地挥发到了空气中。另一种可能是,只有这场雪是假的,前面的那些都是人工降雪,只是为今夜所做的铺垫。
胡安感到刺骨的寒意。那个20年前偃旗息鼓的对手,20年来韬光养晦的世界新领导者,成功地让手中的所有敌人甚至盟友,全都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伪装成国家的文明”,再次出手了。
2
2058年11月,白鹤滩水电站
林深总理已经提前到了会议室。此时的会议室内,有西部战区司令,四川和云南两省的省委书记,武警、公安、消防等部门的负责人。长条形会议桌的一端,一个座位空着,面前的名牌上写着:
“白鹤滩水电站总工程师
张定波”
“再等等,他不能缺席。”惜字如金的总理,面对有些焦躁的众人,只说了这一句。林深是在2053年接任总理的。和大洋彼岸的胡安一样,他也赶上了好时代。此刻,在表面的平静之下,他的心情十分焦虑。这是他任内遇到的最重大的紧急事件,能否处理好,关乎几亿人的生活。会议的结果,需要立刻报告给正在俄罗斯进行国事访问的李主席。好在,他还没来得及继续焦虑,门外就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张工终于到了。
“不好意思,飞机晚点了。总理、各位领导,我就开门见山:从上个月开始,白鹤滩的传感器接连报出异常。一开始是水位超过警戒值,后来监测系统直接不工作了;我们的工作人员,根据超声波测试和现场勘查的结果,确定坝体两侧与山崖锚固的位置,突然出现了两毫米左右的竖向裂缝。裂缝现在已经扩展到了接近一厘米,并且向坝顶和坝体另一面延伸。关于裂缝的出现,此前没有任何警告。”
“原因?”张工的发言,被总理打断。
“不清楚。我们的设计是没有问题的。水电站已经稳定运行了30多年,还远远没有达到设计年限,气候和水文变化也不足以产生这样的影响。我们怀疑,是人为破坏。”
总理刚要问什么,张工继续说:“目前国际上,具有这样能力和动机的,只有美国。”
人们开始窃窃私语。
“有证据吗?”总理依然保持着冷静。
“暂时没有,估计也不会有。现在是枯水期,水电站一直在蓄水,从开裂位置到水面有200多米。不光要下潜到这个深度,还要安放炸弹,还要躲过监测系统,难如登天啊。”
“会不会是印度?他们离得近,近年来也发展迅速。”西部战区司令首先打破了沉默。
林深起身离开了会议室。他知道今晚的讨论注定没什么结果。目前重要的有两件事,一是把情况汇报给主席,二是做最坏的打算。他看看表,现在莫斯科时间应该是下午五点多,不会打扰到主席——转念一想,这么大的事没有任何理由拖延。他拨通了内部专线。
“现在疏散下游的群众,来得及吗?”对面声音很嘈杂,但林深仍然听到了这一句。
“四川的同志在场。再下面几个省还不知道这个消息。现在就开始疏散,应该是可以的,我只是担心会引起恐慌——”
“恐慌是难免的。会后不要召开新闻发布会,要求与会的同志严格保密。先疏散四川吧,看看效果,再决定湖南、湖北、江西这几个省需不需要疏散。主要范围是长江沿岸地势低的区域,具体的你和技术人员商量,看看水位最高能淹没多大的面积。”主席的话音刚落,林深听到了电话那头的一声轻叹。
“还有一个办法,让三峡提前泄洪,给我们争取一点时间。好在现在是冬季,要是夏季的话,后果估计更严重。咱们是不是——”
“其他的在常委会上讨论吧。我提前回国,马上要上飞机了。”主席的声音中带着一丝疲惫。
“好。一路平安。”
这几年的合作,让两人有了极高的默契。林深没说出来的那句是:“咱们是不是要追责?”放下电话的他,可以确定的是,主席心中也有了初步的方案。他平复一下心情,回到了会议室。
“完全溃坝的话,水位最多会上升多少?”
“保守估计10米以上。我回去跑一下模型,给您准确的答复。”张工暗自庆幸,自己对水电站的了解足以应付这些问题。
“不用了。孙书记,你明早召开会议,要求四川位于长江沿岸的各个城市和乡镇,做好疏散的准备。远离长江沿岸的市镇,做好接纳疏散群众的准备,主要是应急的帐篷、厕所、粮食、水电这些,让各个部门全力配合,有困难跟中央说。“
“没问题。”四川省委书记一边记着笔记一边答应着。
“还有,不要闹出太大的动静。暂时说是防洪演习,不要让媒体大范围地报道。”
“这就没了?”西部战区司令有些不满。
“先配合当地政府做好疏散和接纳工作。如果有其他部署,等军委的命令。”林深依然平静地说。
次日,北京
“能加固吗?”主席问道。
“很难。目前我们的方案是,确保大坝不会整体垮塌。为此,需要在两侧的山体上新建一些装置,上游牵拉,下游阻拦。另外,提前泄洪已经稳步推进了,争取把溃坝后的影响降到最低。”张定波刚刚坐早班的飞机来到北京。
“按照你说的去准备吧。”林深看了主席一眼,得到默许的眼神后,对张工轻声说道。“注意休息。”看着张工的疲态,林深又补充了一句。
“哎。领导,那我先回去。”
“大家说说想法。”张工离开会议室后,主席对其他几位常委说。
“这种破坏的难度,比去年台湾海峡隧道那次还要大。我看幕后黑手只能是美国。”
“白鹤滩水电站一旦溃坝,不仅仅是疏散群众的问题,还有巨大的电力缺口,以及生态影响。”
“这件事,恐怕和年初的丹江口水库投毒事件是同一伙人所为。再加上台湾海峡隧道渗水,现在我国的海外工程订单已经锐减了。我小时候,两家距离很近的超市竞争,其中一家经常被曝出算错账、食品过期这类新闻,后来果然倒闭了。那时候家里的大人都说,估计是另一家超市雇人去挑刺和爆料的。这三次破坏行动,目标明确、组织严密、重点突出,敌人很清楚什么样的破坏是效果最显著的。”
“就算真是美国,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在政治上我们会很被动。现在,攻守之势异也,我们再怎么说也是世界第一强国,没人会相信这种被害妄想症的推断,只会觉得我们是借机打压其他势力。而且,盟友会怀疑我国的国防和科技水平,观望的力量也会蠢蠢欲动。”
讨论持续了半个多小时,但没有达成明确的共识。林深向李主席看去,主席刚好也看向了他,四目相对的一瞬间,林深看出主席似乎有了十足的把握,而主席再次确认了林深的立场。
“大家说的都很有道理。我也说说我的看法。我认为,目前应该尽量让这件事的影响降到最低,不要公开报道,也不要借题发挥。先保障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后面再考虑怎么算账的问题。”主席看出大家还有很多话想说,但他只是看向了林深,“林总理有什么补充吗?”
“我赞同主席的看法。当务之急是防灾。大家放心,这件事决不会就这样算了。以德报怨的处理方式,在我们积贫积弱的时候尚且没有过,现在更不可能有。”林深说完,在场的几人纷纷点头。
“没有其他事情的话,总理留一下,其他人去忙各自的事情吧。”自从本届领导班子主政,主席和总理的闭门讨论,似乎已经成了每次常委会结束后的习惯流程。林深像往常一样,精神稍微放松了一些。但这次,他看到主席起身走向了办公桌,拿出那个象征着最高保密级别的紫红色文件夹,熟练地翻到最后一页并签上了名字。主席向他挥了挥文件夹,随后斩钉截铁地说:
“启动'燎原'计划。”
3
林深的童年,和同时代的大部分孩子没什么区别。上学、考试、补习,大家都是这样。与现在这个时代不同的是,林深小时候,华夏国有14亿人,不论是找工作还是读研究生都要经过激烈的竞争。小时候的他经常困惑,为什么一边媒体都在鼓吹奋斗,另一边普通人很多都在“躺平”“摆烂”——至少嘴上这么说。好在他生活在一个宽松的家庭环境,父母没有强迫他培养各种兴趣,这也让他有机会去全国各地旅游,以及探索自己真正的爱好。
林深初中时期,世界并不比现在更平静。他听说,国庆六十周年前后,新疆等地发生了暴力事件;他熬夜看过南非世界杯,成为了他对世界杯最深刻的回忆;他逛过上海世博会的几十个展馆,还和时任联合国秘书长潘基文的纸质模型合了影;他从新闻中看到,利比亚政权在国内反对势力和英法等国的共同作用下,仅仅半年就灰飞烟灭;他和全世界很多人一道,见证了美国对本·拉登的斩首行动,但恐怖主义从未远去;他笑中带泪地看完了伦敦奥运会开幕式上憨豆先生的表演,又百感交集地看到刘翔摔倒在生涯最后一场比赛的跑道上;他一度对2012世界末日的传言深信不疑,直到12月21日一切如常;他和很多同学一样,观看和背诵奥巴马的演讲……
此后的高中和大学时光,对林深来说像是按下了加速键。没有那么多喜怒哀乐,也没有那么多难忘的时刻,只是一路顺水推舟、见招拆招地走了过来。他学习着艰深复杂又充满魅力的人类智慧,有幸接触到很多名师和名家,结识了一些直到今天依然在联系的朋友。他尝试过社工组织、志愿活动,住过农村、进过工地,尝遍了全国各地的美食,也逐渐明确了自己的长期目标。一个千姿百态的世界,向他快步走来。
从复旦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博士毕业后,林深人生中的第一个重要选择摆在他的面前:进入体制,还是留在象牙塔中。在20年代,博士进入社区基层甚至深入农村都并不鲜见,尽管大部分人要么是不得已,要么是想充实一下自己的履历。如果留在高校,气氛并没有丝毫的轻松——发论文、评职称、申请科研经费,以至于讲课对大部分老师来说就像消遣。在这种情况下,林深做出了一个与众不同的选择——去哈佛大学政治学系做博士后。
莫说是20年前,就是10年前,去美国深造甚至留在美国发展,都是国内很多名校毕业生的首选。后来的事情众所周知,贸易战、科技封锁等等,让美国在国人心目中的形象渐渐有了变化。到了林深博士毕业的2025年,留学生回国已经成为了主流选择。他清楚时代的力量,但他的成长之路让他选择了逆势而动。毕业前的几个月,他一边准备着论文答辩,一边复习着公务员考试,一边瞒着家人联系美国的知名学府——直到那天晚上,哈佛大学的博士后录取通知书出现在他的邮箱里。
2026年9月,马萨诸塞州,哈佛大学
真实的美国给了林深一定的震撼。跟着国内新闻报道的视角,即使是林深这样的高级知识分子,也难免在耳濡目染中形成确定的印象。到了哈佛,林深觉得这里的学术气氛很浓厚又很自由,身边的老师和同学也没有像他设想的那样充满了歧视和偏见——当然,他所处的群体对于他形成这样的印象也有很大作用。总的来说,在林深六十年的人生中,那是一段非常与众不同的时光,如同茫茫星海中耀眼的一颗。这五年里,他也切身感受到美国社会风气的变化,排华的倾向已经初露端倪。回国以后,两个大国的关系愈发紧张,林深也更加觉得自己能去大洋彼岸看一看是多么难得。
不过,对于那段时光,林深最常回想起来的,还是一个稀松平常的下午。那天,林深约了导师讨论课题中遇到的问题,一向守时的他早早地到了学校。林深选择了“阿拉伯国家如何融入世俗化的世界”这一相对冷门的课题,研究的过程也多有坎坷,不过他有充分的心理准备。那时的人文类专业,大部分的课程都可以在线上进行,很多老师和学生也习惯了居家办公和学习,所以校园里没有很多人。正值初秋,麻省的天气已经有些冷了,好在那天阳光明媚,刚刚经历了连续一周的绵绵细雨,此时空气中弥漫着枯叶和泥土的味道。林深意识到,不论是向后看还是向前看,这样的慢节奏生活都难以再现,所以他放慢了脚步,仔细打量着身边的草木砖瓦、人车鸟兽。
就在这时,他看到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人。那人一头深棕色的短发,背着一个斜挎包,衬衫袖子卷着,裤子和皮鞋看起来也饱经沧桑。他正急匆匆地朝着政治学系的办公楼走去,与林深截然相反,他似乎完全没有留意身边的秋色。“可能是某个学生吧”,林深想着,但他很快就注意到了那个年轻人手里的一叠传单。“环保组织?政治活动?”出于好奇,林深也跟着走进了系馆。他走到大厅里的公告栏,浏览着有哪些新的活动和通知,而年轻人突然出现在他的身边。
“你好,我是马萨诸塞州参议员竞选委员会的工作人员。目前桑切斯参议员正在竞选连任。欢迎你了解他的纲领,并且给他投票。”没等林深开口,年轻人就说出了这一串开场白,并且递过来一张传单。林深说了一句“谢谢”,但话音未落,年轻人就已经走出几步远了。向来和当地人没有很多交流的林深,此刻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想和这个素昧平生的人多聊一会儿。眼看着对方即将走远,林深喊了一句: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年轻人有些意外地回过头,冲林深笑了笑说,“胡安,在传单下面!”随后径直走出了办公楼。
林深把传单粗略地读了一遍。他对这些政客的纲领不感兴趣,一方面自己不是美国人,另一方面他们的主张也很少真正付诸实施。在“委员会成员”那一栏,林深看到了刚才的年轻人的名字:
“参议员办公室 胡安·杨”
这是未来的华夏国政府首脑,和未来的美国总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面对面。此后的几十年中,林深不断地回想起这个场景,还试图把回忆中的那个年轻人和此时大权在握的国家元首联系起来,但这个片段实在太短暂了,展现给他的只是冰山一角,最终只是让他感慨命运的神奇。“胡安肯定不记得我”,林深坚信这一点。
2059年10月,上海,“新国际”总部
“一周前,华盛顿特区遭到袭击,大火蔓延到整个城区和相邻的两州,政府机构和民房严重损坏,人员伤亡不计其数。美国对于这一违背'新国际'宪章的野蛮行径,提出强烈谴责和严正抗议。我方不希望局势升级,但将根据事态发展,做出必要的反应。”胡安·杨总统用这样一段话结束了他在“新国际”大会上的发言。台下的反应不一,但胡安没理会这些,也没有与其他国家的代表进行任何交流,就直接走出了会场。
这次发言是胡安临时向“新国际”申请的。通常来说,国家元首不会亲自参会,因此胡安的出现引起了一定的骚动。从他站到话筒前的那一刻开始,各国代表都在等待着上面那段表态。尽管此前,胡安已经在“空军一号”上发表了全国讲话,但是对全体美国人发表讲话,和对全世界亮明态度,还是两回事。
在胡安讲完后,各国代表也陆续离席。“总理,会议结束了,我可以切断直播信号吗?”华夏国代表对着面前的屏幕说。
“好的,辛苦了。”屏幕另一端,林深面无表情地说。
胡安的发言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这次,林深没有想起他第一次见到胡安的场景,而是想起了1999年的那个晚上。那时,当电视上播出时任国家副主席针对驻南联盟大使馆被轰炸的讲话时,他还听不懂讲话中的大部分内容。他只记得,家里的大人们或义愤填膺,或轻声叹息。
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
林深摘下眼镜,抿了一口白开水——和很多人不同,他从来没有真正喜欢过茶和咖啡。他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车水马龙,突然产生了一种剥离感。他不知道眼前的一切还能维持多久,不知道这是不是暴风雨前的宁静,甚至不知道这是不是真实的世界。但他没有任由大脑继续信马由缰,而是拿起外套,关上灯,走出了办公室。
林深走在灯火通明的长安街边,警卫和专车远远地在后面跟着。路过的人时不时投来惊讶的眼光,而他只是偶尔报以微笑。自他担任总理以来,还没有用双脚走过这条几乎每天都要经过的大道。长安街是国内少数没有改造成立体交通体系的公路,主要是为了保持庄重的气氛,毕竟旁边的天安门是不能加高的。“唐朝长安城那条宽一百二十步的朱雀大街,应该是什么样的呢?”林深想着,觉得不可思议。“一个华夏大地人口不过几千万的时代,领土面积却和今天相差无几,影响力遍及欧亚大陆;一条丝绸之路,直通世界另一端的帝国首都罗马。那是一个多么让人心驰神往的伟大文明,一次多么短暂而绚烂的绽放啊。后世看现在,会不会也是这样呢?”
想到这儿,林深的心情沉重了起来。“我们这一代人,有责任把国家完好地交到下一代人手上”,他看着人民英雄纪念碑,目光坚定。这条长安街,曾经走过气吞山河的人民解放军,也曾经走过不可一世的八国联军。现在,眼前只有飞驰而过的汽车。
“今天,一定要比昨天更好。”
4
2047年1月,马尼拉,“新国际”第三航天基地
“在针对大推力星际飞船的燃料进行攻关的过程中,我们意外合成了一种副产品。”阮维新博士在每周一的燃料部门会议上发言时说道。今天的会议已经接近尾声,大家正在窃窃私语,听到这句话,会场内瞬间安静了下来。
马尼拉航天基地,是“新国际”在西沙群岛和索马里之后,建立的第三个航天基地,有各类常驻人员近千人——作为学科交叉的典型,航天领域汇集了各国各个方向的人才。阮维新是马来西亚华裔,博士毕业后就在马尼拉基地工作,刚刚三十出头,已经是燃料部门的负责人。
在火星定居点建成后,人类开始认真考虑探索太阳系外乃至银河系外的宜居星球的问题。相比以前的观测和探索,目前的主要目标是建设能进行银河系内航行的星际飞船,并配备完善的生命维持系统,可以支持科研人员在太空停留数年。这个目标最大的障碍在于燃料。燃料驱动飞船在载荷和航程上的主要限制来自燃料的自重,这也是齐奥尔科夫斯基公式提出后的上百年时间里,人类一直试图突破的方向。阮维新正在尝试解决的,正是燃料推重比不足的问题。但是,理想的燃料仅仅存在于理论上,实验室合成尚且十分困难,更不用说量产了。
今天阮维新分享的,就是最近一次合成实验中产生的,一种不起眼的副产品。
“在飞船用燃料的人工合成过程中,我的团队偶然发现了一种具有特殊性质的易燃有机物,目前暂时以‘COM1’指代。根据我们的研究,COM1无色无味,常温状态下为液态,沸点约53摄氏度,凝固点约-7摄氏度;固态理化性质稳定,气态极易燃烧,燃烧时大量放热并快速消耗氧气;液态性质介于固态和气态之间,不过考虑到它的易挥发性,液态在常温下很不稳定,可以迅速转变成易燃的气态;更特殊的是,COM1作为有机物大家族中的一员,具有堪比乙醇的水溶性,与水混溶后化学性质较为稳定,水溶液的凝固点在-12摄氏度左右,根据混合比例,有5度左右的波动区间。”阮博士对这种材料如数家珍。
“关于COM1,目前还没有更加详细的结构和性能分析,同时它并不适合作为飞船的燃料——至少目前来看是这样。我计划在下周举行的世界有机材料大会上公布这一发现。”话音未落,与会者已经明显地有些激动了,不过也仅限于此,没人知道这种有机物是会像塑料一样成为革命性的材料,还是会像人类发现和合成的成千上万种其他材料一样,还没等到昙花一现就进入了历史的尘埃。会后,阮博士照例,将实验室本周的研究进展发给了位于大湾区的华夏科学院航天所。
第二天上午,阮维新比平常晚一些到了办公室。他打开邮箱,赫然看到收件箱最上方,有一封以三个感叹号为标题的邮件。阮维新不以为意,点开邮件,屏幕左下角居然出现了一个一分钟的倒计时,并且已经启动了。‘这不会是什么病毒程序吧”,阮维新带着一丝怀疑扫视邮件正文,但他的视线立刻被钉在了每一个字上。
你好!来信收悉,闲话少叙。COM1材料,我和其他同事很感兴趣。你将搭乘今天当地时间18:20的航班飞往广州。关于这一材料的所有研究成果,立即整理打包,由你本人随身携带,严禁任何其他人接触、复制、篡改或删除。
还没等阮维新反应过来,屏幕上的内容突然变得一片模糊。随后,这封邮件真的彻底消失了,在“已删除”文件夹里也没有。恍惚间,他只记得航班时间、“中央决定”、“军事科学院”这几个关键词。一直以来,他的研究不说默默无闻,至少是远离聚光灯的。对于最近这一偶然发现,他本人也没有给予很高的重视,没想到居然得到了高层的关注。来不及犹豫,他立刻起身去了实验室。
实验室的安全主管纳吉,正在门口的走廊来回踱步。纳吉是菲律宾本地人,算是阮维新的同门师妹。见到脚步匆匆的阮维新,纳吉激动地挥舞着手机:
“师哥!我要去华夏科学院工作啦!”
“哦哦……华夏科学院?什么时候?”阮维新紧张的心情还没平复,一开始没听清纳吉的话。
“要求我尽快到岗。奇怪的是,我没申请过那边的岗位啊……”
“既然有要求,机会也很难得,那就去呗。恭喜你!”阮维新知道纳吉一直想去更大的平台,他也由衷地为纳吉感到高兴。“对了,你帮我把——”阮维新刚要说出口,突然想到了刚才邮件的内容,硬是把后半句吞掉了,“没事,我自己来吧。”
“好。”纳吉朝着另一个课题组的办公室走去了,可能是去分享她的喜讯。阮维新则一刻也没有耽搁,清空了实验室里的科研人员,并反锁上了门。
当晚,广州,华夏科学院
阮维新躺在宾馆房间里,回想着自己这高速运转的一天。他出发得很匆忙,落地广州后才知道,不仅是机票,一切都已被安排妥当——食宿都在科学院内。科学院的餐厅和宾馆只在部分时段对外开放,不过档次都很高,因此除了接待工作人员和来学术交流的人之外,没有很多其他人前来。此刻,大楼里静悄悄的,只能隐隐约约地听到窗外的车声。
刚走下舷梯,阮维新手中的密码箱,就被一个军人装扮的中年人接了过来。“阮博士您好,我是南部战区空天军的谭志刚上校,奉命前来接洽。”阮维新此刻脑海中有无数的问号,但在航天基地工作的经历告诉他,该知道的早晚都会知道,不该知道的永远无法知道。他跟着谭志刚上了车,前面居然有两辆警用摩托开道。这样的配置,在今天这个时代已经没有实际用处,但阮维新还是从这个细节中感受到了自己——准确地说,是自己带来的这个密码箱——被给予的高度重视。红旗轿车在专用层一路飞驰,把下面两层车道上缓慢移动着的无数汽车远远地甩在身后。没经过一个信号灯,汽车就驶入了华夏科学院的停车场。
阮维新被带到了一间装修风格很独特的小会议室。进门的时候,屋内只有五个人,除了邮件落款中的两位院士外,阮维新还认出了华夏科学院院长,和此前只在新闻中见过的军委联合作战参谋长。靠近屏幕的位置,坐着一个陌生的面孔。落座后,阮维新仔细观察这间会议室,发现墙壁、屋顶和地面居然都采用了同一种浅灰色的材料,每隔几十厘米就有一个小指示灯,同步闪烁着的黄光给他一种来到了雷达站的感觉。谭志刚从外面轻轻关上了门,墙上的指示灯瞬间同时变成了绿色。
“阮博士,很抱歉紧急邀请你来。我们觉得,你在邮件中提到的COM1材料,具有重大的实战价值。”科学院院长说罢,向宋启明院士作了一个简单的手势。
“是的。经过科学院和军科院专家的研讨,这种材料可以通过人工降雨或降雪的方式,投递到敌方前线或后方的重要目标,然后只需一个简单的引燃操作,就可以造成大范围的严重破坏。目前,国际上的安全形势并不乐观,各国政府和民间机构都在秘密研制新型武器,力求在可能的未来战争中,对潜在对手实现技术领先甚至是代差,最终目的是建立威慑,避免战争的发生或限制战争的规模,最大限度地减小我方人员伤亡和经济损失。我们认为,完全有必要、有理由,立刻封锁关于这一材料的所有信息,并展开独立研究,争取早日实现武器化并批量装备我军部队。”宋院士的语气十分肯定。阮维新看着宋院士肩上的金色五角星,觉得他不是在开玩笑。
“可是,目前我们对这种材料知之甚少。另外,课题组参与本次合成实验的有十几位科研人员,想要完全保密可能有些困难。”阮维新有些忧虑地说。
“这些不需要你担心。明天开始,你将在军事科学院应用科学研究所工作,地点就在广州。你目前的一切其他工作暂时放下,交给组内其他人;全部精力放在对COM1的研究与应用上,这会涉及到与华夏科学院航天所的合作,主要是和我的团队进行技术对接和信息共享。你的工作关系,在你上飞机之前已经转到了军事科学院,薪资和福利都会上一个台阶。”刘致远院士语气平和,但不容置喙。
“这间会议室是我国目前最先进的反监听空间之一,你看到的这些指示灯,绿色表示处于安全状态。涉及到机密问题,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参谋长看到阮维新对房间的疑惑,微笑着解释说。
指示灯再次变为黄色,随后谭志刚的身影出现在会议室门口。“阮博士,我送你去休息吧。”阮维新没有任何思考和提问的机会,就这样跟着出了会议室。
窗外嘈杂的车声,在主动消音设备的作用下,到阮维新的耳中变得更像是白噪音。他俯视着楼下的车流,感觉自己仿佛失聪了。接下来的生活,会不会就像此刻一样,与世隔绝,隐姓埋名,从此消失于大众视野中呢?时代洪流和世界形势一直在推着他向前走,但他从未比此时更真切地感受到这种身不由己的无奈。从这一刻开始,他的科研生涯,甚至于他全部的人生,一切的希冀和憧憬,都将与这种材料融为一体,功成名就在于此,身败名裂也在于此。深刻的无力感和强烈的使命感交织在一起,比工作和旅途的疲惫更早一步,向他奔涌而来。阮维新感觉头很沉,索性直接倒在了床上。
一个月后,广州,军事科学院应用科学研究所
阮维新已经逐渐适应了新环境和新生活。对他来说,在哪里都是一样做科研,没有多大的分别。不同的是,这里的气氛比起航天基地更加严肃,但节奏反而慢了一些,毕竟武器研发不像火箭发射那样,需要遵守严格的时间表。开始工作之前,阮维新担心自己的工作会频繁地接受巡视和评估,不过最近这几周下来,他再也没见到过会议室里的那几位,工作中遇到的人也大都来自军科院和科学院。休息的时候,阮维新偶尔会想到以前课题组的同事,不过也只是想想,没有真的联系过。
事实上,他永远也联系不到那些同事了。所有与COM1材料有关联的人,哪怕只是在一个月前的部门会议上听到阮维新介绍这种材料的人,都被调离了原有的工作岗位,分别安排在了华夏科学院的不同研究所,并更换了全部联系方式。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包括纳吉在内,对于这样的调动不仅没有异议,反而十分高兴,因为比起工作本身更难得的,是顶级的科研平台,以及数年后获得华夏国国籍的机会。这些调动是在中央的授意下,由华夏科学院直接决定的,这种级别的决策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只有马尼拉航天基地略表不满。不过,在调动后的一周内,航天基地就得到了来自其他国家的科研力量补充,各方面的工作也迅速回归了正轨。这次电火行空般的动作,最终如同清风拂面,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当然,阮维新并不知道这些。他同样不知道的是,一项名为“燎原”的科研项目已经在全国人大常委会上全票通过,其尚未公开的核心课题,就是实现对COM1的武器级应用。大约一周前,阮维新和负责这一项目的其他人都搬到了一栋新建的大楼——“507实验室”。他不知道“507”的寓意是什么,而军科院的其他人甚至不知道507实验室是做什么的。阮维新对于换一个办公环境也不以为意,只是现在他每次进出这栋楼,都要经过比机场安检还要严格的生物识别,包括虹膜、指纹信息比对和全身扫描。表面上看,507的门口连卫兵和隔离带都没有,但外墙的所有玻璃都经过反破甲弹处理,从外面看是完全的镜面;楼内的每根柱子和每条横梁都预埋了传感器,实时监测任何异常;共有十层的地下室,和上部结构之间有厚达数米的复合材料隔震层,可以抵御核弹或小当量氢弹正面击中带来的冲击波和高温;楼顶还有四套激光反导系统,覆盖以研究所为中心、半径上百公里的半球面。
此时,在研究所头顶的天空,距离地面三万六千公里的地球同步轨道上,多了三颗高分辨率卫星,不间断地监测和分析大楼及附近的环境。其中一颗卫星,收到了另一颗发来的信息:
——风霜11-2号同步卫星,2047年02月15日星期五”
“风霜11-3号收到。”信息经过计算机和航天员的双重审核后,回复给了风霜11-2号卫星。深蓝色航天服的胸前,华夏科学院的徽章旁边,是一个由旋风和雪花组成的简单图案,下面写着:
“风霜电气”
5
2035年7月,新疆,达坂城
望着矗立如林的风力发电机,韩霜陷入了沉思。
四年前的秋天,风霜电气集团在西宁成立。风霜电气是在第三波全球化的高潮时出生的,那时,刚刚结束了20年代末的全球经济大萧条,世界各国尤其是主要经济体,都有强烈的国际合作意愿。联合国、亚投行等国际组织的地位和作用空前加强,能去这样的地方任职,其发展前景甚至超过了航天、新能源、人工智能等领域的大企业。在这样的背景下,一大批企业合作项目纷纷上马,大量的国际贸易从无到有、从少到多,覆盖了众多领域和世界的每个角落。这其中,尤其常见的是企业的拆解、并购和重组。不同于严格监管下的10年代和20年代,此时针对科技和金融领域跨国并购重组的限制已经大幅放宽,毕竟恢复经济是全世界最大的共识。大部分人不想再经历一次经济凋敝、物资紧缺、局部战争频发的时期了。
那时,韩霜刚刚从剑桥大学毕业,本科期间主修计算机,辅修全球治理,硕士期间主修当代政治经济学。剑桥在这些方向是全球数一数二的,这种优越感也潜移默化地影响着韩霜,让她从小就保持着的自信进一步加强。然而,时代风气的转变并不会迅速体现出效果,韩霜毕业时,全球的就业形势依然严峻,而且还面临着前脚进入公司、后脚公司就被拆分的危险。带着名校的光环和充分的信心,韩霜决定先投一些大公司试试看。这其实是她和父母妥协的结果,她原本打算直接创业,不过父母作为经历过10年代失败的“全民创业”潮的过来人,建议她还是先去头部公司积累一些职场经验。因此,尽管没有放弃创业的想法,她还是和同龄人重复着一样的求职流程。
不一样的是,她很快就被汉唐电力录用了。汉唐电力集团总部位于西宁,从西部大开发、西电东送,到一带一路,在时代赋予的一波接一波的助力下,已经成为业务覆盖上百个国家的超级巨头。韩霜并没有如愿进入氢能、核能等部门,而是进入了太阳能部门,工作地点是青海的一处光热电站。不过,至少她有一份很让人羡慕的工作,这一点比很多求职者都幸运了。
虽然远在戈壁深处,韩霜仍然关注着公司的一举一动。她入职的时候,公司正在和美国西海岸电气集团谈判收购事宜,后者因为运营成本问题而经营惨淡。很快,西海岸电气集团被纳入汉唐电力集团,汉唐电力也敲开了北美洲的大门。这只是一个开始。很快,汉唐电力迅速扩张,接连收购了中东、北非的众多能源企业。为了让充分体现国际化,集团决定更改“汉唐”这一名称,尽管在很多人看来这个名字已经足够国际化了。在面向社会公开征集新命名的过程中,韩霜提出的“风霜”一路杀到了最后一轮,并最终击败了“丝绸之路”、“世界岛”等提案,成为了公司的正式名字。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韩霜完全不敢相信,不过更名的过渡阶段却迅速完成了,毕竟日常业务才是重点。
在光热电站完成了两年的培训和工作后,韩霜被调往风能部门,工作地也变成了乌鲁木齐。此刻,在全世界最大的风车田——铁力买提达坂,她难掩激动之情。这些几十米甚至上百米高的巨无霸,一台就可以供给一个万人的村庄一天的全部用电,而这里有数万台。想到此行的目的是调研达阪城风电的供需情况,她很快平复了心情,朝着控制中心走去。
理论上说,一切涉及用电的领域,都有风霜电气的身影,但集团的实际业务远远不止能源。早在“十六五”初期,也就是集团还叫汉唐电力的时期,集团就已经深度介入华夏国的航天工作。从一开始只负责能源和电子设备,到后来投资融资,建设各个航天基地,甚至招募科研人员、选拔航天员,风霜电气都有所涉足。集团总部的大厅有一面几十米高的幕墙,上面是公司建立以来所有员工的照片,共有数十万张,其中的一部分经过了高亮处理,共同拼成了五个金色的大字:
与国同风霜
大部分人第一次看到这些字的时候,都会热血沸腾或者热泪盈眶。实际上,风霜电气也确实配得上这几个字。更名没多久,2032年,航天集团和科学院航天所就找到了风霜,希望公司为新一代导航卫星提供技术支持。经过五年多的合作,风霜已经具备了独立设计和制造运载火箭和卫星的能力,成为了航天产业链上重要的一环。
2039年3月,挪威,欧洲理事会
这次会议不同于往常。作为观察员国的英国罕见地列席这一欧盟核心会议,北约秘书长首次参会,还新增了四个席位: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和新西兰。与会各国代表都感受到了会场中的紧张气氛。
“情报显示,以华夏国为首的上合组织成员国,正在进行前所未有的战争动员。”北约秘书长开门见山,打破了会场中的平静。“本次动员出现在亚欧大陆、西太平洋和印度洋的几乎所有重要战略位置,其规模和范围前所未有。”
“这样的新闻我们好像经常能听到。”希腊代表不以为意。
北约秘书长和欧洲理事会主席交换了一下眼神,随后打开了全息投影仪。“这是上周我们的军事卫星拍摄到的照片,地点分别是日本海、关岛、南海、斯里兰卡、霍尔木兹海峡、黑海和地中海。”影像上方的时间加速流逝着,直到停在了一天前。“这是昨天。”
“在一周内,仅华夏国,就调动了4艘航母战斗群,50多艘万吨级驱逐舰,100多架远程战略轰炸机和至少600枚核弹头。这还只是我们看到的。我们有理由推断,相当数量的战略核潜艇也正在或已经完成了部署。”各国代表开始议论了起来。
“俄罗斯的情况也差不多。在最近的一个月内,俄罗斯召回了驻西乌克兰的所有外交人员,疏散了加里宁格勒的全部居民和大部分军事人员,并对全部核力量进行了战备检查。中亚和中东的很多国家,也频繁举行联合军事演习。”北约秘书长继续说着。
“即使他们没有在准备开战,我们也需要做最坏的打算。”美国代表补充说。很多国家的代表纷纷附和。
“那些经济合作项目怎么办?还有大量的人员在对方国家。如果我们中断合作、撤回人员,可能会引起很多非议,反而像是有意挑起冲突。”法国代表的发言,代表了大部分欧洲国家的立场。大萧条后的30年代,是各国经济和产业空前交织的一段时间,一旦爆发战争,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可以独善其身、作壁上观。
“法国方面所说的,还不是最严重的问题。加拿大目前有大量的食品和工业品依赖进口,如果切断外来供应,本国的农业还能勉强满足需求,但工业需要的完整产业链不可能一夕之间建成。更大的问题是,所有这些生产都依赖电力,而我国南部主要城市的供电系统,几乎都掌握在风霜电气集团手中,如果战争爆发,哪怕断电一天也是灾难性的。我相信美国和很多其他国家也有类似的问题。”一言激起千层浪。
“可以动用国家力量,收回这些电网的运营权吗?毕竟现在不采取行动,即使短期内什么都没发生,也很难保证将来不会受制于人。”德国代表的话得到了部分国家的赞同。
“你能动用国家力量,别人也可以。到时候首先被打击的就是你。”英国代表嘲讽道。
“休会30分钟。”秘书处的工作人员恰到好处地宣布了休会的通知。
美国代表刚一走出会场,就接到了来自白宫的电话。“怎么样?”时任美国总统哈维没有和代表进行任何寒暄。
“各国意见分歧很大。主要的担心在于产业链被切断,以及国外公司对我们电网的控制。按照您的嘱咐,我没有在会上提及'特洛伊'计划的情况,您觉得这个有关吗?”
“'特洛伊'计划先不要提,因为我们没有收到足够的信息来确认计划的实际效果。而且,即使在美国,也只有白宫和国务院的部分高级官员知道这一计划,一旦说出去了,我可不相信那些国家能保密。”哈维总统身边,此时还坐着负责东亚事务的助理国务卿胡安·杨。胡安向总统点了点头。
“好的。我们接下来要采取什么立场?”
“你尽量稳住欧洲国家,表明美国反对现在就进行战争动员或经济脱钩。加拿大和澳大利亚与我们的利益是一致的,不用担心。有新的情况再向我汇报。”
“明白。”
同时,白宫
放下电话,哈维和胡安简单交流了几句,就让他回去了。哈维总统在房间里踱着步,他有很多困惑——为什么这次战争动员直接暴露在北约的视线里?为什么毫无预兆突然准备战争?为什么“特洛伊”计划没有造成预期的混乱?太平洋对岸的那个国家为什么总是让人捉摸不透?他用指纹打开一道暗门,进入一个只存放绝密文件的资料室,然后仔细翻阅着关于“特洛伊”计划的所有报告。
这是一个旨在给敌国制造混乱的计划,通过资助即将从美国返华的留学生和华裔工作人员,帮助他们进入政、商、学界担任要职,获得政府、大型国有企业和科研机构的机密,进而有针对性地散布负面言论,引发民众恐慌,制造社会动荡甚至是暴力冲突,阻碍华夏国的经济发展。过去的半个多世纪,美国已经在很多国家成功实施了类似的计划,如今这个计划却收效甚微。中情局投入了大量资金和人力,发展了数以千计的潜伏人员,并且意外地与其中大部分人保持着联系,其中不乏身居高位者。但这些人并没有提供美国想要的情报,即使偶尔发来一些文件,也要么是公开发布,要么是事后被证伪的信息。如今,共和党的议员经常在两院批评这一计划,即使是哈维所在的民主党内部,也有不少人对计划能否成功表示怀疑。
哈维对军事部署并不担心,和加拿大方面一样,他更在意的是电网的可靠性。一旦战争爆发,风霜电气一定会按照华夏国的指示,关停北美地区的发电设备,即使这可能对公司造成巨大的损失,也远不及城市居民生活、工农业生产、甚至是军事领域受到的损失更大。在美国西海岸和东北部的部分地区,小到冰箱能工作、汽车能上路,大到工厂的运转、军事基地的维持,都离不开风霜电气的发电和供电系统。想到这儿,哈维眉头紧锁。他同样知道,强行收回电网运营权意味着什么。这是一个两害相权无法取其轻的问题。
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哈维决定和风霜电气的负责人聊聊。
6
2039年4月11日,星期一
风霜电气的北美总部设立在宾夕法尼亚州的费城。这天早上,乘坐各种交通工具赶来上班的人,都被引导到了公司后院的公共休息室。他们接到通知,今天公司有重要活动,全体员工休息半天,不过活动结束之前不能离开公司。这对员工们来说并没有什么,公司的地位导致经常有“重要活动”打断他们的日常办公,而休息室里饮食、娱乐、运动设施一应俱全,并不会让人觉得无聊。也有一些行政部门的同事打开了自己的随身电脑,到旁边的无声区继续办公了。
很快,刺耳的警笛声混杂着各种车声,从远处呼啸而来——这是美国总统哈维的车队。休息室里的人们看不到前门发生了什么,但仅凭听觉就可以判断出,今天来的人不一般。车队一路飞驰,最终停在了公司大楼前的一段玻璃长廊里。与此同时,监控室里,危险品探测仪已经精准标定了总统卫队的装备中每一颗子弹的位置。这一环节对于今天的来宾来说是多此一举,因为他如果想搞破坏,根本不需要亲自来;不过,风霜的内部流程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让步过。几秒钟后,正对着长廊的红灯熄灭、绿灯亮起,长廊的顶盖沿着中线一分为二,旋转到和两侧壁相同的位置,然后和侧壁一起缓缓下降,最终完全收进了地面。即使是哈维这样阅历十分丰富的人,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像飞机起落架一样的安检设施。保镖们下车查看周围环境,然后为总统打开了车门。
哈维很喜欢这家公司的环境。风霜的办公环境很好,室内的墙壁和玻璃都是可以切换各种场景的电子屏,因此走进其他人的办公室就像是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旅行,从高楼大厦,到大漠戈壁;从自己的宠物,到家乡的落日……你永远不知道对方今天设置了什么背景。为了表示庄重和亲切,接待哈维的会议室保留着原始的粉刷墙壁、木质地板、雕花桌椅,以及精致华美的吊灯。事实上,不同国家的来宾,都会被带到相应风格的会议室。坐进绒布包裹的扶手椅里,哈维觉得此刻更应该担心的是自己在会谈期间睡着。
随后的会谈也进行得超乎想象的顺利。他在来之前做足了沟通失败的准备,把东北部各州的安全级别从三级提到了二级,甚至在昨天晚上把军事指挥权暂时交给了副总统。来到这儿以后,哈维反而觉得气氛松弛了下来。他强调了自己对电网不受美国政府控制的担心,并询问了电网运营权能否交接等事宜。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公司高层的态度很积极,表示公司将一如既往地遵守所在国的法律法规,配合所在国的管理行为,并且表示运营权交接的事可以提交公司委员会讨论;只是,如果把运营权交给美国政府,公司需要得到巨额的补偿。哈维表态说,补偿金额没有限制,希望公司方面能尽快就此展开讨论并给出答复。
午饭后,哈维一行就离开了。他努力抑制着自己的喜悦心情,因为这只是一个好的开始。另一边,站在近700米高的公司大楼顶层向下望,整个城市尽收眼底,远去的总统车队也不再有同样的威仪,而是如同一串归巢的蚂蚁。看着这些,风霜电气北美地区的负责人,拨通了公司西宁总部的电话。
2039年4月14日,星期四
新的发电站和供电管廊正在建设。按照总统在4月11日秘密签署的行政命令,美国各大城市正在紧锣密鼓地开始建设备用发电和供电系统。这样的任务当然不能交给有华夏国背景的企业,而为了让本国的施工企业加快进度,哈维和国务院的官员们颇费了一番功夫。此时,在来自东方的先进管理制度的帮助下,美国工人们正在机械轰鸣声中挥汗如雨。
这一切当然没有逃过风霜电气的眼睛。几个小时后,关于美国多地秘密兴建电力设施的报告,就被投影到了公司委员会的会议室里。在首席执行官的见证下,委员会决定将这一情况立刻上报中央。会后,一封含有会议纪要和卫星影像的加密邮件,经过专用平台发送到了地球另一端的北京。
当天晚上,也就是北京收到邮件的第二天早上,风霜电气收到了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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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霜电气集团,
来信收悉。建议加强原有电网安全措施。批准公司旗下卫星择机发动打击。
五部门
二零三九年四月十四日 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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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封正文只有30个字的邮件,如同平地惊雷。一方面,公司没有想到,中央的态度一反常态地坚决,处理速度也超过平时;另一方面,此前在华夏国,尽管军民融合企业得到了长足发展,但还从未有过企业直接负责独立军事行动的先例——这样的信任,也带着巨大的责任,毕竟一旦发动攻击,就等同于入侵主权国家,而且不会像自卫反击那样得到国际舆论的宽容。
当然,比起眼前的任务,国际舆论、公司股价这些都微不足道了。一刻也不敢耽搁,公司以日常维护的名义,启动了自重组以来最大规模的电网检查;按照邮件指示,对数据库加设了多道防火墙,核查了风霜武装卫星的运行状况;此外,还重启了原本处于休眠状态的“穿云箭”最终控制程序——这一程序允许在原有链路上的所有权限都被移交后,越级执行锁死指令,通过一套单独的链路下达到电网的每个终端,使所有发电设施强制停机。
2039年4月29日,星期五
美国的备用电站建设速度也超过了风霜的预期。不到一个月,一些大的火电站已经基本完工,相对小规模的电站和简配版的管廊甚至已经具备全流程供电的能力。自从接到中央指示,风霜已经完成了原有电站的安全升级,并将全部武装卫星调整到了战备状态。平湖之下,已是暗流涌动。
此前,针对打击的形式和时间,风霜再次请示中央,得到的答复是:由风霜自行决定,提前三天告知中央,并且务必在第一波打击就完成战略目的。考虑到双方的部署进度,经过协调,打击时间确定为2039年5月8日星期日,美国东部时间凌晨4:00,北京时间下午4:00。
华夏国军队开始佯动。海军方面,29日上午,两艘战略核潜艇在印度洋上的美军迭戈加西亚基地附近上浮,导致基地的战斗机紧急起飞;同一天,此前从三沙市母港出发的“广东”号航母战斗群,在澳大利亚北部的公海举行军事演习,再次引起轰动。空天军方面,远程战略轰炸机首次降落在塞尔维亚,开始为期三个月的军事交流和训练。陆军方面,西部战区的装甲集团军在阿克塞钦地区集结,航空兵部队的战斗机编队沿边境线飞行。火箭军也突击检查了部署在西北地区的陆基核导弹发射井和发射车。所有这些,一改前段时间的全球部署模式,而是把战略重点放在了西亚到东欧这一范围——这是一场赌博,赌这些部署会吸引敌人的注意,赌真实的战略目标可以被顺利掩盖,也是赌即将发生的先发制人的打击可以成功。
事已至此,成功是唯一的选择。
2039年4月30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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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部门,
风霜已完成全部预定检查和部署。
风霜电气集团
二零三九年四月二十九日 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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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霜电气集团,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不可不察也。'
静候佳音。
五部门
二零三九年四月三十日 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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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2039年5月7日,费城
02:00
此时的费城一片寂静。街上偶尔有出租车和货车驶过,然后很快再次恢复平静。路边暖黄的路灯,照亮了开满鲜花的草木;远处高楼上闪烁着的红色障碍灯,宣示着大都会的繁华。
郊外,风霜北美总部灯火通明。位于地下50米深的卫星控制室,通过贯穿全楼的管道与楼顶的天线连接,还有一条单独建设的隧道通往公司的地下停机坪。公司的数百架小型无人机正停在各个攻击目标附近,等待着起飞后实时传回现场影像;专门调动的8颗通讯卫星已经进入地球同步轨道,以确保至少2颗处于全时通讯状态;12颗搭载高能激光的武装卫星、10颗搭载燃烧弹和石墨弹的武装卫星也进入了攻击位置。
03:00
“穿云箭”控制程序开始运行。1分钟之内,风霜就强制关闭了所有建设备用电站的地区的原有电站,将电站与输电线路断开,同时锁死了电站的控制系统。这种设置,一方面从发电和输电两个环节确保了供电无法迅速恢复,另一方面也避免了恢复供电的时候可能遇到的麻烦。吸收了切尔诺贝利核事故的教训,风霜并没有将“穿云箭”程序预置在公司旗下的核电站中。
很快,备用电站陆续启动。因为正值深夜,用电需求较低,这样的供电系统切换没有造成很大的混乱。白宫收到紧急报告的时候,相关地区的电力供应已经基本恢复,这让哈维总统放下心来。他再次感到未雨绸缪的重要性,同时为电站的迅速建成和投入使用而欣慰。他本打算再等一两个小时,确保电站稳定运行,但最近超负荷的工作让他很快又睡着了。
也许因为疲惫,他并没有怀疑过,为什么断电仅仅发生在有备用电站的地区。
03:30
武装卫星准备就绪。风霜电气集团首席执行官和北美地区负责人,在地球的两端同时输入了授权密钥;随后,航天组和军事行动组的负责人通过生物识别,分别授权了星载武器的自动装填和解除保险。
无人机也全部就位。从华盛顿特区、纽约州、新泽西州、宾夕法尼亚州、马萨诸塞州和弗吉尼亚州的11个备用电站传回的多角度高清影像,显示在了控制室的屏幕上。看着这些即将被摧毁的电站,风霜高层依然对美国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建造出满足需求的供电系统而感到惊讶。
03:55
距离发动打击仅剩五分钟。
互相倾轧,似乎是人类诞生以来的永恒主题。差异可以导致矛盾,矛盾上升为冲突甚至是战争,然后胜利者建立新的秩序,直到这一秩序不再能让各方都满意,于是新的矛盾出现,周而复始。冲突是如此普遍和频繁,即使是被选入历史书的冰山一角,其中随便一个也是百万伤亡。更大的问题是,人们总是喜欢通过各种手段合理化战争,比如伸张正义、维护公平、避免局势升级,等等。被伸张正义的一方,会是一样的视角吗?被赐予公平的一方,会觉得这是理所当然吗?占据优势却被压制的一方,如果从一开始就有控制局势的眼光,会卷入甚至挑起战争吗?……
首席执行官的右手食指,正放在键盘的回车键上。但此时,他脑海中涌现的不是具体操作流程,而是无数的像上面这样的疑问。当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在这种情况下,慈悲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反思显得如此画蛇添足。他需要做的,就是为前面所有的准备画上一个句号。这个句号能不能画好,不仅影响公司的前途,更可能决定祖国乃至人类的命运。他不知道,向广岛和长崎投下原子弹的时候,操作手在想什么,是同样的犹豫、无奈,还是正义凛然,抑或是稀松平常?
风霜,主动或被动地,成为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而他,将是负责掀开蟹盖的那个人。想到这里,首席执行官稍微释怀了一些,因为即使他不下达打击命令,也会有人这样做的;而且,“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既然已经准备好了,就没有理由迟疑。
03:59
首席执行官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他紧盯着墙上的电子钟,仿佛数字每闪烁一次,他的心跳就要加快一拍。他迅速地环视整个会议室,其他委员正在以同样的眼神看着他。
04:00
打击发动。
按照之前的预演,发出打击指令后,风霜北美地区的高层应该立即撤离到北大西洋上的公海。在那里,“浙江”号航母战斗群正在等待接应他们。此时,护航的6架战斗机已经从航母甲板上依次起飞,正在朝东海岸飞去。
但会议室里依然鸦雀无声。每个人都紧张地注视着屏幕:
在华盛顿特区和2个州的6个常规热电站,每个电站都有来自画面外的2股高能激光束,分别打在控制室的顶盖和台型冷却塔上,激光束的亮度让整个天空看起来如同白昼。几秒钟后,顶盖被烧穿,冷却塔外壳出现第一处空洞,并伴随着如同地震一般的巨大噪音;一分钟后,控制室内的电子设备完全瘫痪,冷却塔发生连续垮塌;两分钟后,激光束从定点调整为扫描,确保电站被完全摧毁。此时,会议室的屏幕上,画面已经因为燃烧产生的浓烟和混凝土破碎形成的粉末而一片模糊,像是隔着一层窗纱一样,只能看到激光束照亮了两个条状区域。
在另外3个州的5个核电站,带有钻地弹头的燃烧弹从卫星上发射并穿过大气层,在地球引力的作用下以超高的速度击穿了核电站的半球形顶盖,随后落在地面爆炸并燃烧,橙色的火光照亮了整个核电站内部,从外面看像是万圣节的南瓜灯。随后发射的石墨弹朝着变电站飞去,仅仅一枚就让变电站的设备火星四溅,第二枚和第三枚又分别落在了变电站和最近的输电塔,确保供电和输电系统都被完全破坏。
04:03
会议室里依然没有人说话。有人禁不住浑身发抖,有人冷汗直流,也有人开始在屏幕前来回踱步。首席执行官努力保持着平静,继续注视着屏幕,直到11个电站传回的影像都表明已经实现不可修复的破坏。紧接着,他又调出了卫星影像,看到这些电站负责的地区都是一片漆黑,他终于说话了:
“走吧。”
12位公司委员乘电梯下到地下5层的应急机场,分乘3架小型垂直起降客机,从停机坪上缓缓升起。地面的草坪分开了一条几十米长的裂缝,随后像安检系统那样向两侧展开,在3架飞机都离开地下区域后,又恢复到了原来的状态。此前预演时,为了避免引起怀疑,草坪关闭后又在接缝处铺上了和周围一样的草皮。这次,没有这个必要了。
04:10
飞机加速到了两倍音速,在空中留下三条醒目的白烟;从舷窗看去,地面上的的灯火也逐渐模糊。每个人都忐忑不安,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创造了历史;同样可以肯定的是,世界将天翻地覆。飞离美国空域后,搭载着公司委员们的飞机遇到了迎面而来的护航编队。编队在照面后做了一个180度的急转弯,随后每两架战斗机伴飞一架客机,形成三个三角形机群。很快,三架客机依次降落在了航母甲板上,护航战斗机在空中盘旋了约半小时,也回到了航母上。
几乎同时,风霜北美地区的所有雇员搭乘公司的两架专机,分别从费城和温哥华起飞,直接飞往西宁。这是很多外籍雇员,甚至是一些华裔雇员,第一次来到华夏国。他们都清楚,自己将在这片土地上度过余生;只是不知道,战争是否会在明天爆发,余生还有多少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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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小时前,北京,西山
关于第一波打击是否使用核武器,五位常委产生了激烈的争论。主席认为,可以为了确保打击效果而使用战术核武器;总理认为,应该先发制人地使用大当量核武器,削弱甚至摧毁敌方的核反击力量;两部门负责人认为,使用核武器会授人以柄,并且会招致更大规模的核报复;副总理认为,是否使用核武器取决于我军的核力量在世界上的相对水平,应该和火箭军司令讨论后再决定。
常委会经过讨论,最终采纳了小当量核武器的方案。
距离风霜发动打击仅剩一小时。西山指挥中心内人头攒动。这里的工作人员第一次见到全体常委和各兵种的负责人全员到场。
大家的心情很复杂:一方面,“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如今华夏国又要卷入战火——60年来,世界纷扰不断的同时,国家承平日久,军队是否还有当年的战斗力和顽强意志,武器装备是否真正达到世界先进水平,国际局势是否能在战争中和战后对我们有利……这些问题,目前都无法回答。另一方面,战争意味着恐惧、伤痛、生离死别;意味着很多人失去亲人、朋友,甚至永远离开这个世界;意味着所有人的人生轨迹都要被迫改变,尽管这样的改变可能是积极的,但只是对幸存者而言。当然,西山指挥中心面临大考的时候到了。
距离风霜发动打击还有半小时。火箭军位于东部省份的导弹发射车已经对准了西太平洋,除了常规弹头外,攻击关岛等重要军事基地的导弹加装了小当量的核弹头。常规弹头采取低空掠海飞行,在接近目标后转为自动导航,采取机动规避;核弹由高超音速导弹搭载,多次进出大气层后在目标上方垂直下落;为了确保打击效果,导弹发射数量按照完全摧毁的三倍计算,无人机蜂群在导弹到达前发起攻击,用来吸引防空火力并制造大面积破坏;此外,风霜的部分武装卫星得到授权,在目标上空实时监控,在第一波打击未达到预期效果的情况下发动补充打击。
按照计划,第一波打击结束后,陆基洲际导弹瞄准北美和欧洲,等待进一步指示;搭载核弹头的战略核潜艇,除了北海舰队在黄海待命外,其他分别驶向北冰洋和印度洋,最终目的地是北大西洋和波斯湾;“广东”号和“浙江”号顺利返回各自母港后,和另外三艘航母原地待命,“福建”号航母战斗群驶离花莲母港进入南海;空军和陆军除了在首都周边保持部署外,其余主力部队开赴北部和西部边境地区。
距离风霜发动打击还有10分钟。
“我给大家讲个故事吧。巴勒斯坦解放组织的前领导人阿拉法特曾经说过:‘我是带着橄榄枝来的,也是带着自由战士的枪来的,请不要让橄榄枝从我手中滑落’。可惜的是,橄榄枝最终滑落了,巴解组织后来走向了恐怖主义,阿拉法特也被不明势力毒杀。另一方,以色列的前总理拉宾,虽然通过努力实现了和平,但死于本国民族主义者枪里的达姆弹,而达姆弹在当时已经被各国禁用。”指挥台前,主席的话让人想起了每年春晚倒计时前的主持词——内容没有那么重要,只是为了等那一刻到来。
“和平从来都是一种奢望,只是最近几十年的国际形势给我们这样一种错觉,以为和平与发展真的是世界的主流,以为战争才是偶然。在这个时刻,我终于可以告诉大家,自从1991年的海湾战争以来,中央从来没有任何一天中断过内部军事简报,也没有任何一刻放松对于战争的准备。当前,世界主要经济体都在积极扩军备战,我们能做的,只有比他们走得更快、站得更高、看得更远。
“当然,很多因素都是不可控的。距离我们在朝鲜半岛单挑联合国军,已经过去了八十多年;而祖国实现完全统一,仅仅是十多年前的事。我们准备得再充分,也一定会在执行的时候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但是,宁可大炮打蚊子,也不能木棍捅飞机。正因为见识过敌人的强大和残忍,我们才要拼命发展。我父亲曾经有幸见过‘两弹元勋’邓稼先,用他的话说,他只看到一个儒雅的白发老人;但是,他们从事的事业空前绝后,他们取得的成就惊天动地。他们的工作保护着我们,他们的美好祝愿仍然陪伴着我们。五千三百多年以前,华夏大地上诞生了一个伟大的民族,而现在,这个民族也有责任带领人类,排除万难,走向更广阔的天地。”主席继续说着。
“他们到了。请他们进来吗?”秘书在主席耳边低声说道。
“再等等。”主席说。
距离风霜发动打击还有一分钟。
59,58,57,56,……
10,9,8,7,6,5,4,3,2,1,0。
“开火。”
一百多枚常规导弹和核导弹同时升空,其中一部分径直飞向大气层,另一部分在海面以上十几米的高度向东飞去。即使是在白天,导弹的尾焰依然十分醒目。此时正是下午,很多当地居民和出海的渔民目睹了这一场面。他们此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最近演习很多,可能这又是一次演习吧。
第一波打击结束。西太平洋所有美军基地,包括部署在外的军事装备,全部被摧毁。
此时是2039年5月7日,北京时间16:25。“北风已到浙江”。秘书走进指挥中心,对主席说。这句话的意思是,风霜北美高层已经登上“浙江”号航母。
“请他们进来吧。”主席说。他一直等到了两边的打击都顺利结束。
一群身着各式服装的男女老少走进了指挥中心。屏幕上出现了22位两弹元勋的照片和影像。“今天,我特地邀请了'两弹元勋'的后人们,和你们一起见证这个历史性的时刻。”宽敞的大厅里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掌声。
8
2039年6月,北美,苏必利尔湖
往日宁静祥和的五大湖区,最近开始喧闹了起来。政客、军人频繁出现在这里,富豪、明星争相置办田产,各路媒体也蜂拥而至。本地的居民不堪其扰,但更多的是好奇——一直以来,他们对自己的生活感到满足,但在此之前从来没觉得,自己的家乡有如此大的吸引力。
其实从2035年开始,湖区的气氛就有些不一样了。那一年,美国著名政治学者鲁伯特在《防务》杂志上发表的题为《军事建设的新思路》的文章,引起了美国高层的重视。文章认为,美军一直以来秉持的全球部署思想,以及由这种思想倒逼出的军队和军事设施建设、军工企业研发和运营、军民融合等领域的固有模式,已经不适应当前的国际形势。进而,作者提出,当前形势下,美国应该做最坏的打算,即一旦美国的海外力量被地区强国消灭、美国的影响力从相应地区消失,应该如何避免美国本土被攻击甚至被瓜分的情况发生。作者认为,美军应当加强长期被忽视的陆军的建设,把注意力转移到本土,在本土建设一批“末日工程”,其中包括大规模的可持续能源设施、能多供养数倍人口的农业、有独立完整产业链的工业、重要原材料安全可靠的储存和获取途径,等等。环顾整个美国,远离经济中心和密集人口、具有丰富的自然资源和强大的开发潜力、提供能承载高强度工业生产和日常生活的稳定环境的,五大湖区是最优选择,没有之一。
那时,只有极少数人相信了这套理论。一方面,美国的综合实力远超其他国家,来自国际上的威胁,似乎还不如国内不同身份认同的群体之间的矛盾;另一方面,人们已经习惯了学者打着学术的旗号谋取私利的行为,而文章作者鲁伯特出生在日薄西山的伊利诺伊州,很难相信他是自然且客观地得出五大湖区的优越性的结论的。但是,这位学者先后得到了国家安全顾问、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和总统本人的秘密接见,其中与总统的交流没有任何文字和音视频记录,是仅有这两人知道的最高机密。很快,手眼通天的华尔街,一些资深的金融机构就得知了这一消息,不仅提前控制了湖区的大量优质资产,这些金融大鳄还达成默契,通过他们掌握的媒体,尽全力转移公众的注意力,避免出现跟风投资的情况。就这样,美国政府开始认真研究将湖区建设为未来战争的后方基地的可能性,而精英阶层也开始悄悄地向这一区域靠拢。
战争已经开始一个月了。在盖洛普进行的一项民意调查中,接近一半的美国人对未来的预期“很悲观”,这一比例在战前一直保持在20%以下;关于战争的走向,选择“美国将赢得胜利”的比例,已经从70%下降到了55%,尽管依然过半,但这个下降速度大大出乎这一资深民调机构的预料。不论是出于对不确定性的恐惧,还是单纯的随波逐流,越来越多的美国人开始向湖区集中。有人低价抛售了纽约中央公园旁边的豪华公寓,只在湖区换了一套一样大的公寓;有人放弃了律师、资产顾问等高收入工作,开始在湖区研究种地和装修;也有很多人争先恐后地报名加入政府组织的建设大军,只为了省下高涨的食品和住房开销,并且尽量远离战火。乱象丛生之际,也有人保持着原有的生活方式——上班、度假、运动、社交,主动把正在经历巨变的世界隔绝在自己的世界之外。当然,没有人知道,这层肥皂泡会在什么时候被突然戳破。
同时,咸阳
自从战争爆发以来,很多人来到位于咸阳的秦始皇博物馆参观。这座博物馆是目前国内最受欢迎的博物馆,包括了曾经和美国前总统里根合影的秦兵马俑,和最近几年才重见天日的秦始皇陵。来到这里的人带着不同的目的,或旅行、或求知、或只图一乐,但最主要是寻找和祖先的精神联系——两千多年前,一个人为华夏大地第一次送来了一个统一的多民族国家;仅仅十几年后,“先破秦入咸阳者王之”,一个为华夏民族定名的盛世到来;如今,随着战争的进行,“天下大同”的理想似乎不再遥远,尽管每个人最关心的还是自己的衣食住行。
另一个目的,和大洋彼岸的美国人一样——躲避战火。在东南沿海的主要城市,战机的轰鸣、导弹的呼啸、防空警报的喧嚣,已经取代了人声鼎沸、觥筹交错、车水马龙,强行占据了人们的感官。尽管目前还没有大规模的平民伤亡事件,但战局瞬息万变,没有人可以百分之百确定。于是,深处亚欧大陆的西北地区,不出意外地成为了投资和移民的首选。在这时,很多人终于意识到国家经略西北的重要性——这里已经不再是连绵戈壁、满眼黄沙,而是整体发展水平和东部地区持平、部分地区和部分特色产业领先全国的新经济中心。在生产力低下、技术落后的古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位于四关之内的关中地区,不仅是王业兴起之地,更是危难时刻的希望;自汉武帝时期打通、安史之乱被切断的丝绸之路,其存亡不仅决定着国家的兴衰,也影响着欧洲大航海等世界大势。在近现代史上,西北地区也发挥了重要作用。如今,这里再次成为了全国的中心。
秦始皇博物馆的门口,数百人在六月的烈日和燥热中排队等待进门。突然,刺耳的防空警报盖过了所有声音。地面上的疏散指示灯自动亮起,武警部队和景区工作人员也立刻行动起来,组织游客和附近的居民朝着指示灯的方向有序撤离。很快,近千人都进入了最近的地下工事。工事按照统一标准建造,位于地下百米深处,通过三部电梯和两部楼梯到达地面,配置两套新风系统,每处工事最多容纳约三千人;结构四周和底部由灌浆柱支撑,内部和顶部经过高强混凝土和纤维筋的复合加固,可以抵御地震、超高温和常规核武器。全国范围内,在咸阳这样的人口密集地区,类似的工事还有一千多个,更多的工事正在建造中。尽管几年前就开始建设,目前人防设施仍然不够。
很快,应急指挥部的通知从广播中传来:
“本次警报为演习,请全体市民理解并配合,30分钟后有序离开地下工事。”
有人松了一口气,也有人抱怨起来。不管心情如何,没有人希望在防空警报之后听到枪炮声;而越来越频繁的演习,都是为了不是演习的那一天。
全国范围内,变化正在发生。街道上的行人和车辆少了很多,也因此变得更加安静;超市里的进口食品经常断货,种类也在逐渐减少;药店里的常用药被抢购一空,尽管大部分可以在社区医院轻松获得;政府和国企的雇员经常需要参加社区服务,包括但不限于组织防空和火警演习、协助发放物资、维持秩序等;学校的人文类课程被大幅压缩,军事课程从原来的照本宣科,变成了更加贴近实战的演练,例如练习急救和自救,通过虚拟现实设备熟悉战场上的不同角色,通过专用仪器模拟枪伤、耳鸣和眩晕,等等。
放眼全世界,这已经是比较好的情况了。一些非洲和拉美国家,由于产业单一、外交捆绑等因素,在战争爆发后进出口贸易受到了毁灭性打击,不仅本国的产业无法转化为国民收入,连很多基本的生活必需品都无法获得;重资本轻实业的欧洲各国,虽然目前仍然在隔岸观火,但原本通过金融和货币施加的影响力正在逐渐消失,而工业体系并不能以同样的速度重建,因此物价飞涨、生活用品普遍短缺成为了常态;大洋上远离战火的小岛,成为了部分富人的避难所,外来人口也与当地人频繁冲突,而且这些小岛的承载能力有限,抵抗力更是极差,一枚导弹、一次人造海啸,就会灰飞烟灭。
这些也不是最糟糕的情况。战争期间,燃料、金属、弹药等物资的消耗量骤增,导致各参战国都在积极寻找稳定可持续的原材料产地。石油储量已经大不如前的中东地区再次沦为棋盘,各大国的军队和石油公司在里跑马圈地,当地人大量成为难民;一些从殖民者手中独立出来的国家,由于独立以来没有实现产业升级,百年以后依然被大国敲骨吸髓;在地缘政治中左右逢源的韩国、土耳其、哈萨克斯坦等国,无一例外地被绑到了大国的战车上,也往往遭受打击最严重。
不过,这些国家还存在,这些人还活着——至少暂时如此。
9
2049年5月,广州,507实验室
对COM1的研究陷入了瓶颈——具体来说,是这种物质的熔沸点始终无法固定下来。阮维新试图从分子结构的角度解释这种现象,但是即使是在实验室通过分子建造技术合成的、具有完全相同的分子结构的COM1,仍然会测出不同的熔沸点。这种性质意味着,通过人工降雪的方式投放的COM1,无法在固定的温度下熔化或汽化,也就无法选择合适的引燃时机。一直以来,科学院和军科院对这种物质高度重视,阮维新团队的研究被寄予厚望,如果能在10月的百年庆典前取得突破,将是一个巨大的喜讯。
躺在办公室的床上,阮维新的意识逐渐模糊。半梦半醒之间,他的记忆飞回了十年前。
2039年7月,吉隆坡
本科毕业后的暑假,阮维新和往年一样回到家里休息。他对即将开始的博士生涯既期待又紧张。电视和网络上充斥着关于世界大战的新闻,原本不以为意的阮维新,也逐渐发现了身边的一些变化。有人为了躲避战事来到了这里,吉隆坡机场也比往常繁忙得多;有人出于个人理想,加入了“大陆联盟”或“大洋联盟”,他们彼此甚至可能在战场上相遇;有人做起了大宗商品的生意,在粮食、金属、燃料等价格飞涨的背景下赚得盆满钵满;也有人,和阮维新一样,不仅没有主动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也没有被动地受到战争的波及。
这样的情况持续到了秋天。阮维新去千里之外的国科大上学后的仅仅一周内,吉隆坡发生了两起恶性治安事件,一件是打砸店铺,另一件是穆斯林和印度裔的群殴。随后,马来西亚政府执行了宵禁,邀请东盟安全部队进驻,并且对粮食和部分生活必需品采取了配给制。气氛突然严肃了起来。在确定家人和朋友的生活都没有受到太大影响后,阮维新一头扎进了学术的汪洋之中。他一边阅读着有机化学方面的文献,一边频繁地参加各个其他领域的讲座。在国科大这样的基础科学顶尖学府,他觉得自己有太多需要学习的东西。
2039年10月,北京,国科大
报告厅的过道上都挤满了人。很早就来占座的阮维新,此刻就坐在第二排的中央。这是风霜电气集团今年的第一场高校活动,一方面介绍集团最新的业务和研究进展,另一方面为即将开始的冬季招聘预热。和在场的大部分人不同,阮维新不是来应聘的,他刚刚博士一年级,还没有任何求职压力,主要是对风霜的研究感兴趣。
时钟指向了15:00。观众席的灯光暗了下来,舞台上的巨幅屏幕中央出现了一个由旋风和雪花组成的蓝色图案。两分钟的宣传视频后,风霜不同部门的负责人依次登台。介绍陆上风电部门时,演讲者展示了一张不同尺寸的风力发电机和人类、树木、房屋等的对比图,随后是一台风机和它产生的电力能支持的人口的对比图——这让阮维新印象深刻。讲座后,阮维新一直等到了咨询和投简历的人都离开,才走到刚才的那位演讲者面前,略带拘谨地介绍了自己。
“阮同学你好,我叫韩霜,目前是陆上风电部门的技术团队负责人。”对方从容地和阮维新握了手。
两人聊了很久。从风机材料的耐久性,到集团的业务拓展;从大学生活,到职业选择;甚至还包括最近的战争形势。因为还有后面的行程,韩霜和集团的其他人很快就离开了。即使多年以后,阮维新清澈而热情的眼神,依然经常浮现在她的脑海里。另一边,韩霜的自信和清醒让阮维新十分羡慕。此后,两人一直保持着工作上的往来,直到针对COM1的研究,再次将两人的命运联系在了一起。
2040年2月,嘉兴
春节假期出行的游客,似乎并不在意战争的影响。事实上,在去年的高强度核战争后,各主要参战国都遭受了严重的损失——截至目前,近800枚核弹已经摧毁了300多座百万人口的大城市,直接杀死了2亿人,而常规武器和核辐射造成的伤亡更是不计其数。最近,这样的毁灭性打击逐渐减少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多的特种作战和低烈度冲突。不管是刚刚放宽的战时管制,还是及时行乐的普遍观念,这一年的春节比前几年都要热闹得多。
新的浙江省政府办公地就在南湖旁边。作为在这张战争中受到打击最严重的省份之一,浙江的经济和民生问题尤为严重。在采用战时标准建造的办公楼内,省委书记林深,正在和建筑和交通业的国企负责人讨论重建问题。短时间内让杭州、宁波等城市恢复原来的样貌是不可能的,这次讨论也因此出现了两种观点:一是原址重建,二是易地重建。原址重建照顾到了原有居民的感情,可以修复和利用较为完好的基础设施,但是残余辐射、水污染等问题很难解决;异地重建的工作量更大,但好处是可以做出适应当前形势的城市规划,也可以把原址保留下来作为纪念。
最终,异地重建的方案赢得了大多数与会者的支持。林深等人在合作意向书上签了字,接下来就是向中央申请拨款了。
仅仅两天以后,浙江省政府就收到了中央的确认。在众多的批示中,林深看到一行娟秀的软笔书法,下面的落款是:李抒。林深知道,这是主管灾后重建等工作的常务副总理。他此时还不知道的是,几年之后,他们两人将以“李-林政府”的简称,频繁出现在外媒报道中。
2040年5月,美国国家安全局
离开夏威夷基地的胡安·杨,在朋友的介绍下,被安排到了国家安全局从事通讯工作。此刻,他和所在的团队正在尝试恢复中西部人口聚集区的通讯系统。战争爆发一年以来,这些地区是受损最小的——远离大城市、缺少重要军事目标,都是它们得以幸免的原因。和很多在战争爆发后搬迁到湖区的家庭不同,胡安的家原本就在湖区,只是现在的湖区和以前大不相同了。繁忙的工作之余,胡安依然坚持每天给家人打一个电话。听到他们的声音,从他们口中了解到湖区的最新情况,对胡安来说是难得的放松。
战争造成的破坏不仅在肉眼可见的地方。胡安和同事们挨家挨户走访的过程中,看到很多孩子满脸惊恐地看着他们,或者直接跑开了——这和他小时候完全不一样。那时,小朋友们总是最先在一个社区中认识所有人,他们会在客人来访时活蹦乱跳,会在夕阳下的草坪上恣意奔跑,会在每年万圣节满载而归。而去年的万圣节,可能是美国人度过的最冷清的一个:很多人要么参军、要么举家搬迁了,孩子们也被家长告诫不要在晚上出门。这一次,没有了假扮的鬼魂,真正的鬼魂们终于成为了主角——假如它们存在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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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维新想到了韩霜。
“韩总,休息了吗?”他试探性地给韩霜发了一条消息。
“没呢。你最近怎么样?”阮维新没想到,对面立刻回复了。
“研究进展不顺。”他打了很多字,最后还是删到了只剩这一句。
“打个电话?”韩霜的效率体现在了所有方面。
两人又聊了很久。尽管阮维新的研究内容是最高机密,但这并不妨碍他们谈天说地。带着困意放下电话,阮维新意识到他几乎没怎么提及自己的研究,但两人的对话一直没有中断过。外界的关注和压力给他带来了一定的困扰,也让他原本热爱的科研变得没那么有吸引力了。对此,在行业巨头担任要职的韩霜能够感同身受,她觉得这也是检验自己的抗干扰能力,以及是否真正热爱所从事的工作的一个机会。
韩霜最近调任核电部门负责人。她努力适应着工作内容的变化,同时因为公司地位所带来的、比同行更复杂的管理方式而感到有些疲惫。她有些羡慕像阮维新这样从事科研的人,但她自己也清楚,这是不同行业、不同工作类型导致的滤镜,真正做起来又是另一回事了。“隔行如隔山”,但这个化学博士却和自己有很多共同语言。韩霜没有细想,而是放下了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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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自己的仕途,林深更担心的是战争的走向。尽管核战争已经接近尾声,但旷日持久的常规战争还看不到任何结束的迹象。正如百年以前的二战,现在需要的是和当时的原子弹那样足以改变游戏规则的武器,否则战争可能要一直打下去。二十多年的公务员经历让他明白,那些貌似偃旗息鼓的参战国依然保持着相当的实力,至少在华夏国,一定还有很多手段没有用到——当然,应该是使用的时机还不成熟。
事实上,一大批新武器已经投入了战场。在中东和北非,机器人和无人机大量进入传统的陆军和空军,并且取得了亮眼的表现。各交战方的比拼,从人员和装备等多方面因素,变为几乎完全取决于军事科技甚至是民用科技。在南太平洋和加勒比地区,无人深潜器投放水雷、破坏电缆、袭击民船、制造小型海啸,以极低的成本实现了极高的收益。高超音速导弹已经具备高度的通用性,可以根据需要适配不同的弹头,从大气层外打击军事基地、科研机构等重要目标,或者从地面摧毁敌方的太空武器。有传言说,一些大国正在研制能够控制局部气候的武器,但还没有测试和使用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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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安又回到了参军之前的生活状态。他曾经在桑切斯参议员的团队任职,现在桑切斯依然是参议员,也是共和党元老之一,而自己的身份已经转变了很多次。
不过,他的人生理想一直没有变过。不论是为了自我实现、社会认可,还是渴望创造历史,他都希望自己能成为第一个亚裔美国总统。
此时,大洋彼岸的另一位亚裔,也有着类似的目标。身为副总理的他,并不满足于仅仅负责具体事务,而是想要统领全局。眼下,他接到了一项不同寻常的任务——跟进某种新型武器的研发进展。
10
2040年5月,北京,高能物理研究所
今天来的这位客人对所里的研究很感兴趣。以往,能来所里的人几乎都是国内外的物理学家,要么对这个领域有全面的了解,一直和高能所以及其他国际同行保持着密切联系;要么则是主攻完全不同的领域,来这里只是交流考察。不管是哪一种,对于高能所的具体研究都没有特别大的兴趣。但今天来考察的人不太一样。他看起来像一位官员,但能问出很多专业的问题;他有一种学者气质,但同时也能考虑到很多科研之外的方面。
来者的真实身份,只有他身边的高能所所长清楚——新任的常务副总理李抒。如果在二十年前,哪怕是十年前,这个级别的官员都会经常在新闻中出现;但战争改变了很多,曾经无孔不入、包罗万象的媒体,在战时几乎无一例外地受到了所在国的管制甚至是限制,获取信息的途径、呈现的内容和形式,也自然而然地变得非常单一。如今,战争接近尾声,但媒体似乎永远无法回到那个锣鼓喧天的时代了。另一个原因是,李抒本人低调得有些过分,他经常主动拒绝媒体随行,采访也是一概不理;其实他很清楚,自己早晚有一天要站到聚光灯下,但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他要求自己把分内的工作做到最好,并且不考虑任何工作和日常生活之外的事情,因为那只会带来不必要的烦恼。
李抒的本次行程,是调研高能粒子、量子物理乃至可控核聚变等前沿科技的系列行程的一部分。战争的爆发倒逼大量的科研成果投入应用,包括无人武器在内的很多新型武器正在大放光彩,但李抒深知,如果基础科学没有进步,应用上再多创新和发明都是有限的。他也时刻记得,历史上,一个民族就曾经因为只重视应用而轻视科学,付出了惨痛的代价。现在,粒子加速器已经问世近百年,可控核聚变作为热门话题也已经被讨论了几十年,但宏观世界的大国们,在微观世界一直都没有革命性的突破。各国科研人员像是在沙漠中行进,每前进一步,远处的绿洲就向后退一步,虽然已经能清晰地看到绿洲的样子,但就是到不了。
没有人愿意承认,那个似乎永远也到不了的地方,可能是海市蜃楼。
2040年7月,希腊,欧洲南部天文台
最近,天文台的射电望远镜越来越频繁地接收到异常信号。起初人们认为是局部战争导致的信号干扰,但异常信号并没有随着战争的逐渐远去而逐渐消失。更奇怪的是,自从战争爆发以来,亚洲和北美的多个大型射电望远镜,先后在不同的时间接收到不同波形的信号,这些信号无法确认来源,彼此无法交叉验证,也无法总结分类。
因此,学界和民间逐渐形成了两种主要观点。一方认为这是外星文明发来的信号,波形的差异,要么是因为我们还没有能力破译,要么是故意制造出随机信号的假象,想让人类误以为这些信号是自然产生的,从而放松警惕。而另一方认为,这些信号与所谓的外星文明无关,如果外星文明遵照这样复杂的逻辑链条,他们对地球和人类一定有充分了解,那么他们的科技水平也应该远高于人类,根本没有必要尝试与人类沟通或者对人类进行战略欺骗。
争论很快就消失了,因为异常信号消失了。各地的天文观测机构不论如何调整参数,都无法再接收到之前那种强度的信号,取而代之的是稀松平常的宇宙背景辐射。这种来无影去无踪的信号,一方面激起了部分科研人员的兴趣,他们坚信这是另一个文明短暂尝试接触地球文明,在没有得到回应后放弃了,那么人类应该设法回应;另一方面也引发了一些人的恐惧,他们认为这可能是高等文明的战争外溢,信号跨越星系仍然有足够的强度,而接收到信号的人类无法确认来源,更加说明二者的科技差距之大;但对大多数普通人来说,唯一的变化就是,新闻头条变成了其他方面的内容。
2040年8月,嘉兴
林深的脑海里,最近经常浮现出一个念头:继续前进,直到无法前进为止。他不知道这个念头是怎么产生的,也不知道这里的“前进”有什么含义。工作方面,林深这一路上还算是顺利,没有拼命争取过什么,没有努力表现过自己,也没有在人际关系上处心积虑。他现在身体健康,家庭幸福,工作也一直平稳,本来没有什么进一步的追求。那这个想法又怎么解释呢?
他去找了心理咨询师。林深很久没做心理咨询了,上一次还是大学期间因为学业压力和对未来的迷茫。他向咨询师介绍了自己的近况,主要是那个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咨询师是一位慈祥的中年女性,在认真听完林深的讲述后并没有很意外,大概是听过太多千奇百怪的想法了。她觉得一切想法都来自大脑的神经活动,也就是说不会是无缘无故的;用玄学一点的话来说,每个人都受到命运的支配,林深也不例外,他之前的顺风顺水是命运使然,现在突然产生的进取心也是命运的安排——她也提醒林深,这只是一些人的思维方式,还没有任何科学依据。
林深当然是半信半疑,不过心里的担忧少了一些,加上这种想法并没有干扰到他的日常生活,他也就没在意。
目前,全国各地的重建工作都刚刚开始,浙江自然也不能落后。战争中,很多基建企业因为遭受打击或者项目中断而受到很大损失,也有大量配套企业把部分甚至全部产能从民用转向军用,不论是产业链上的哪一环,回到原来的状态都需要时间。林深继续投入到繁重的工作中,看起来和以前没什么两样。
11
1588年8月7日,法国,加莱
夕阳西下,海风转向。逐渐上涨的潮水淹没了原本海边的浅滩,也让停泊在加莱港口的西班牙无敌舰队船只距离岸边稍稍远了一些。
各方面的信息源源不断地汇总到皇家海军旗舰的指挥室。天色迅速地暗了下来,望远镜里,西班牙舰队点起了灯,隐隐约约还能看到水手在甲板上来回走动。来自西班牙的小伙子们长途跋涉,经历了风浪、晕船和水土不服,如今距离目标,仅隔一个小小的英吉利海峡。
“出发!”英军指挥官一声令下,八艘满载着油料的小艇驶向远处庞大的西班牙舰队。在距离舰队还有大约十海里的时候,西班牙舰队的警戒哨就发现了这几艘在夜色之中高速驶来的英国船只。此时风向正合适,英国水兵按捺不住拿下首功的激动心情,提前点燃了船上的油料。一时间,海面上突然出现了几团火球,西班牙舰队的年轻指挥官西多尼亚立即下令,所有船只向两侧散开,机动规避,伺机发动反击。
“愿上帝和新教保佑我们。”英军指挥官低声默念,同时目不转睛地关注着这一切。尽管西班牙舰队采取了警报和拦截措施,熊熊燃烧的英军船只仍然冲进了西班牙舰队的深处。这是一支由130多艘各式舰船、8000多名海军和18000多名水手组成的超大舰队,为了这次远征,西班牙无敌舰队筹备半年、募兵铸炮、精锐尽出,国王腓力二世和舰队总司令西多尼亚在里斯本大教堂为舰队祷告。在帝国鼎盛时期接过权杖的腓力二世认为,这场战争不仅是在争夺大洋的控制权,而且是天主教和新教争夺统治地位的一次关键对决。
海峡的另一边,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一世眉头紧锁。她此时在位已经接近三十年,期间英国的海外利益得到了大规模拓展,东印度公司和大海盗德雷克的重炮大舰,悬挂着代表不列颠群岛的联盟旗,在各大洲高歌猛进;在英国的支持下,尼德兰革命的蓬勃发展和荷兰海上力量的崛起,同样动摇着西班牙的海上霸主地位。与伊比利亚半岛上的那位雄主一样,泰晤士河畔的伊丽莎白一世同样野心勃勃。
大火在西班牙舰队中蔓延。经验丰富的西班牙水手沉着地操纵着船只,尽力避免更大的损失。但英军不会给他们喘息的机会。接下来的两天里,皇家海军和德雷克的舰队围攻已经被冲散的西班牙舰队,在受伤的西班牙人身上又猛捅了一刀。更要命的是,风向又变了,西班牙舰队的残余力量无法原路返回,只好沿着北海北上,绕不列颠群岛一圈才能抵达。舰队行驶到苏格兰附近时,海上突然刮起了强风,再次重创本来勉强能支撑到返航的西班牙舰队。最终,130多艘船只,仅有30多艘成功回家。
这次,上帝站在了新教这边。然而,英国和西班牙之间的战争又持续了六年,直到两国和荷兰在奥斯坦德打掉了十万多人,这场战争才真正落下帷幕。西班牙的海上霸权远没有结束,直到百年后的光荣革命和后来的工业革命,世界其他地区的人们,才第一次听说一个被称为“日不落”的全球殖民帝国。
1940年6月5日,法国,敦刻尔克
滞留在海滩上的数万名法军,一边看着最后一批民船载着撤退的盟军逐渐远去,一边面对如潮水般涌来的德军无计可施。当然,被俘并不是最糟糕的,他们没有战死,没有经历妻离子散,也没有遇到虐待俘虏的日军。
距离加莱四十多公里,法国西北部靠近比利时的海岸上,刚刚发生了一场战争史上罕见的大撤退。
这场撤退的结局,和三百多年前的西班牙舰队截然相反。通过征调大量民船,命悬一线的33万盟军,在仅仅10天内完成了撤离。
那时的同盟国和协约国都不会想到,仅仅五年后,苏军和盟军就攻入了纳粹德国首都柏林。
他们也不会想到,很快,太平洋两岸的两个超级大国,就要开启长达半个世纪的角力,开启一段人类历史上最辉煌灿烂、最惊心动魄,如同在悬崖边翩翩起舞的,冷战。
2040年12月31日,“新国际”,夏威夷
和平协定签字仪式将在夏威夷会议中心举行。这场历时一年半、高烈度核大战和常规战争近一年的世界大战,没有胜利者,只是各国的损失有轻重。这个往常休闲惬意的太平洋小镇,今天即将和耶路撒冷等城市一样,成为“新国际”的共管城市之一。大陆联盟的安保力量早在一个月前就抵达这里并开始布置,其总人数超过了夏威夷的常住人口;交战双方和作为“新国际”创始成员国的其他各国领导人,也在最近几天内陆续到达。
这次会议前,大陆联盟和大洋联盟已经通过各种途径进行了多次谈判。因此,会议进行得十分顺利。签字仪式结束后,一百多位各国代表一同走到室外并站成一圈,为位于中央的和平钟揭幕。和平钟由一座高约十米的石柱支撑,顶部是一个环形电子屏,实时显示和平协定签字后经过的时间。此时,和平钟显示的是:
0年0月0日0时15分23秒
和平钟的底座为八边形,每一边分别用不同语言写着同样的一句话:
“尽管希望渺茫,
我们仍然真诚祝愿
并将全力确保,
未来的你们
生活在一个和平的世界。”
同样的和平钟,在世界上每个大洲都有一个。通过直播信号,各国代表们见到了另外7座和平钟同步启动,并调节至与夏威夷和平钟显示相同的时间。直播信号之外,世界各地的人们涌上街头开始庆祝,正如百年以前庆祝二战结束的人们。这是有文字记录以来,人类第一次大规模、广泛和一致地,在格里高利历取代儒略历近五百年后的又一个新年即将到来时,庆祝另外一个日子。
但是,并不是每个人都同样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