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58年10月1日,北京
各国主要城市,在战后重建后几乎都默契地保留了原名,北京也不例外。过去几十年里,关于迁都的讨论一直不绝于耳,但国际形势的变化,让迁都变得不再必要。三战结束以来,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研发要么陷入停滞,要么被很多国家主动放弃,要么在新国际的协调下被迫放弃。欧洲和非洲的几十个国家或组成联盟,或合并为一个国家,让地球上的国家总数下降到了不到两百,也让过去的很多纠纷烟消云散。和平与发展,似乎再次成为了世界的主流。
因此,阅兵也显得多此一举了。这一年的国庆庆祝活动不如九年前那么隆重,但主要基调依然是营造和谐友爱的氛围。一百多个国家的政府高层或驻华使节齐聚北京,出席这一难得的大型活动。受限于国力和舆论环境,三战后的绝大多数国家几乎很少组织重大活动,一方面没有劳民伤财的底气,另一方面也没有四海升平的环境。各国几乎都处在漫长的休养生息阶段,经济问题也重新占据了各国人民茶余饭后的绝大部分讨论。
作为历次庆祝活动的承办方,风霜集团对此已经轻车熟路了。巡视的消息并没有在集团内部散播开来,而是暂时只存在于韩霜的脑海里。她清楚地知道,提前通知不符合规定,而一家垄断跨国公司接受注册国政府的巡视更是极不寻常,此时最好的办法是以静制动,至少先等到国庆结束。韩霜照例和集团其他高层出席了庆祝活动,丝毫没有表现出异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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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统先生,你好。最近太忙了,我刚要安排和你的通话,就想起你要来参加庆祝活动。当面沟通总是好得多的。”林深略带微笑地说。按照惯例,美国往年都派出副总统或国务卿参加庆祝活动,但今年显得格外隆重。
“委员长先生,感谢您的邀请。我代表美国政府和人民,祝贺贵国建国109周年,贵国在过去漫长的历史上,尤其是本届政府期间取得的成就,是国际社会有目共睹的。”这是一年前成功连任的美国总统胡安·杨,第二个任期内首次访华。上一个任期内,美国政府基本保持了美国战后的一贯政策,没有过多插手北美洲以外的事务;胡安本人也很少出访他国,除了偶尔出席国际会议和像今天这样的活动外,大部分精力都放在国内重建和改造上。如今,中期选举临近,参众两院的席位将重新洗牌,总统所在的共和党在此前的十多年里一直在两院保持的微弱优势,这次也许会被逆转——正是这样的微弱优势转化出的资金优势和拉票能力,帮助胡安·杨在六年前首次入主白宫,也让他的第一个任期,以及第二个任期的前两年,过程相对顺利。如今,美国国内对于胡安·杨政府的批评,主要集中于国内经济的低迷,外交领域的不作为反而不是重点了。如果此时失去在两院的多数地位,总统在剩余的两年任期里将寸步难行,原本就稍显平庸的任期将会惨淡收场,胡安本人和共和党高层正在极力避免这样的结果。因此,胡安的外交努力,一定程度上也是让民众注意到本国政府在国际舞台上的存在感,稍微提升一下国民自信,进而为本党的选情助力。
林深对此一清二楚。在就任总理和委员长期间,林深先后领导国务院和国务委员会,其中就包括专门负责外交工作、政策研究、政治经济军事分析等方面的部门。而美国作为战后的地区强国,自然是重点关注对象。40年代在浙江工作期间,林深曾经出访美国,参加了浙江省嘉兴市与宾夕法尼亚州费城缔结友好城市的仪式,并见到了当时的费城市长、后来成为美国总统的胡安·杨。甚至早在学生时代和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林深就对美国政治和国际关系有着浓厚的兴趣,这也是他能在哈佛大学与当时在参议员竞选团队工作的胡安·杨偶遇的原因。林深的脑海里飞速闪过此前与对面的半个华裔接触的所有场景,随后开口说道:
“总统先生亲自前来,让我方感到荣幸。在安排你与主席先生会面之前,我想问,你此次访问有哪些主要目标?”
“机会。我本人的机会,共和党的机会,美国的机会,各行各业的机会。我相信您和主席先生能帮忙。”
两人意味深长地对视了一眼。“我不能代表主席,但从我个人的立场上,我不推荐美国对最近发生的日本海啸表态。冷处理,这是我希望的。”林深一字一顿地说。
“没问题。我国对华关系,不会因为一两件小事而受到影响。具体点说,我希望贵国企业能加大在美投资,争取在中期选举前至少短暂提振一下我们的经济,让我所在的党派能继续保持在国会的优势,这样也有助于政策的稳定性和我们之间关系的长期发展。”
“感谢总统先生的坦诚。我看过随行人员名单,必要的话,我可以与他们单独会面,或者安排相应的部门与他们会面。今天下午,主席会接见你。”林深站起身并伸出手,对面用双手郑重地和他握了手,然后林深又补充了一句,“欢迎你来,好久不见”。
胡安正想说什么,看见林深已经指向门口,只好把到嘴边的话又憋了回去,向林深点了点头,随后转身向门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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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同一间会议室,林深又抽空与韩霜见了一面。
“林委员长!”韩霜走进会议室,一看见林深就向他小步快跑过去,还没站定就提前伸出了手。
“韩同志,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吧。请坐。”林深面带微笑,示意韩霜坐在对面的沙发上。
“是的。昨天接到您的电话,说实话我有点受宠若惊。我以为您不会亲自打这个电话,也不会是打给我,而是——”
“流程上的问题不用计较。我想请你帮个忙。”
“您说。”韩霜向前探了探身。
“林岚——哦哦,我女儿——最近在考虑跳槽。她现在在莫斯科的一家银行工作,有金融和管理学背景,早就想回国发展,只是苦于没有合适的机会。我想,如果你——”
“明白。据我了解,风霜内部现在有些岗位,我回去确认和筛选一下,今晚发给您过目。”
“不急在这一两天,也不用特事特办。后面正常走求职流程,别太干涉下面的人。以及,千万不要泄露她的家庭关系。”
“您放心。”
“谢谢。昨天电话里说的也要在限制在董事会范围;巡视工作的内容和人员安排还没定,只是我觉得需要向你们交个底。最近太忙了,尘埃落定之后我再联系你。”林深起身整理了一下正装,然后伸出了手。
“林委员长,很荣幸和您对话,有机会再见。”韩霜郑重地握住了林深的手,随后转身向门口走去。
望着韩霜的背影,林深想起了林岚。林岚是他的小女儿,比大女儿林鸣晚出生四年,从小就得到父母和姐姐的宠爱和关注。林鸣上初中时,因为一场交通事故过早离世,于是,不仅林岚失去了朝夕相伴的姐姐,林深也失去了一个让他视若珍宝又寄予厚望的女儿。自从认识了韩霜,林深一直希望两个女儿能成为像她一样的人;如今,大女儿早逝,小女儿虽然发展得不错,但总还是需要他这位父亲在适当的时候出手相助。仔细想来,林岚没有明确要回国,是林深自己希望女儿能离自己近一些,毕竟现在的国际形势瞬息万变,在华生活的稳定性和安全性要远高于其他国家,工资待遇这些也不用发愁;最重要的是,比起国际形势,国内形势是林深完全了解和充分掌握的,他有把握保护好唯一的女儿,前提是她回到他的影响范围里。让林深欣慰的是,林岚也从来没有明确要求他帮忙,尽管这对于林深来说不过是打个电话、寒暄几句的事。因此,刚才与韩霜的对话,更像是林深站在自己的角度提出的请求;他之所以把姿态放低,也不仅是因为风霜集团目前早已不是池中之物,不仅因为韩霜在这样一家企业里位高权重,也是因为他没有把握让女儿放弃在国外的事业,遵从他的意愿回国发展。如果真的居高临下地给女儿安排一个岗位,韩霜那边难办不说,真的办成了也难免心生嫌隙;如果有了岗位,依然不能让女儿回来,他这位说一不二的委员长可要贻笑大方了。
会议室屏幕上的提示音,把林深从复杂的思绪中拉回了现实。此时,李主席应该与胡安·杨总统见面了。三战后,世界各国的科技水平几乎都发生了大规模倒退,原本覆盖全球的互联网和卫星导航服务全面瘫痪,连同原本占据垄断地位的各大操作系统供应商和智能设备生产商,一同淹没在了历史的长河中。以此为契机,与新的世界秩序一道,新的网络和定位系统在大陆联盟的主导下建立起来,服务器和终端遍布全球,而有操作权限的服务器则全部设置在国内。为了设计和运行配套的软硬件,战前的国内外主要厂商被重新拆分和整合,部分业务被纳入中央直接管理,部分被风霜集团收购,部分转化为区域性企业,弥补国家力量和垄断企业的不足。林深此刻注视着的屏幕,背后的整套系统,包括发出这一声提示音的办公软件,都或多或少有风霜集团的参与。其实,五部门对于全国各行各业过分依赖单一企业的担忧由来已久,但国内以及外国急需建设和恢复,加上高层与风霜一直以来关系融洽,导致这一问题被一拖再拖。如今,林深和韩霜都清楚,巡视只是一个开始,更重的措施可能还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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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胡安坐上了开往机场的专车。车门关上的一瞬间,他终于舒了一口气。一方面,刚刚结束的一天里成果丰硕,他不仅手握十多份覆盖各领域的华商在美投资意向书,还第一次与大洋彼岸的两位领导人当面交流,并且共同发表了《国庆日联合声明》。这短短十几个小时,对于美华关系至关重要。另一方面,这也是他第二个任期内迄今为止最重要的一次外交活动,带着联合声明和投资承诺返回美国,对他而言无异于重大的外交和经济成果,也将继续巩固共和党的优势地位。
与此同时,他对于这个超级大国的怀疑和敌视稍微减轻了一些。他没有想到,对面居然会把日本地震事件当作筹码来和他谈,毕竟这件事对于美华关系不说是毫无影响,至少也可以说是微不足道。美国对于当前的国际形势有着清晰明确的认知,大洋彼岸的优势是不可撼动的;而胡安作为选举产生的国家元首,不管论迹还是论心,都要以美国人民利益和美国国内形势为中心。他尝试分析出对面的真实意图,但即使是从多民族多文化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他,面对这样实力远超己方却以礼相待的对手,也显得有些茫然无措。尽管胡安对于自己的前途和美国的未来还有些忧虑,但这些不是想想就能解决的,此刻最应该做的是放松。胡安解开了领带,伴着舒缓的音乐轻轻闭上了双眼。在脑海里,他已经降落在华盛顿机场,此刻正站在聚光灯下,如同一位凯旋的将军,让那些平日里对他吹毛求疵的记者和与他明争暗斗的两党同僚都不得不交口称赞。他甚至已经开始思考两年后离任演讲的内容,那时排山倒海的掌声和欢呼,似乎此刻就在他耳边响起;对于党内提名的下一位总统人选,他这位现总统的态度也至关重要,这种一言九鼎的感觉让他无比满足。
目送着美国总统的专车平稳驶离的,不仅有各国政要和记者,也有为国庆活动专门抽调的首都常备军,以及风霜集团覆盖地球表面的监控设备和位于近地轨道的通讯系统。过去几年里国际国内的一些治安事件和恐怖袭击,让原本自扫门前雪的各国都或多或少地加强了对军队和警察的建设;刚刚结束的国庆活动也不同于往年,安保工作首次由首都常备军直接负责,而没有首都警察和风霜集团安保人员的参与。当然,来自风霜集团的技术支持自然是少不了的,毕竟现有的通讯和网络基础设施不是一朝建成,即使想要逐渐脱离这套系统也不会是一夕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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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回办公室的路上,林深突然想到过去几周里每天都会收到的体检通知。五部门员工每季度有一次体检机会,连续两个季度没有体检记录的话,会像林深这样收到持续的通知。林深习惯于把日常工作中遇到的问题集中起来,在某次会议或某场活动上一并解决。这种习惯潜移默化地延续到了个人健康方面——他偶尔会感觉心脏负担过重,加上一直以来的隐隐作痛的肩颈,显然健康问题也到了需要集中解决的时候了。对于普通人来说,六十岁的年纪,没有基础疾病,没有长期服药经历,这些小毛病简直不值一提;但医疗团队的反复提醒,与日俱增的衰老趋势,以及自己从事工作的重要性,都让林深不得不重视起这些不算微不足道的异样。回到办公室,林深扫了一眼假期结束后第一周的日程表,随手选了周四的早上。几乎同时,他收到了预约成功的通知,不同于往常,这次的提示音没有再让他心头一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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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霜是最晚离开庆祝活动的人之一。她没有和到场的政要有任何在日程以外的交流,而是几乎全天一言不发。参加工作以后,她一直一个人住,但几乎不会住在公司,而是每天准时下班回家。对于同事来说,韩霜的个人生活是一个绝对的黑箱,但由于公司明令禁止议论同事隐私,加上她一向公事公办,在工作场合总是言行举止得体,所以也几乎没有关于她工作以外的议论。会场的灯光一片接着一片地关闭,韩霜没有和公司其他同事一起坐大巴离开,而是向停车场走去。坐进公司为董事会成员配备的专车,韩霜熟练地关闭了自动驾驶功能和实时定位系统,但这辆车的外观是她改变不了的——车头和车尾各有一个风霜集团的标志,看起来平平无奇,甚至让很多人以为只是无色玻璃,实则是将金刚石雕刻而成。高速公路上,一架架路灯将路面照得如同白昼,也让那两块金刚石熠熠生辉。
这次,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决定去见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