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58年9月30日,北京
“据东亚战区第三舰队气象站消息,北京时间昨晚11点30分,在日本东部海域发生9.3级地震,东京地震预警系统报告地震烈度为9度,目前更多的数据正在整理和更新中。”
对于五部门的负责人来说,这样的新闻简报是每天早上的惯例,日本地震也不算什么新鲜事,但反常的是此次地震的震级和烈度是百年甚至几百年一遇的。更加反常的是,世界主要国家都没有对此次地震作出表态,也没有派出救援队,似乎都在等待什么。
“日本方面怎么说?”李抒率先开口。
“目前还没有太多消息,伤亡数字也没有公开。按照国际惯例,这时各国都应该主动表达救援的意愿了,不过……”一向对晨会准备充分的林深,这次也没有在国务委员会的报告上找到什么能拿出来说的东西。自从几年前国务院等部门改组为国务委员会以来,林深的官方头衔变成了委员长,不过大家还是习惯称他为总理。
“接着说。”
“我觉得,其他国家在等我们的表态。”
“外事部不是已经开过新闻发布会了吗?今天凌晨那场发布会,这件事应该是重点吧。”太空军的代表,也列席了今早的五部门晨会。
“并没有,各国记者和驻华使团非常默契,没有主动提出这个问题的,应该是希望我们先开口。”
“既然其他问题都讨论过了,这件事我和林总理商量一下,感谢各位出席本次会议。”李抒平静地说。话音刚落,其他人都陆陆续续地开始收拾东西,然后起身离开。
“风霜?”李抒已经大概猜到了。
“是。”林深恢复了平静。
“这种规模的行动,下次提前跟我商量一下。”
“那次投毒事件之后,您让我便宜行事,合理报复。我觉得这次行动的等级还没有高到需要和您商量。”
“人造地震和海啸,摧毁一个地区首府的基础设施,这算是很大的行动吧?”
“这还不是风霜的极限,更远远没到我军的极限。您还记得三战的开端吗?”
“记得。”李抒轻叹了一口气,靠在了椅背上。“不过我觉得,风霜的行动权限需要限制,现在是国务委员会全权管理,是不是应该让军事委员会也参与?”
“我同意您的观点。明天晨会可以扩大到军委主要负责人,我们讨论一下,争取本周把新的管理方案下发给风霜。”林深早就预料到中央对于风霜的担忧,也支持加强监管。
“对了,日本伤亡情况如何?毕竟是军事占领区,由我们通报给国际社会最合适。”李抒突然想到了这一点。
“50万人左右,大约是东京大区人口的20%。更多的统计数据很快会汇总过来。”
“还好。等级确实不算高。”
“明早见,主席。”
“明早见。”
和其他人不同,林深对于现场参会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执着。对于五部门的负责人而言,每天的晨会具有极大的灵活度,只要在政府网络系统内找一个抗干扰会议室就可以了。只有林深坚持每天都来现场。表面上,他的理由是习惯了现场会议的氛围;实际上,这是他得以与李抒单独交流、得以时刻获取第一手信息、进而得以将政府高层牢牢攥在手中的一种极其简单朴素的方式。
走回办公室的路上,林深遇到了迎面走来的国务委员会办公室主任。
“林委员长!”对方正准备问候林深。
“小张,昨晚没休息好?”
“谢谢您关心。昨晚直到现在一直在忙日本地震的事。我听说……”
林深正要开口,对方接着说,“我听说要限制风霜集团?”
“你听谁说的?”林深表情瞬间严肃起来。以他对政府信息系统的了解,对面知道这一消息,只能说明这件事早就传开了,也说明有人在刻意向自己隐瞒中央即将对风霜采取行动的事实。
“很多人都这么说。您需要我做什么吗?”
“暂时不用。帮我联系美国方面,我需要和他们通个电话。最好是总统。”
“好的,我今天下班前向您汇报。”
“嗯。”
回到办公室,林深陷入了沉思。他在政府工作了三十多年,绝大多数时候都有条不紊,但今早却有了一种失控的感觉。三战结束以来,在他的运作下,风霜集团的业务范围继续扩展,而他也通过国务院和国务委员会庞大的公务员系统,成功地为风霜提名,或者说指派了从基层到董事会的大量雇员。如今,风霜已经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林深的私兵。林深真正的高明之处在于,他从来没有向中央隐瞒过风霜的任何业务,每次质询和巡视都有求必应,这种完全透明的管理方式,成功地打消了五部门的大部分疑虑。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种子再次萌发,而且是在他全然不知情的前提下。林深脑海中像放幻灯片一样,快速闪过每一位政府高层以及他们最近说过的话,但依然没有明确的判断。不管怎么说,他有义务提前通知风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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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维新最近春风得意。经过十多年的研究,COM1已经基本实现了批量生产,而且这一项目得到了科学院、军科院和风霜集团的大力支持,看似漫长的科研过程却总体上异常顺利。年初的项目总结会结束后,这一项目已经在原则上由科学院接手,他自己则于几天后被任命为科学院工业委员会主任。事实上,在过去的两年里,阮维新先后当选军科院和科学院院士,科研生涯基本达到了巅峰。当上工业委员会主任以来,他的主要工作变成了审核和考察国内外的各项科研申请,关注更广泛的科研动向,以及在一些重要场合发言。虽然由于研究内容高度保密,他不能像两院的一些同事一样被提名诺贝尔奖等国际奖项,但他并不介怀。
不仅如此,他的精神状态也因为固定的上下班时间而有所改善。在逐渐远离了关键的科研工作后,他发现下班以后就不再有任何公务了,空闲时间也不知不觉多了起来。他开始给自己找事做,包括参加各种学术会议、组织各类民间交流活动,以及经常去社区帮忙。不论是同行还是邻居,都乐见这位深居简出的人重新活跃起来。很少有人知道,其貌不扬的他,曾经是国家顶级科研项目的负责人。
这天下午,就在即将下班时,屏幕上突然弹出了一个专线电话。不显示号码和地址,也没有任何其他信息。这样的电话他以前只接过两次,一次是通知他COM1阶段性成果汇报会的时间地点,另一次是在科研工作者表彰大会的前一天由李主席打来的。片刻的迟疑后,阮维新轻点了接听键。
“阮院士,您好。”对面的声音传来,阮维新觉得似曾相识。一线科研工作者的敏锐,并没有随着他工作重心的转移而消失。一句“您好”脱口而出,但就在正要问出“请问您是?”之前,他已经想起了这个声音的主人,是那位经常出现在电视上的林深。
“林委员长,这应该是我第一次和您通话吧。”
“是的。阮院士,我相信您也很忙,闲言少叙。对风霜集团的巡视工作,您有什么看法吗?”
“我毕竟和产业界接触得比较少,相信巡视工作有更适合的同志来负责,当然如果……”阮维新已经意识到,对方看似在征求他的意见,实则是宣布一项任命。他不可以拒绝,但也不能一口答应下来,所以先退了一步。
“我希望您能领导这次巡视工作。中央对于风霜集团非常重视,因此对于这次巡视也非常重视。在正式讨论巡视组人选之前,我想先和您通个气,如果实在不方便的话,也欢迎您推荐适合的人。”
“感谢您对我的信任。目前我不像以前那么忙了,虽然对产业界了解不多,但我以前的科研工作和风霜也有些交集,对他们不算陌生。您有什么需要我准备的吗?”阮维新感受到了林深对自己的高度信任,毕竟巡视对象一般不会提前公布,否则对公司经营以及巡视结果都可能有负面影响。对面的态度也很坦诚,越是这样他越难拒绝。
“暂时不需要准备什么,只是请您完全保密,直到任命公布。到时五部门会有人联系您。”
“好的,林委员长。”
“那就这样,再见。”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阮维新此刻却有些坐不住,站起来走到窗边。这项任务为什么会落到自己头上,又为什么需要提前通知,还是由一个位高权重的人?最让他意外的是,一个比他年长二十岁的人,对他的称呼始终是“您”,是出于对学者的尊重,还是对所有人都如此,还是另有原因?他转身拿起了桌上的手机,准备打给韩霜。两人已经很久没联系,阮维新依稀记得,这位老朋友已经走到很高的位置了。突然,他想起电话里说的“完全保密”,又默默地放下了手机。于是,他的脑海里又多了一个问题:既然保密,为什么单独通知他一个人,或者说还有更多人知道这件事?
当然,这通电话即使拨出去,对面也不会有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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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风霜集团新总部
韩霜的一天,还没有要结束的迹象。公司蒸蒸日上,她的事业也一路高歌。在分别负责了风电、光电、核电等多个领域后,目前五十岁出头的她,已经是这家巨型企业电力系统的首席运营官。虽然风霜如今的业务范围相当广泛,但核心业务始终围绕着电力展开,就连公司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也只有在涉及到电力这一核心业务时才会动用——毕竟,三战就是这样爆发的。
看着公司网站上一闪而过的新闻,韩霜高速运转的大脑暂时慢了下来。对于此次日本地震和海啸,韩霜早有预料。事实上,她是制定具体计划的少数几位公司高层之一。那次会议与以往并无明显差别,公司高管们讨论对日本占领区的报复措施,如同下班的情侣讨论晚上吃什么一样稀松平常。没有人遇到任何道德层面的障碍。
三战以后,作为主战场之一的日本本土遭遇了人口锐减和工农业瘫痪,在国际社会的有限援助和大陆联盟的驻军管理下,大部分人只是勉强维持着温饱状态。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暗流涌动,部分日本极端民族主义者鼓吹日本无罪论,将日本幸存者的艰苦生活归咎于以邻国为首的战胜国对战败国的过度压迫,正如一百多年前的纳粹德国;唯一的区别是,此时的日本无法组织起成规模的反抗,于是恐怖袭击成为了最佳选择,占领区全境的军队和民众之间小摩擦不断,维持军事存在的成本逐渐高到了不划算的程度。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今年年初发生在丹江口水库的投毒事件。一种此前从未发现的病毒,先是感染了水中的微生物,然后开始自适应并感染了各种植物和动物,直到进入了附近居民的体内。好在发现及时,病毒并未发生显著的人际传播。后期研究发现,这种病毒是对多种已知病毒进行基因编辑,筛选出高传染性毒株,再通过基因选择性表达来实现足够长的潜伏期,成功地绕过了致死率与传染性不可兼得的铁律。如果晚几天发现第一例确诊病例,这次疫情的后果不堪设想。事实上,三战后对于日本生物科技产业的清理并不彻底,有相当的企业化整为零,转入小作坊,以餐饮等看似无害的生意为掩护,背地里暗中继续着原来的研究。于是,日本作为生物科技强国和传统反华国家,兼具投毒的能力和意愿,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报复对象。
报复的方式是深思熟虑的结果。日本多地震和海啸,人口又大量集中于沿海地区,因此比起天基武器以及核武器,人造海啸似乎是最容易掩盖,也不至于反应过度的一种打击方式。技术层面,风霜集团与两院合作,早在几十年前就成功通过深潜器在水下布设核武器阵列并远程引爆,制造特定方向特定规模的海啸,只是这一技术到昨天晚上才首次应用。如果放在本世纪初,东京都市圈的抗灾能力极强,但之前的战争已经彻底摧毁了东京那引以为傲的地下工程。面对日臻成熟的破坏手段,江河日下的基础设施如同待宰的羔羊。经过精心设计,向西的地震波几乎完全被日本岛阻挡和吸收,没有对华东沿海地区造成任何影响;向其他方向的地震波也迅速耗散在茫茫大洋中。这不是一轮扫射,而是狙杀。
“也算是为国庆献礼吧。”韩霜想着。
韩霜的思绪渐渐飘向远方。她清楚地记得,在她刚参加工作的时候,风霜与今天完全不同。那时,风霜的海外项目,要么面对发达国家成熟的市场和竞争力极强的同类企业束手无策,只能在一些细分领域挖掘少的可怜的利润;要么面对混乱的政治和社会局面,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财力,用于和当地政府或反政府武装,甚至是恐怖组织打交道,寻求本地最可靠的力量,保护公司业务的正常开展。逐渐站稳脚跟后,风霜渐渐开始为政府做一些商业活动之外的事,例如接管一些海外地区的领事服务,培训部分海外公务员,负责重点国有企业的招投标工作,甚至将一些电器、机械制造等生产环节转向军事化。业务扩展往往是正反馈,尤其是军事业务,一旦涉足只会越做越大,直到风霜生产的对地攻击武器布置在了同样是自家制造的卫星上。后来,中央允许风霜集团顶格处理北美电力系统的商业纠纷,借机将经济问题扩展到政治和军事领域,一举将全世界拖入又一次世界大战。三战结束以来,关于限制甚至拆解风霜集团的讨论一直不绝于耳,但始终没有形成气候,毕竟国家实力又上了一个台阶,民众的生活质量和幸福感显著提高,对于垄断企业也没有过于强烈的反感;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风霜对主流媒体的控制润物无声,通过选择性地增加和控制特定热点话题、特定公众人物的曝光度,而不是生硬地吹捧或封杀,实现了操纵舆论、引导社会价值观的效果。如今,在国际形势和国内政策的共同作用下,经过二十多年的飞速发展,风霜就像一位黑白通吃的赌神,早已不需要仰人鼻息,不需要在出牌时察言观色,不需要小心翼翼地维护秩序,而是有了随时改写规则、筛选玩家、甚至直接掀桌子的能力。
当然,更强的能力,也意味着更重的责任和更多的限制。风霜集团如今的一举一动,几乎全都暴露在国务委员会的火眼金睛之下,而所有行动也都需要得到国务委员会的批准,包括这次对东京的有限打击。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将韩霜从回忆的汪洋中冲上了岸。
“韩霜同志,我代表五部门提前通知你,中央即将开启对风霜集团的巡视工作。”
没等韩霜说什么,对面就挂断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