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对景悼人
宝玉寄寓冯紫英府上,每日却得畅叙高谈,论文讲武,盘桓促膝,是往常偶然一会再也没有的另一种快活。更有隔日习射之约,复得公子卫若兰、陈也俊等集会一堂,不但耳目灵通,日久武艺竟也颇见长进。虽然心念家中诸事众人,因不便脱身,也就无可如何了。
这日,卫、陈等几位公子又如期来会。落坐之后,先就说起,西北有一部人马叛乱了,已侵扰到塞内,镇守大将军报急,朝廷连日传谕兵部会同各大臣议定,要由京城派出劲旅征讨。料想他们这些世袭武勇勋贵之家,都要子弟披甲出兵报效,须得早早作好准备等事,不然一声令下,便要克期登程的。
大家替宝玉算一算——龙年闰四月二十六日的生辰,至今也及成丁之年。冯紫英便说:“只怕也要挑上,比不得百姓民户,我们这种人家是不许免役的呢。”宝玉听众人议论,俱是实情,心下也自盘算。因说道:“这也很合我意,总在房里也着实闷了,正好出去畅一畅胸怀,跋涉些山川陵谷,长些英气。”
卫若兰笑道:“你们听宝二爷毕竟是个诗人,把出征厮杀看得那么惬心肆志的。你哪里晓得那苦楚惊险,可不是好耍的呢!”
紫英因叹息说道:“这也多虑不得。我只想着,只要不作‘无定河边骨’,沙场生还,都是有赏的,那时宝二爷的官司也就不打自消了。只这也是一桩好事。”
宝玉听了,不接紫英后面的话,却只说:“了不得!古人那‘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可真惊心动魄一你们都有‘春闺’人在,少不得多一份心事,只我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胜兄等一筹呢。”
众人听宝玉此言,都又笑又叹。还是紫英回了一句:“别的不敢乱道,只那‘花气袭人知昼暖’这句诗,可也够念的了吧?”
宝玉低头不语。大家说笑一回。散后,宝玉独在书房,回味方才的笑谈,忽然安下一个主意。
次日起来,早饭已毕,便找紫英,说一住许久,想回舍下一日,也该去看看家里了。紫英也知宝玉本人原无多大事故,回去看看是不妨的了,便也答应,用一顶小小二人轿,走神武门外,从府园后门出入。门上都打了关照。
宝玉悄声进入后门,自觉路径是熟的,但只眼前景物又很生疏,像是到了另一个世界,又像自己隔世投胎,重又来到前生曾到过的地方,似曾相识,又不相同,恍如梦中一般。
他顺着沁芳溪曲折往南走,将到花溆,蘅芜苑门紧闭。从溆顶石路走来,枯藤衰草,飒飒有声。循堤越埭,早望见怡红院。
宝玉不禁举目细看,只见粉墙剥落,周环一带垂柳尚带稀疏残叶,院门也是紧闭?宝玉在门前站住,估量着自己——是主人?还是过客?已经十分模糊难分。
他心头一阵凄然,觉得不可久留,急忙转身向沁芳桥走去。
桥面石缝上长了草,半枯半黄。亭子的朱漆彩绘已经黯淡剥裂。柱上对联还在,是自己题的“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一字不差。猛然一醒,觉得那柳正合怡红院四围垂柳之景,那花香隔岸,岂不就指潇湘馆一带,正是黛玉湘云常聚之处。
抬头看匾,“沁芳”两个大字,悬在亭檐下。又猛然一醒:原来这二字就是“花落水流红”的暗语隐谶,自己题时是全不知觉的。过了亭,下了桥,不多几步,已是潇湘馆。
宝玉停步,呆住了。
往日每天是要来的,那门前翠竹修篁,因风迎拂,直同凤尾森森之境,龙吟细细之音。此时,满目所见,则是千竿落叶萧萧,一片寒烟漠漠!
宝玉立在门前,如木雕泥塑一般。
他也不知馆内还有人无人,也不敢上前去敲门求应。
良久,良久。正不知如何是好,门却忽然开了,一个老嬷嬷出来。见了宝玉,端详了半日,方说:“这不是宝玉爷?今儿回来了!”
宝玉不及答言,只问:“林姑娘、紫鹃姐姐可在屋里?”
老嬷嬷叹道,“二爷原来不知,姑娘们早不在这儿了。我派在这儿打扫,也不每日住下,今儿倒巧了,不然二爷也找不见人的。”
宝玉又问道:“林姑娘也搬出园子了?”老嬷嬷迟疑了一下,说道:“八月十五那夜她就没了。听说是到池上去赏月吟诗,不知怎么就落入水里去的。”说着,老嬷嬷声音也很凄然。
“紫鹃姑娘临走,把一包纸留下,说倘若二爷回来,遇上时叫我交与二爷。”
老嬷嬷回身入内取出一个包裹,递与了宝玉。
四个字。此刻一阵西风拂过,吹开了册子的一页。宝玉只见两行字明现在眼底——“秋湍泻石髓,风叶聚云根。”“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那字变得越来越大,像一团黑云向宝玉扑来,宝玉随即栽倒地上。
02
转眼乞丐人皆谤
宝玉醒来,见自己仍在紫英家书房内,那日回到园里,以后又到了何处,看过了谁,如何又被紫英接来,都不记得了。冯家人见他神志恍惚,大不如前。有时无端自哭自笑,言语也颠倒错乱,旁人不解。冯紫英心知其故,一面请医调理,一面乘势为他报了心疾昏痛。
不久,这一向常聚的少年公子,果然都入营备战去了。冯家少主不在,那些下人渐渐对宝玉疏慢起来,那坏些的更冷言冷语,讥谤取笑。
宝玉心知紫英一走,此处已非久留之地,便时常出门散闷,早出晚归。再后,有时连夜晚也不回来。那些下人也就不去管他的行止,乐得省事。
宝玉独自一个,漫无所归,信步游走。一到饭时,饥肠却不饶人,先是忍着。忍到难捱时,想起庙里有施舍的,便去求食。
谁知佛门也不易常开,日子一久,连庙里和尚也白眼相待了。宝玉见大庙里势利眼睛更厉害,便寻些小庙,以至破刹荒祠,逐次都有了他的足迹。
一日,过午未得水米,腹中饥甚,因远远见一僧服之人,托钵拄杖,到民家门口去乞食。宝玉心中一动,自思何不效他那“芒鞋破钵随缘化”,岂不也自由自在,无奈自己又非出家人,百姓人家是不待见的。独自想着,不觉跟踪在那僧人后面,看人家怎样行动,存下暗暗仿学之意。及至走得近些了,方见那人不是男僧,却是一位少年女尼。
宝玉见她走入一户人家门内,便不敢去厮扰,只在门外立候。片刻,果见她托出一钵饭来,还冒着热气,闻着有格外的香味。因厚着脸上前施礼,求分一点饭食。
那尼姑闻声一惊,且不言语,不住用眼打量宝玉。口中说;“这可奇了,出家人是讨饭的,怎么还有向讨饭人求食的!——你贵姓何名?”
宝玉闻声,也大吃一惊,听这语音十分耳熟,再看时,那尼姑头戴一件观音兜,将脸遮得只剩双目口鼻,面色十分清秀。心中猜疑,口中却说:“莫非是妙玉师傅吗?”
那尼姑将观音兜摘下来,露出全容——宝玉惊叫一声:“四妹妹?你,你怎么这样了?……”
那尼姑也才敢认定:“二哥哥,我看是你,但也不敢轻认。出家人是不攀六亲的,何况若认不清,岂不被世人取笑。”
宝玉说道:“四妹妹,你为何忍心离家出世,你不过是个姑娘……”
惜春叹道:“我早走了一步,若等到目下家亡人散,还要被人家收了去当丫头受辱呢!我这确实跳出了火坑,岂非大幸。二哥哥,你已落到此境,怎么还不醒悟?你自想想:过去一切,岂不是一场梦幻?”
宝玉答道:“妹妹说的何尝不是,但只我有未了的心愿,我还得偿我的情债。我不同你,你是早把情看破了,故此心无挂碍的。”
宝玉又道:“四妹妹,你画的那张园子图,哪里去了?”
惜春闻说,方才破颜一笑,口中说道:“二哥哥,你真是个痴人!实对你说吧,那张图我临离家时给了入画——我原要烧了的,她哭着讨个念心物儿,就给了她。”
“她到何处去了?”宝玉忙问。
“我也不知,连我自己现在何处也尚不知,何况于她?千里长棚人散后,水流花落两悠悠。二哥哥,你可知有‘悬崖撒手’一说?珍重,日后或有相会时。”把钵里的饭给了宝玉,宝玉吃着。
宝玉一面吃,一面眼望着惜春转身去了,那背影十分潇洒——也十分凄凉。
03
重到花家
宝玉渐渐离开冯府四处流落的事,贾芸自然不久就闻知了。从街巷好不容易寻见了,拉回家里。夫妻二人苦口相劝,说“侄儿目下也还养得起二叔了,如何还去受那罪苦?”宝玉答说:“早时咱府里唱戏,演《绣襦记》,你们也是看过的。那郑元和何等尊贵,也当了叫花子,每日打《莲花落》,唱那‘一年价才过,不觉又是一年价春啦也么嗐嗐……’,我比他百不及一的,又值什么?世上都不去当花子,那富家的饭可往哪儿施舍呢?多了我个新花子,也散散他们的财不是?”
贾芸、小红听了这话,又是笑,又是惜,心疼不忍,小红忍着泪还是苦劝,“就住下吧,没好的吃.也少受些风霜。”
宝玉叹一口气。半晌说:“我知道你们的心。但只是你们要营生过活,侍奉老母,我闷在家里不会做什么,也难耐这寂寞,反成了你们的累。倒是让我外头走走舒畅些——横竖也有些惯了,倒也不觉什么的,你们放心就是。等大年夜,我一定来,咱们守岁掷骰子,可不是好?”
夫妻俩没了法儿,只得依他,吃些东西,又自去了。
当下是腊月时节,转眼到大年下,宝玉果然来了。手里一卷纸,打开时,是几张年画:一张麻姑献寿,是一位仙女旁有梅花鹿驮着整枝的大蟠桃,是给五嫂子的;一张喜鹊红梅,给小红。还有一大卷红纸,看时已写好了春联、福字、横披、迎照,十分齐全。小红早把房屋门窗打扮得崭新,又贴上了这些春联,顿时加一倍红火起来。宝玉说道:“在府里过年虽也热闹气派,倒不如这小院子更有味。”把贴不下的春联红福字又特意送给了邻居倪二家去,倪二高兴非常。
到大年夜,供上“天地三界十方万灵真宰”的神纸,香烟彩烛,上香以后,彼此行了家礼,宝玉也给五嫂子磕了头。贾芸便问宝玉要些什么自己喜欢的?宝玉见糖果点心年味小食已摆了很多,便说:“给我一个小香炉,与一支红蜡,别的都不用费事。”大家守岁说笑,直至四更时分。宝玉一个方回屋,向炉上炷了一支香,点上红烛。那烛照着宝玉的影子在墙上微微摇晃;年画上的人也像踽踽欲动。屋内的烟霭渐有氰氲之意。宝玉歪在床上,默默如有所祷。
这时满城的爆竹已连成一片鼎沸,左邻家的一挂鞭,如在耳根下,震得心跳。
宝玉不觉想起上年凤姐姐说的笑话:聋子放炮仗——散了!未想这么快就应了她的话。午夜一过,贾芸等百般劝留,宝玉也只住了三日,仍旧自己出去了。大家叹惜一回,小红又哭了一场。
转眼又是元宵临近,街上的花灯排满了店铺的门面。入夜恍同仙境。宝玉最是个爱灯的,便赏遍了九衢十二街、百巷千家,真是处处不同,家家别致。到十五日这天,忽想起这北城不远就是曾和茗烟偷偷出城的那条路了,今日何不再去走走。遂朝北慢慢而行。此时又到饭时将近,腹中早已无食,便进了一条胡同,想找个人家乞食。
原来这宝玉起先是不会讨饭的,默立在人家门口,谁也不知他是乞食的,无人救应。后见出家人或诵佛号,或敲铜钹,没有不出声的,他又不会叫讨,便学起郑元和——只不过他不打《莲花落》,却出了一个新样子,在人门前吟诵唐诗,不但诗好,那声调也极美,又见他是个清秀少年,文文雅雅,皆生怜惜之心,到处可以有善者给食。
这日来到这家门前,宝玉觉得门庭眼熟,也不知是何缘故。便立于门口唱诗。
一首七言绝句刚吟毕,只见一个穿红衣的女子出来,宝玉方开口乞食。那女子闻声十分惊讶,不住打量宝玉。她回身进房,叫出一个男子来,宝玉不看则已,看时却是花自芳!
那男人先开口问道:“你是谁?姓什么?”宝玉含糊答应,只说姓贾,没有名字。那男人说:“你可是荣府里的宝二爷?”宝玉也便说道:“你可是袭人的哥哥花兄?”那花自芳一把拉住宝玉,口中叫道:“二爷,你怎么这样子了,我哪里还认得出?”一面向屋内扬声说:“宝二爷来了!”一面向里让。
宝玉摇摇头,不肯动,答道:“我不进去了,替我问家里人好——只求一顿饭吃,已是饿极了。”
屋里出来两三位女子,都是过年的新装。她们睁大了眼,远远地望着站在院里的宝玉。
那个穿大红衣裳的端过一碗饭,上面还带着肉菜。
她们望着饥饿而急食的宝玉,眼里闪着怜悯的泪光。
这正是上年正月遇见的那几位姨姊妹。
花自芳又让说:“二爷屋里坐坐,说不定我妹妹就会来——昨儿接她回来吃宝玉不答,望着众人,交还了碗筷,行了一个礼,转身向外走去。
04
苦味与领悟
宝玉白日乞食,夜晚则寄宿于井旁卖水的水屋子或是府旁的一处马棚里。冬夜实在冷了,只得求寓一座香火无多的庙屋中。正是:残月半天萧寺冷,五更常是打霜钟。原来打钟的小和尚贪睡,偷偷求他替打晨钟,宝玉为了寄寓得方便,也就乐于代劳。或逢大风雪天,无法外出,还可以寺里讨斋吃。
一日,忽有一年老僧人,行脚到此,寓在寺中。因见宝玉在此,夜晚便来挑灯夜话。
几句交谈过后,老僧便觉这位少年不俗,穷而不酸不贱,文而不腐不迂。心中纳闷不知何许人如此落魄风尘。二人愈谈愈是深切起来。
老僧:“原来是位公子不幸落难,在此寄寓。破刹荒凉,苦也不苦?”
宝玉:“怎么不苦?常闻佛门不打诳语,说不苦是假的。有时苦不堪言,我原难耐。但事到其间,也只得从苦中超脱出来。苦是苦的,也又有些回甘,这回甘却比俗世的快乐不同。”
老僧:“也还有烦恼否?”
宝玉:“怎么没有。正是烦恼沉重得很,不知何处生的这多烦恼!”
老僧:“总是情根未断,道根难坚。我劝公子,欲除烦恼,还是皈依了佛门,方得大自在。”
宝玉:“佛法我是敬重的。但只佛讲寂灭断情,我却有疑。如来倘若无情,他又何以为众生而奔波一生呢?他一心要拯救众生之苦,岂不正是个世上最多情的人?况且佛门普贤菩萨,发大愿力度世,可知愿即是力,——难道那愿不是情?愿既是力,情更何殊?我自甘受些苦,方能以情普施,情能救苦,就是我的愿力了。”
老僧:“情是烦恼之源,亦是虚幻之心,如何有救苦之力?”
宝玉:“不然。语云:诚则明,明则通;又云: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金石都能开的,怎么不是力?大凡真情至情,也就是一个诚字,可知至情达信达诚,必生神力。这与佛的慈悲愿力,正无二致。”
老僧一时竟对答不上。半晌方说:“公子既如此说,现下连自身尚不能救,又怎能凭一个情字去救人呢?可知你流落受苦,还是情之所累。”
宝玉:“这又不然。我在家时,尊贵娇养,自以为用情待人,便是上乘;岂知那是富贵哥儿,谁都奉承,人之待我,情真情假,杂然不辨。如今我沿门乞讨,方经历了无数的人心各各不同:嘲谤凌辱,日日可逢;但解我饥,怜我寒者,真情待我这素不相干的贫小厮的,却处处都有,家家都能遇上一位菩萨。我方知从前只在家里讲情,那是太微末了,最多最大的情还在人间世上。因此一念在胸,深信不疑,有情即善,无情即恶。所以自知情不可医,是难以皈依佛门的。”
老僧听了宝玉的话,频频点头。嗟叹了几声,说道:“到底是位有根器的大智慧善人,果然与俗流愚昧者不同,这也难以相强。老衲小刹就在西门外二十里,日后公子还有急难之时,可到那里,自有重会之缘。”
宝玉也听这出家人言谈不俗,便问大师怎么称呼。那老僧说道:“我也曾是个公子哥儿,少年时只怕比你还尊贵呢!如今不必细说,说了你也未必全明白。
只说我小时家里也有一个园子,也不比府上的那园子逊色,现今早已荒圯了。”宝玉还要细问时,只听他又说道:“府上花园是贵人题名的,那且不论;闻得城里城外传述都说有条沁芳溪,是全园命脉,可是真的?”
宝玉道:“这却不虚,那二字还是我妄拟的呢。”
老僧沉吟一会儿,又道:“公子可知古时早有沁园之名?”宝玉答说这却不知,请师傅赐教。
老僧便叹口气道:“汉朝的沁水公主,她那园林便名沁园。后被豪势窦宪强夺霸占。可知贵为公主,命也难言。即如府上这贵人省亲的禁苑,——不怕你恼,依我看只怕也难免有个窦宪出来呢。”
宝玉默然不语。
那僧又说:“公主那沁字,原是河名,与公子取名之义不同,不应相比,但只我听了那沁字,便知其中因果也非一般香艳词藻可比了。”
宝玉愈觉这老僧不是寻常流辈,比初时心服了许多。因问明法号与刹院名称,说日后还要到那里拜谒瞻仰。老僧遂又嘱宝玉道:
“不是贫僧多口,公子大约也不知世事,城里连乞儿也是有把头的,日久岂容这样之人自在乞食?必遭欺害。终究离开城,到碧野芳郊去,那方是另有境界。”
这话印在宝玉的心间,不由得常向西山晴翠心驰神往。
05
佛门修艺
不知隔了几多时,宝玉果然来到了西门郊甸,按着老和尚的话,找到了这座古庙,庙并不大,建在小土山坡上,石块砌的山门,门外小径,由平地曲折通向坡顶的。庙门向东开,门外左右深木成林,朝日一升,红翠交映。宝玉站在山门外,不禁口诵“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那唐贤写得真好!
宝玉来到寺里,老方丈已在城里与他谈过,深知他不是俗流,既能识佛心,又不甘做俗僧,自己另有一番大慈大悲的义理,因此也不强他剃度,只收在佛门旁近,充一名侍者,带着头发,就像个行者样子。每日只叫他抄写经文。那宝玉,字写得极好,况素爱临写右军的《三藏圣教序》集字碑,那《心经》早已熟得很,正对了心意。
他对佛门的境界,渐渐有了真切的体会。自己也时常眺望一番,那远远的京城,宫殿的黄瓦也能认得出,想那人海中的悲欢离合,瞬息万变,似有而难凭,说空而实有。那万种悲欢,是真实的,人当其中,俱有实证;若到事过境迁,而说它是空无的,岂非以后为前,成为颠倒?一江春水,东流不息,逝水似渺,而大江常在目前,何曾是空无所有?东坡也曾说过的——“自其不变者而观之,逝者未尝往也。”东坡是深通佛理的,何以有此警语?可见还有一个不逝者的道理永在。
不说宝玉这些玄思痴想,单说世人哪里又晓得他的真心思,果然城中喧传起来,说荣府那个落魄不肖的哥儿出了家,自去庙里做了和尚。
从此,城里再也不见了这公子的踪影。世人的俗见,只说那宝玉从小就有些疯疯傻傻的怪名,如今不过越发疯傻厉害了,又可笑又可叹罢了。
且说宝玉原是个聪慧之人,天份高过常人几等,却又越聪慧越痴狂,天生的“两性”之奇僻异常,历来的文词名目总没有个合符对景的可以形容得他的。比如在城中时,作哥儿则是富贵中不以富贵为乐业美境,作乞儿时却又冻饥贫困难以耐得那份凄苦。如今到了离尘避世的山村古庙中,虽然也知享的是清心断欲的乐土,可又放不下心头的牵挂,情缘的寻求。老方丈一片慈怀,意欲超度这个大智慧年少奇才,日子一久。也深知此人与众不同,只得一半说法开导,一半顺性应变。
逐日,派与宝玉的必修功课是要完结的,他也并不怠慢。馀暇时,便向老和尚学艺——原来他见老和尚也喜爱笔墨之事。一日,二人对坐问难辩论起来。
宝玉道,“佛门既云断情去意,为何自古传世的诗僧诗什不少?岂非居空门而背空理?”
老僧答道:“和尚作诗,大抵是诗人穷途末路而隐于佛门,形为释子,心是吟家,此不足怪异。”
宝玉听了点头。又问道:“若如师说,那些大涤子、渐江、八大等,也就是形为世外人,也无非是文士艺家之隐迹于佛门的了?”老僧答道:“正是这话,但既入了佛门,沉思妙理的功夫,到底比世上的文人深切多了。”
宝玉便笑道:“我自幼也喜丹青绘事,当作玩耍;后见《苦瓜和尚画论》,方悟画义也是一段大事。当时纳闷:释迦如来讲空,如何他却又主张‘一画’为‘众有之本,万象之根’?岂不是很重色相了吗?”
老僧也点头叹道:“你说得何尝不是!但他那道理,却比世人盛传的谢赫‘六法’等说,要高明得多。这也正是他能入佛门的因果了。”
宝玉又道:“如此,他不唯不废众有万象,反倡‘一画’之说,要以笔墨去形摹天地万物,这也不与佛说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相干了吧?但我想,天地万物,终以人为最贵,人为灵物,欲形万物,何如先形人这灵物?我自小不甚留意山水虫鱼之图,单爱人物仕女之像。不知此意是正是谬,还乞指点。”老僧道:“画人最难,所以工于画人者最少。然画物亦非画物之外形,实画人所受于物的情性罢了。故画物非物,物亦人耳。”
宝玉当下深有所会。
他在庙中除了写经,也偶然画几幅面,果觉与十三岁时戏作的那意境不一样了。他悟到“一画总万画”的真谛,所谓“一画”并非简率之意,更非千形百态都归“一律”的误解。在庙所画,精彩百倍于前,人见者无不爱惜赞美。渐渐这一带山村广传了这位“出家公子”的画名。
老和尚因正殿的壁画久已残坏漫漶,遂命宝玉重新将那三面大壁补绘出来。
宝玉果然不负所嘱,画得十分精彩夺目。到了庙期,山门开启,远近的善男信女都来进香朝拜,见了这番崭新的壁画,无不啧啧称叹,顿时传遍了这山村左右一带,人人都来观看。
他画的仕女肖像,更是令人惊讶,每一个少女,面貌神情,各自独异,不像他一共画成了一百零八幅,都是他亲见亲闻的脂粉英豪,闺阁颖秀,也都追摹摄写,毕肖那真容真意,不是凭空捏造的姿式。
这些画,寄藏在这庙中。老方丈看过之后,说日后还有用处,到那时自有一段情缘应在这画上。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