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姥姥知恩图报救巧姐

文摘   2024-11-19 18:39   河北  

         

 

01

哭向金陵

荣国、宁国二府被罪之后,因那府第原是先皇敕造,园子又是贵人省亲特建的,均不抄没,馀者产业皆已入官,只家中日常所用什物及眷口衣饰等细琐陈设、粗笨家具,留下以维其生计。靠卖这仅存之物度日过活,家下人散的散,遣的遣,各寻门路去了。唯有三户老仆夫妇,为人朴厚忠诚,不肯背弃旧情的,还在府里共患难同甘苦。这时荣宁二府案情稍缓,身无大过者皆可在军功上效力自赎。贾政贾珍等派往军粮转运处和马匹供养补送等事务上去,贾赦判了监候之刑,唯有贾琏仍在京东皇庄一带管理收存采集等事,故不时仍可回来料理些家务私事。    

此时王夫人早已惊痛病倒,不能理事。凤姐事发后,素日仇者一齐唾骂毁谤,原先借在王夫人处理家之任是无人肯服了,邢夫人乘势收回到东院里去,这边只得由李纨求借平儿留下协理。

凤姐自回到邢夫人手下后,全家对她并无一个怜惜疼顾之人,从邢夫人起,任意寻隙施以挫辱。这时邢夫人还剩下一个旧日身边人,便是曾赏与贾琏收房的秋桐。这秋桐当日来到凤姐房,原是新插来的眼中钉,只因那时尤二姐比她更要紧,凤姐便忍下,反使她去作践二姐,以致二姐难以忍受,吞金自尽。二姐死后,那秋桐自恃是大老爷先收房的人,比凤姐还要位高,不把凤姐放在眼里,时常生事,凤姐哪里肯让她,二人早已日渐水火相敌了。如今恰好又都回到了邢夫人手下,凤姐又已失势无权,于是秋桐便肆意刁难凤姐,每日更加恶言丑语,指桑骂槐,羞辱凤姐。凤姐此时,恰如早先的尤二姐受她的暗气明倾,一般无二,且又过之。

那凤姐本是个脂粉英豪,又是威权娇贵惯承宠奉的,到这地步,如何受得过?为时不久便病上加气,卧床不起。    

平儿明知此情,但也无挽转之策,只是时常打发人来送食送药,空时亲自来看。二人见了,有秋桐等明监暗伺,也不敢多叙衷肠,唯有对哭一场。

平儿说道:“奶奶还须往开里想,保重身子,咱家的事总会否极泰来的。”凤姐说道:“我自知道,你我二人亲如姊妹,别人总不知我心的了。我心里明白我这病是不能久捱了,你不忘我,把巧姐这孩子多照管些,别叫坏人们算计了,我死也瞑目,这就是不枉你我姊妹一场了。”

凤姐语不成声,平儿已哭倒在炕上。

且说贾府诸人官司里,唯有贾琏虽是掌家之男人,却独他身上实无多大劣迹可寻,怎么罗织也构不成真正的罪款,只是对妻室约束不严,纵她犯过伤人,贪财图利,这却是个不能“齐家”的罪名,妻子的事是要分责的。这么一来,贾琏本人倒也十分恼恚:一是凤姐瞒了他做出这些不好的勾当,二是自问确也缺少了丈夫的气概,素日只知畏惧顺从……,心中倒是自愧。因此对凤姐又恨又怜,知她目下处境已是十分狼狈,故不忍再加埋怨责斥,增她的难堪。无奈邢夫人却不肯发一点仁慈之心,一意要在凤姐失势失宠的末路中向她报复泄其往常的嫉恨,天天逼责贾琏,说:“你还想要这败家惹祸的恶妇?也没个男子汉的样子!你趁早休了她,叫她回王家去,别给咱贾门丢丑!你不肯,我就要替你办了。”    

邢夫人一面亲向儿子进逼,一面又唆使秋桐。那秋桐本是她房里大丫头,赏了贾琏后,只凤姐为除尤二姐,一时用着了她,不曾多管,二姐一死,她就以为凤姐是个好对付的,便又转向凤姐生事挑衅,不把奶奶放在眼里,竟欲凌驾。凤姐岂是容得这种无知愚妄人的,于是二人早成了对头,积怨已深。谁想凤姐竟到了这一地步,她更乘势反向贾琏诉说当日尤二姐受凤姐之害的苦情,她原比别人知悉那些细节,再施编造渲染,添枝加叶,说凤姐如何怀恨贾琏,“她原已定计,要害爷与新奶奶!”用这些浸润之言激怒贾琏。贾琏先时于二姐一死,原对凤姐不满,如今再被一挑一激,果然这些年所受凤姐欺蒙骄诈诸事,一齐涌向心头,也觉邢夫人的话有些道理了。然而又终是不忍。如此反反复复思量难以委决。

谁知这日贾琏进房,偏凤姐病中之人,一腔悲切,向他倾诉,不免夹带了埋怨他只顾别的不管她病苦等语,贾琏才在外面诸事心烦意恼,进屋便又听这些怨词,不禁心头火起,变了脸,说即刻写休书,“送你回王家去!”

正是:“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凤姐从此被遣,离开了贾府。

         

 

02

逛庙的计谋    

贾王史薛四家,原是连亲带故,亲上有亲,就是在官场政局上,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贾府诸般罪款,早已层层次次地牵连了那三家,都成了忠顺王府一派人陷害的目标。王子腾因察边重任在外,更是众矢之的,早被抓住一个“失职”的罪名,革职拿问,府中也被抄没。

王家败落了。那府里子弟也没有个像样的人物,只出了一些浮浪纨绔之辈。

其中凤姐的弟兄行中有一个名唤王仁的,最是下流放荡,专门在花柳场中寻讨生活,未败落时家产已被他偷偷挥霍典卖了许多,还有欠下的花债,债主天天逼讨。

王仁被逼得走投无路了,就时常到贾府门上借故寻求平儿。平儿是个慈心念旧之人,看在凤姐面上,时常暗里拿些梯己私物来周济于他。

这王仁见平儿是个善人,债坑欲壑又使他不断来求来讨,平儿哪里有这力量供他无厌之求,他便变法儿萌生阴谋诡计,将求讨渐渐升为坑骗。

这时,巧姐儿已长大了许多,出落得很不丑陋,大有她母亲的体段丰采。王仁来时,不免要拜见这位舅舅。这舅舅口里称赞外甥女的出众人才,可怜可惜;心里却有了另一番盘算。

王仁眼见巧姐的亲爷爷身带重罪,发往西北军营效力服苦去了,她亲爹贾琏虽不与爷爷的罪恶相干,却是个有孝心、重伦常的人,他向官里申报,自愿随往军营去伴侍父亲贾赦——这是当时法令许可、军中常见的事情。家中已无男主,一切全凭邢夫人说了算。这邢夫人从不曾把巧姐当个亲孙女疼怜爱惜,也未在身边长大过几日,巧姐对这个亲奶奶也很觉生疏相远。平儿带了巧姐看奶奶,尽个浮面的礼数,正有点儿像邢夫人自己在贾母面前尽个虚礼,并无真正情感交流。    

王仁识透了这样的光景,便胆子日益放大起来。

巧姐还是小姑娘,正如香菱来到薛家、随后又住进贾府梨香院那时的年纪,刚刚留头了。王仁隔些时来看望外甥女,从店肆里买一点女孩子喜欢的小玩器或脂粉环帕之类,带给巧姐,巧姐自然十分高兴,只觉这舅舅待她好——世上除了平儿姨娘是人间第一好人之外,她便觉得舅舅也好,此外想不出第三人了。

这一日,时逢四月二十八药王的圣诞日,京中的风俗,但凡到了此时,从二十一日起,不止是药王庙热闹之极,就是所有各庙也都特设庙会,百货百戏,人山人海,更加还有那一队队过会的盛况,真是旗幡五色如林,鼓钹七音似沸。巧姐在家里闷坐,正一心羡慕那些上庙的人。可巧这时舅舅就来了。进门兴头头地对平儿说:“刚才我已请示了大太太,今日这药王爷的好日子,外边可是热闹得很呢,我带了外甥女到庙上去逛逛散散,难为她一个孩子每日在家只顾做针线,也没个开心的时候。没想太太听我说了,一口答应了。这可难得呢!快给她收拾收拾,换件衣裳,跟我就去,晚了就没意思了。”巧姐一闻此言,巴不得要去,正遂了心愿。平儿也只信了邢夫人已答应的话,便不拦阻,果然替巧姐梳洗了,找一件可以出门的衣服换上,兴兴头头地依她跟王仁去了。    

却说巧姐自幼在府里长大,还是头一回到这大庙会上来,她见如此场面,又惊又喜,人多得难以前行,凭王仁在前强挤开一个“人缝”,她紧跟在后往前拥着步子走,心里还很有些害怕——若挤迷了,可就糟了。她又兴奋,又紧张。

好容易挤到正殿前,只见无数的善男信女,有的手举真香,几步一拜地从外爬进来,到焚炉里化了香,跪地叩祝。王仁告诉她:这都是家里有病人来求药王爷的。然后又沉吟说道:“你既来了,也该烧股香,替你娘求求药王免灾去病才是。”巧姐点头,王仁趁势说:“你站在月台边,可别动地方,我去买香。”说着去了。

此时巧姐剩了自己一个,被人挤得透不过气,脚下站立不稳。一时挤到了殿门外,隔着窗棂向里瞧看,只见药王的塑像端坐那里,白面黑髯,目睛炯炯有神,真像活的一般,身披黄袍,慈眉善目,令人生敬.——看了一会子,还不见舅舅买香来,心下有些焦急起来。    

正在忐忑不安之时,却见王仁和一个妇人一同来了,口里说道:“这是我们左邻吴大娘,她找了来带信儿,家里有了一点儿事情,我先去料理一下,你只跟着大娘就妥当的。我一会子就来接你。”

巧姐抬眼看那女人,四十上下年纪,满脸浓脂艳粉,带着几分妖里妖气。巧姐心里很不喜欢这个大娘,但无奈何,只得答应了,跟了她走,先看王仁匆匆去了,倒也随那女人到神前烧了香,磕了几个头,心中暗祷保佑母亲病体转危为安。

都完了,盼着舅舅回来接了,却只不见有个影儿了。急得直问那女人。

那女人收起笑脸,冷冷地对她说道:“你舅舅有了事,不能来了,你别指望他来接了,你只跟我走,有你的去处。”“不许你这模样!乖乖地跟我走!”

         

 

03

巧得真情

原来,药王庙的一幕戏,是王仁早与妓院定好的计策,将巧姐骗至庙中,托言买香,寻着约会好了的“吴大娘”,指与她看定了巧姐,他在外院里从妓院一个鸨儿手中收了一笔银子,便掉头走脱了,将外甥女一手推入了火炕,他自去寻乐去了。    

巧姐被塞入一顶庙外雇来的二人小轿,一径抬到了一处曲曲弯弯的小巷里。

轿子落地,巧姐被那女人领下来,抬头一看,门上有三个字的粉红灯匾,写的是“锦香院”。

进院一看,里面尽是些怪模怪样的丑恶男人和浓妆艳抹的年轻女人,屋里嘈嘈杂杂的琵琶弹唱和肉麻的喧哗笑闹之声。巧姐惊呆了”,心知这不是好地方,哭起来,叫着“大娘”找舅舅要回家。

那“大娘”举手狠狠一巴掌,口内说道:“你舅舅把你卖了给我做使唤丫头,五百雪花银子他揣走了,你回的什么家?!再说这句话就打死你!”

巧姐吓得跪下哭着求饶。那女人喝命她进一间小屋去。

从此,巧姐再也见不着一个亲人。

却说平儿在家,等巧姐回来,直等到天黑日头没,也无个踪影,心可慌了,只得来回邢夫人。谁知那邢氏一口咬定:“我没见什么王仁来,定是你们定下的诡计,要害我的孙女!趁早儿给我找回来,没有了这孩子你们可要抵偿!”

平儿无法,只得连夜使人去寻王仁。哪里还有他的鬼影子,家里人说他是早就不回家的。

平儿急疯了,又到后廊上去叫芸哥儿小红夫妇来,说了这一番经过。二人听了,心知不祥,只得安慰了平儿,说明日一早就去,务必寻访下落回来。    

这京师九城,万人如海,哪里去找头绪?

这也不知过了多久,只无个消息。

却说那来旺的儿子,主家是破败了,他却更无人拘管,结交一群狐朋狗友,每日还是烟花巷中去胡混。不想这日被一个嫖友拉到了锦香院。那嫖友与鸨儿很熟惯,鸨儿亲来接待。说话间,不免问起有新来的标致人物没有?鸨儿说:“怎么没有?一个雏儿十分人材,心灵手巧,因年岁还小,先教她学弹唱小曲儿,还不到半年,那一手琵琶可惊动了东城勾栏、本司的老行家!你不信,我叫她侍候你一段新鲜曲子。”

一个小姑娘领进来了,只见她粉光脂艳,一身鲜红新衣,见了人不言不笑,只行一个礼。一旁小凳上坐,调动那一把檀槽凤尾、镶云嵌宝的琵琶的四根丝弦……。

来旺儿子一见此女形容,不禁大吃一惊,心说这不和我们二奶奶生得一个模子吗?好生奇怪!难道巧姐儿那孩子会到了这个地方?!

这一曲琵琶,把那伙子弟听呆了,那女子收拨敛容,抱着琵琶,再行一礼,飘然退出。于是七嘴八舌问起,这美人哪儿得的?可是你的—棵摇钱树!姓什么?哪里人氏?……怎么得的?不像穷人家的孩子……。

鸨儿说:“这孩子是王家人卖的,听她叫他舅舅。后来问她,说是姓贾,别的不肯说。来旺儿听了,将桌子一拍,吓了众人一跳,忙问怎么了?他便又惊又叹地说出来:这是荣国府琏二爷的千金小姐!    

众人都怔了。鸨儿忙叮嘱说,诸位可莫要声张,此事只怕大有干系。

来旺儿子虽是不务正之人,却也受过贾琏夫妇的善待和恩惠,还是个有心念旧的,如今独自开了户,脱了奴籍,也是贾琏的恩典,今见巧姐竟被王家人卖到妓院,心中好生不是滋味。离了锦香院,顺路想到荣府去看望平儿姑娘,秘报此事。不想路上顶头儿遇见了贾芸。忙上前行了礼,口称芸二爷一向好!往哪里去?

贾芸就将每日寻访巧姐下落的心事说了一回,并问着说:你也跟了你们爷奶奶一场,如今得了自立门户,怎么就不念一点儿情义,出些力帮着查访查访?

来旺儿子听了这话,拉住贾芸的衣袖,四下望望并无过往之人,便悄悄将方才的见闻一切,都告诉了贾芸,并说:“我正要到二爷府上去禀报。”

贾芸听罢一席话,真如五雷轰顶,夸奖了来旺儿子几句,要他以后帮助的话,遂急匆匆转身回家,先不敢就明言告知平儿,自己盘算一回,还是来到街坊上倪二家向他求教这事怎么办。

倪二听贾芸密谈之后,先是大骂“又是一个不是人的舅舅!真真气死我这破落户。”然后说:“你就找来旺儿子,叫他问锦香院老鸨儿,花银子赎那姑娘出来,一文不亏她。她若不肯,刁难,我倪二有朋友去和她算帐,管保她不敢不依!”    

         

 

04

狠舅奸兄

贾芸得了来旺儿子的回报,说鸨儿一口咬定:身价银是五百整,再加上这几个月的教养供给、食用衣装,也要花上二百多银子,少了八百两是不能的。

贾芸把历年积攒的银钱都拿出来了,也只二百多两。小红又把平日做针线荷包香袋等物换来的梯己钱凑上,一共勉勉强强凑了三百两。差得还太多,夫妻二人犯了愁。

这日又遇上邻居倪二,不免又说起这个难事。倪二听说如此,当下拍出两封银子,说:“这二百两,不敢说奉送,只算借给你用。一不要利息钱,二不限一年二载,你什么时候有了,还。没有时,且搁着。”

贾芸眼睛里直转泪花,立身深深一礼,说:“别不多言,我赎了她,给你供长生牌位!”一心感念地回到家中,告诉了小红,小红也哭了。可是还差三百两,怎么办呢?

夫妻合计了一夜。后来还是小红出了一个主意,说:“当日府里抄家时,各房各处是有分际的,珠大奶奶因是寡居,不理家事,只带一个哥儿,还小,提不上什么罪名,她那房里是没动过的。如今兰哥儿又大几岁了,大奶奶人称菩萨,待人和平,这是人人皆知的。我们去拜见拜见,只怕还有些指望,也未可知。”    

贾芸听了有理,二人计议已定,次日进府,看望了平姑娘,且不言及别事,然后便来到李纨房门。

那住处一片冷冷清清。只剩一个素云,传话进去,一时请他二人入内,见了礼,落坐叙谈。先是寒暄,倒很亲切。落后便说到巧姐遭难、需要赎身、银两不足的事。

李纨沉吟了半晌。叹息了一回,方说道:“难为你们这样,我岂不想念你二奶奶的情份?只是近日兰哥儿行了成丁之礼,又订了亲,这一气可花去了不少钱。

我也不年轻了,已然和兰哥儿说,家计银钱,我不管了,你已成人,也该习学世务了,以后归你掌管。因此这事还等兰哥儿回来我和他计议,看是如何。若还有这可分的钱,再拿去办大姐儿的事情。”

贾芸夫妻听了,道了谢,告辞自回家来。

自此以后,每隔三五日,贾芸便来讨信儿。

贾芸来时,还是丫环传话,说:“哥儿事忙,还没回来。奶奶身上不好,服药卧息了。改日再见吧。”

如此,来来回回,不计其次,总难得个回话。    

过了许久,这日冤家路窄,偏生在府前遇上了贾兰。那贾兰只得上来行礼,问芸二哥好。说些闲话,只不提巧姐之事。

贾芸忍不住,打开窗户说话了,动问“如何搭救你妹妹?”的话。

那贾兰见问,方慢条厮理地说道:“芸二哥,你难道是不知道的,府里抄了之后,无家可分,只是每房每户的各自变卖些衣物为生。我前儿为了考武举,又的,没个倚靠,存几个钱为了养老之计,一文舍不得多费。如今哪还有积蓄了?况且莫怪我说:那巧姐妹妹到底落在何处?抄过家的人家,女孩子叫人卖了去做丫头的是人人皆见的事,就是咱家府里旧日用的丫头们,也不全是穷人家卖的,被罪的宦家之女园子里就有好几个呢。我那妹妹去做了丫头是有的,何至于落入花街柳巷?这可不是说着玩的。芸二哥,我劝你莫轻信那些小人的话,他们是变着法儿吓你,要骗你银子的。一个丫头,上等人材不过卖三十两,中下等的也只二十两就是了,如何会要八百两?芸二哥,你还要细打听,莫上了当。至于我这儿,你若用三十两二十两,我明儿设法子周转来给你拿去就是了。你要三百两,我就只好去做强盗了。”    

贾芸听他说话至此,一语不发,扭头就走。耳边还听见贾兰的声音:“二哥你慢点儿,改日到家里去看望大娘和哥哥嫂子去。”

贾芸头也不回,自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心说:“世上不相干的,还怕叫人骂个见死不救,这也算是骨肉一家子!我才懂得什么是个‘奸’字!”

         

 

05

姥姥是恩人

贾芸凑不起八百两,锦香院鸨儿等他再不来赎,又想到这件事到底是个弄险的勾当,说不定荣府一旦忽然复了官势,找上门来,却是个祸端。不如趁早将这孩子转手,方为上策。

却说这个妓院里原有一名落难女子名叫云儿,素常是曾与冯紫英、薛蟠等一干子弟们相熟的,也深知荣府诸事。巧姐来后,她问知底细,不免伤感叹息,真所谓兔死狐悲,身世相怜,因此百般维护,使巧姐少受了多少凌辱之苦,就是弹唱,也是她一手调理教导的。云儿原是个好心人,时常替巧姐盘算,如何是个脱离火坑之计,便趁闲话之际劝鸨儿说:不如将这孩子卖与外地的富商大户,既是一笔钱,也可免了日后的隐患。    

因云儿人缘好,交往多,便暗中留意,为巧姐寻找门路。可巧近日有人进京,声称是长芦盐务上一个大商户派来的,要为家里的小戏班儿添置戏子、教习、丝弦师傅、唱曲的,到锦香院来摸头绪,云儿便一力荐举巧姐的人材技艺。

那富商家派来的采买人看过巧姐,果然中意,便问价议买。鸨儿张口三千两。

后来好说歹说,云儿也从中撮合,说定一千五百两,择个吉日交钱领人。

那商人家雇了船,采买的行头、乐器、女子人口等,都一齐送出京城东南门,上了船,走河道向长芦而行。

那时正赶在天寒水浅的节候,船只是走不顺畅,挨到离城七八里,天已过午,远远只见岸边柳树中隐现一座酒楼,客人催船家加把力撑到那里去上岸吃酒吃饭。

这儿已到一座石闸桥,桥下急流喧然作响。

乘客叫船家泊住,且休过闸,船上女子不许下船走动,等他们从酒楼回来带吃食给她们充饥。吩咐已毕,即舍舟登岸,自向远处的酒楼走去。

不提他们自去吃喝散逛,单说这船上众女子只好静候,又不免出舱来瞧看那村野风光。正散心时,忽见远远一伙人跑来,逼近船时,一人见船上一个女子,便指着喊道:“这不正是骗子偷卖的咱们家的姑娘,快来抢人,救回去要紧!”    

谁知几个女子听说是救人的来了,她们本都不是好买好卖而来的,纷纷央告情愿一起逃回城去。因都哭着恳求,那些来救一个的,便动了善念,不忍丢下不管,便急忙吩咐:愿走的,只能腿脚利落,跟我们快跑,一离了这里,他们便难找,才使得,脚小跑不动的,却休惹麻烦,反误了事!

且说巧姐闻听此言,正中下怀,她们贾府风俗,虽然丫头们旗汉皆有,本府女子却是不缠足的,便央求一同逃出陷阱。

一伙人匆匆忙忙,择一条僻远小田埂子便向西跑。深一脚,浅一脚,本非正经路径可走。那田间小河汊偏生又多,隔不远便要跨过一条河沟。巧姐心慌意乱,只顾快逃,一步未迈稳,栽在水里,脚扭伤了,爬出水来,疼得再也走不了路。

同伙之人见她如此,谁也无力来背她走,没了法子,只得丢下她,大家自顾奔逃去了。

巧姐哭救无门,但心中明白,不能高声的,自己一个忍着脚痛往一处有房子草垛处爬去,找着一个可以隐身的柴草杂树的背后,倚在那里喘息一回,耳边谛听着有无前来追捕逃者的声响。    

半日寂静无人响动。天色却已渐渐白日平西了,天上已有一群群老鸦从东飞来,远近人家房上也有缕缕炊烟升起。

巧姐从早到此,已是饥渴疲病,心中正不知若到夜晚却又如何熬过难关。此时脚痛如割,渐不能支,思前想后,自幼长大到如今,竟落到这一地步,一阵悲从中来,万念惧灰,忽然一个“死”的念头在心头冒了出来。

巧姐想到此处,那泪真如泉涌,不觉哭得昏死了过去。

如今却说刘姥姥。这日傍晚,见家里女儿已在忙着做饭,她便张罗着替手办脚地忙合。她女儿狗儿媳妇便说:“柴禾不够了!姥姥你老帮着搬些来,好点火了。”

刘姥姥闻言,抬腿就走。刚来到草垛树枝堆前,只听有阵阵哽咽抽泣之声,吃惊不小!转到垛后看时,只见一个姑娘,浑身泥水,一身鲜亮绸衣裳扯得七零八落,十分狼狈的样子。姥姥倒吸了一口气,心下暗想:“那年我哄宝二爷,说我这田头有个成了神的抽柴的若玉姑娘,难道真就有了这么一个仙女不成?可她为何又这般落难的光景呢?……”她赶过去,拉住那女子的手,问起是何原故。

巧姐睁开泪眼,见是一位年老婆婆,仔细一端详,呀的一声哭了,说:“你老莫非是到我们家来过的刘姥姥?”

姥姥这时也揉了几回眼,细认一阵,方说道:“你是琏二奶奶家的巧姐姑娘不成?我只不信!怎么会到了这里?这不是做了梦吧?……”    

巧姐哭诉了一回,姥姥不及听完,早已哭得难以出言。半晌说:“快跟我来!”

         

 

06

留馀庆

刘姥姥和女儿女婿外孙男女一家人,各尽心力,给巧姐请人买药调治,每日精心两餐供养,一个多月后,全然愈复了。中间寻了一个吉日,特意进城将此事密报与平儿知道。平儿又惊又喜,也是悲从中来,对刘姥姥哭诉了凤姐的委屈,临末的窘境,又感谢姥姥搭救了巧姐的恩德。

刘姥姥哪里肯听这个“谢”字,说道:“姑娘休说这话,当初一家人饥寒无路,不是二奶奶与姑娘的慈心,我如何能有今日?家里从那时有了些积蓄,如今倒也宽宽裕裕,不那么艰难了,我们受了大恩,也没个‘谢’字可说,姑娘的话,如何当得起!二奶奶的为人,我们是忘不了的。”

平儿听说,也不禁深深感叹,对刘姥姥说道:“二奶奶的为人,我跟了她这二三十年,才是知道得多了一些。人人都怨她怕她,说她厉害,殊不知她只对坏人不容情,对好人她却难得有的热心肠,疼怜受屈受苦的人。她这片心,只我深知不疑,别人也不能体会。可惜她也有识见不高之处,为小人所诱,做了些错事,却把她本来的好处掩没了。可知世上做好人不易,不平的事更多,只我们心里知道就是了。”    

刘姥姥点头念佛,说道;“都像姑娘这样,天下也早太平了!”

平儿又说:“我不偏不向,只讲一个公平的理。”

姥姥遂又问道:“可叫大姐儿得便来家里看看?不知可使得?”平儿答道:“暂且使不得。我也不能去瞧她,只好空悬念着。这事慎密要紧,久后再说见面的事。”姥姥会意。

临告辞了,平儿又拿些东西教姥姥带去,刘姥姥死活不受,口中只说:“姑娘放心,俺们那里什么也不缺的,请只管万安保重。我今日也不知深浅了,可还有一句话要说:那姐儿也大了,我一个外孙子板儿,姑娘也是见过的,如今也长高了。近日我眼瞧着,这两个孩子倒很合得来。再过过,我斗胆向府里求这头意想不到的亲事,可真是太高攀了些,我对别人说不出口,今日向姑娘吐露。若是天缘作合,将来也得有个大媒,或是亲人见证。我就请姑娘你成全此事。不知你老意下如何?”

平儿听了,十分喜悦,说:“这可是一件好事!我一定尽力而为,姥姥也请放心就是了。”

刘姥姥得了此言,也不再多话,向平儿深深万福,转身辞去了。    

平儿独自夜晚思想今日的事情,心里似潮水翻腾,一宵不曾安睡。

后半夜刚刚觉得要睡着了,忽见刘姥姥一掀门帘又进来了,便问道:“怎么姥姥还没走,忘了什么没有?”只见姥姥不答。便又拉着姥姥低声说道:“姥姥你看人情世事,一家子骨肉,大奶奶的哥儿,大姐儿的哥哥,竟然疼那几两臭银子,见死不救!比起你老人家来,可就一天一地了呢!”

只见刘姥姥脸变了气色,下死狠向地上唾了一口,听得一句话——“叫他爱语音一落,平儿睁开眼看时,并无姥姥的踪影——原来是一个倏忽的梦境。

         

 

(本文完)    

亚丘
很有趣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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