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真宝玉的下落
话说荣府败落之后,应了“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那话,众人散尽,谁也顾不得谁,真好似秋风落叶,纷纷坠地飘散流转去了,也难一笔叙尽。这都中酒楼茶肆中,却把他家的事当个题目讲论不休,像说书的一般,有真的,也加上了渲染附会编出来的,沸沸扬扬,传遍了九城内外。其中更免不了说那十几岁的哥儿,竟然做了叫花子,又跑到西山当了和尚——成了仙佛一流人物,又说他那块通灵宝玉是开天辟地以来的独一块无价之宝物,不但连城珍贵,得了的就可以成佛作祖,神通广大……,种种市井间的无稽可笑之谈。于是有一班异想天开的人,便仿造出“通灵宝玉”来,冒充那失落的宝贝,以希重价牟利。这些人原未见过通灵玉是何形色,便凭空假想出许多样式,也有圆的,也有方的,也有如意头的,也有鸡心佩的……,又不明原刻何等字句,以致胡乱镌上了一些俗常的吉祥语,如“长命百岁”“吉祥如意”“金玉满堂”等等,都在市上古玩店里出来了。一时竟成了京城中的新奇风气。
单说宝玉,虽到了庙里存身,却还带着冯紫英等好友为他仿作的通灵玉佩,虽是假的,到底比市上胡乱冒充的精致可爱,也是件东西。但那块真灵玉究竟落在何处,是谁也无法知道的了。
再表凤姐,贫病交加中,被遣还了金陵,无以过活,只得将身边偶存的一些细小无用的饰物变卖些零钱度日。不想这日忽从一个布包中捡得一枚小石,细看时,不禁如梦方醒——原来是她那日在府中穿堂里扫雪时拾得的宝玉丢了的那真正通灵玉。凤姐又悲又喜,重新把它包好,放在内衣密处。
这一日,凤姐觉得身上略好些,挣扎起来到院中散闷。忽见门外来了一个年轻人,不过二十以内,生得十分清秀,衣服却很敝旧。凤姐一见,大吃一惊,脱口叫道:“宝兄弟!你怎么到的这里?”
那年少之人茫然不解,手足无措,半晌说道:“奶奶你是哪位?怎么晓得我的名字?我姓甄,名唤宝玉,从未拜见过你老的。”
凤姐闻言,恍然大悟,这并非自己家的宝玉,乃是江南甄家的哥儿,当日老太太等人常说起江南也有个宝玉,生得相貌也一样……。心里也早知甄家获罪抄家已久,也是家亡人散,却不知甄宝玉竟然此处相遇。
原来甄宝玉也因生计无着,幸还有几家亲友暗中扶持,不致沦为乞讨。今日他到王家来办些琐务,却被凤姐见着,错当了贾宝玉。从此,倒叙起老亲旧话来,彼此相怜相叹,甚是亲切。
几次熟识以后,凤姐忽一日想起问他道:“我那宝兄弟的一块玉,人人称是件奇物,古今少有第二个。不知你也有什么玉没有?”甄宝玉笑道:“我如何也有那稀罕宝贝?只是从小家里人都提起来,当一件新文故事讲说,我只半信半疑。后来知是真有的,却恨不能亲眼一见。”
凤姐听说,不觉触动了兴致,即便叫他稍候,回屋取出那块通灵宝玉,亲手捧与他看。甄宝玉接在手中一看,果然名不虚传:那玉虽小,却是异样晶莹鲜洁,五彩动目,向所未见!不禁赞叹说道:“佩带这样宝物的,岂是寻常卑琐俗陋之人,真是非凡之宝!我见了此玉,更是极慕贾家宝玉兄的为人了,我从今立个誓愿:千山万水,也要寻着他的踪迹,睹面一会,方了平生大愿。”
凤姐听得此言,眼中落泪。随说道:“你哪里知道我们那宝兄弟的好处!”甄宝玉道:“人传荣府公子是个疯疯傻傻的呆子,这话真吗?”凤姐叹道:“这就是世上没见识的人的胡话了。宝兄弟是个小圣人,没有他不懂不知的,凡百事情,一心为别人,从不管自己,吃亏受辱,甘心乐意。人们不知这种人的心是难得少有的,倒说他傻了。我不读书识字,也听人讲过一句,就是‘大智若愚’的意思吧?”
甄宝玉益发倾倒赞佩不已。将作辞时,凤姐嘱咐道:“今日这一段话,没第三个知道的。若你果真到北上寻他时,我就将此玉托付与你,务必还给了他——他若复得此玉,必然不致久在难中,还有后缘结果。我这病已难望好,大谅今生今世我是再不能看见他了……”说着泪如雨下。
甄宝玉说道:“今日此情此语,牢记在心,决不负你老嘱托之重。”拜别而去。
02
南帆北舶
自从甄宝玉发下愿心,立意务必将凤姐托付的通灵宝玉访着物主贾公子亲手交还,可巧过了些时便有请他书写帐目的东家要进京经营贸易,邀他随船一同北上帮助文书等事。甄宝玉喜出望外,便来向凤姐告别,说知了进京之议,并从凤姐手中接了通灵玉,珍重藏在内衣里,说道:“我此去不惜千方百计,也要寻访着贾公子,将玉交了,回来再向你老细叙详情。”然后二人洒泪作别。
那甄宝玉随东家择日登舟,进入大运河,扬帆北上。他原是没出过门的人,到了河上,见那千艘大小舟船,真是帆樯如林聚,篙橹似兵交,船夫呼叫之声鼎沸。一时忽见水中众船都纷纷争向近岸两边分靠,众声传呼,说:织造进鲜的龙船来了!果见一队大船,插着黄旗,在河中心浩荡而行,十分威赫。
龙船刚刚过完,众船家便又争路开帆,可巧正值来到一处河面甚窄处,两岸的芦苇,森森交翠排青,那南北上下分行的船,离得比先近多了。甄宝玉便立在船上向对面观望景色,十分赏悦。猛然间听得有人叫道:“二哥哥,宝玉!你怎么在这里?想得我好苦……”甄宝玉闻声一看,却是对面船上,舱窗内有一红衣——心中吃了一惊,不禁想起凤姐初见自己,也误认贾宝玉的光景,便应声答道:“姑娘是谁?——我姓甄,不是贾公子,我正是上京去寻访他,务要相会。……”
那女子听了流下泪来,说道:“我叫湘云,姓史,是宝二哥哥的表亲。被人卖做了丫环,回江南去。公子你若寻着贾二哥哥,告诉他我到江南了,叫他来救我!……”
说时迟,那时快,不容那女子说完,两船上下早已错开了,越离越远了,那凄切的女子声音已被河水浪花淹没,听不清了。
甄宝玉目送那船渐渐远了,看不见了,还立在舱外,像是在一场梦中,又很真切不虚。河中乱篙激起了一个浪花,水沫似雪珠般洒到身上,连脸上也溅着了。
他才从“梦”中出来,痴痴的,惘惘然,不知自己心里的滋味是什么,该如何化解这一番诧异惊奇,辛酸苦楚。
03
访玉逢缘
甄宝玉随人入都以后,在宣武门外一处赁居寄寓。离寓不远,便是一条长街,两侧都是文玩书籍的老店铺,墨彩书香,琼光铜耀,目不暇给,他也是个有心之人,便时常在闲中来逛逛,意欲寻觅贾府抄没之后流入市肆的书画陈设之物。
一日,在西街尽头处一家小店铺内闲看时,忽见有几枚玉佩,做得甚是不俗,因顺手逐件取阅审玩。翻到底下,却有一枚带字的,忙细看时,却是镌的通灵宝玉四字篆字,虽不精致,倒也十分可爱。因问价多少,竟索十两银子。甄宝玉道:“这只是仿制的玩器,如何能值这多钱?”店主见说破了,便改口说客官可以出价商量。便以纹银二两成交。
这时甄宝玉对这位待访的贾公子已是倾倒备至,务欲寻觅他的踪影。可巧临走时抬头见那架上有一个敝旧的横幅,上有尘土,久无人动的样子。便取下来看。
店主两手横张着让他观赏——他举目一看,工正的三个楷书大字,是“绛芸轩”,左边一行小字写的是“怡红浊玉重书”六个字,并有年月。甄宝玉也是个聪慧人,一见便知是贾公子的手笔,惊喜不已,也不多问,只花了几个钱将这书匾也买下了。心内高兴,不禁搭话,问起店主,可知城内有个荣国府?府里有个哥儿贾宝玉?
店主笑道:“那是谁不知道的?”再问:“可听说现在何处了?”店主答道:“这却难说一定。恍恍惚惚,有说是做过叫花子,后来到西山当了和尚,却不知此话真假。”
甄宝玉又问了西山古刹名庙的名称路径,谢了店主。回来益发拿定了主意,要到西山去小住几日,方可多走几处庙宇寻访贾兄。
及至他真到西门外奔向西山,才知道这庙可是太多了——大的金碧辉煌,钟鼓常鸣,僧众繁忙的也有,荒凉敝旧的也有,岂止几百座,山坳涧上,各式各样……,哪里去问一个新出家的小和尚?他寻访了几日,影响俱无,到处是“不知道”三个字回答他,心中不觉犯了愁,败了兴。
正自行止难定。又想不如先回城里,过时再来,省得徒劳无益。于是收拾了衣物,辞了庙主,徒步向东慢慢而行,欲回城内去。走了一程,有些饥了,望见一幅酒帘在柳外招展,知有可以饮食处,便赶向那里,找个座位,歇脚自饮,吃些东西当饭。这时忽来一位客人,旁座坐了,也是歇脚的,见他且不忙吃酒进食,只顾将一幅字画打开赏玩,口中不住称赞叫好。
甄宝玉听了,斜着目向,看那画是一位美人,十分工细,一行落款写的是“情僧浊玉”四字。
甄宝玉这一惊可非同小可,一把拉住那人,那人吓了一跳,道:“你怎么了?”甄宝玉也笑了,忙忙致歉,说道:“我见那画实在太好,急想也得一幅,不想惊了先生,千万恕我无礼。还求指点,往哪里可买得这位画家的宝绘?”
那位客人听罢叹道:“若问此画,也易也难。听说是山里一个年轻和尚画的,应,连过年贴年画的,他高了兴也给画,面得特有趣味!所以人人喜爱。他字也写得好。”说着方将手中的这一张画让他细看。
甄宝玉重新细赏时,方见下方是江边之景,一人在船上立望,上方是隔岸一所画楼,雕阑上倚着一位红袖美人,旁边一个丫环吹笛——楼头与船上人都在凝神闻笛。左上方却题着两句诗,道是:
“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阑。”甄宝玉喜得连称妙极,就又厚着脸向那人恳请将此画卖与他,结一个翰墨奇缘。
那人笑道:“尊兄也是个大痴人了,按常理这是不该出口的。但我见你也是个不俗之辈,我破格转让,也不为多贪卖价。”甄宝玉千恩万谢,双手奉与人家二十两银,口说:“先生慨然赠我佳画,永当铭篆,这点钱只当是给先生回府雇车的吧,务必笑纳。”那客人也只得接了银子,将画卷好交与他手,二人行礼作别。
甄宝玉登时打消了回城的念头,转过方向重奔西山而去——这回他已从那客人口中探明了卖画和尚的小庙的坐落了。
04
因画送玉
甄宝玉寻途问路,来到一处庙宇,看时,却是一座尼庵,心中只觉怅然失据,又走乏了,只得进去求借茶水歇息。这时走出一位年轻女尼,一见他迎上来行礼问讯,面带惊异之色,口说“施主哪里来的?贵姓大名?”甄宝玉答道,“在下姓甄,金陵来的,上京访友,还望女菩萨师傅多多指路。”那女尼便问:“欲访何人?”甄宝玉方说出是荣国府公子出家的一位世交,有要紧事情面详。
那女尼听了越发惊讶,又微现喜容,叹道:“施主幸而遇上的是小尼,别人也难知详细。我与贾公子是一劫而来之人,如今风流云散,流落到此,却也彼此遥相知闻。别的也难细讲,请你只寻到西北一条小山谷内,溯着溪泉往上走,山径曲折,引向一座古庙,荒凉破败之境,他就在那里存身隐迹。”说罢奉上清茶让座。
甄宝玉吃毕茶,拜谢了那女尼,独自又按所指路径走去。果然从山口进入一条蜿蜒的夹谷。一道小溪潺潺流泻,水上落花残叶,水底奇石斑斓,那路极难行走,只得攀着草树藤葛慢慢盘上山腰。这时方见一座古刹,已是门墙颓坏,两段残碑犹立于院中,满寺萧然,寂无梵呗钟磐之音。向前寻路,转过大殿,却有一角门通连一处跨院,院中茂草盈阶,野鸟穿户——见此景象,心中不禁慨然感叹,不知是悲是喜。便向房门外提声试问:“此处可有一位公子出世的情僧少师傅?”
语音落处,屋内走出一人——他们两个一照面,各自暗暗吃惊不小:“怎么就和我在镜子里看的自己一样?!”二人同此诧异间,心中早已明白,倒是贾宝玉先开口说道:“来的莫非是江南的甄兄?”
不用繁言,两个几句话过后,便十分亲切,如逢故交的一般,入室快谈。甄宝玉便从头自王熙凤病中重托,携带宝佩,以至数千里专诚来访,并从肆上新得的旧匾一件,郑重奉与情僧。
贾宝玉接了,一言不发,静听了所述凤姐姐重病托付通灵玉之一夕话,痛泪满面,遂将真玉戴上,却将近年来所佩之假玉摘下,送与甄宝玉,说道:“甄兄,此玉是我至交侠义之士冯公子为我特制的,也带了这几年,随我经历了悲欢离合,世态炎凉,已不是寻常玩器了,今特奉赠,也是一段奇缘佳话,望乞笑纳。”
甄宝玉接过看时,比真玉略大些,却是一块和阗美玉,上有红晕,镌着篆字,端的也是宝器了,珍重戴上,极口称谢。然后又将那幅旧匾取出展开。贾宝玉一见,却惊呆了,忙问:“甄兄如何得的?这还是我早先在舍下园子里写的,第一次所写的是自己住的屋里悬的,这第二次所写已经是园内的事了——但那两次侍候裁纸磨墨的人,却是一个……”说着又泪滴纸上。
甄宝玉因问:“此人现在哪里?”情僧不答,口中吟道——“美人黄土梦凄切,麦饭啼鹃认故邱。”
甄宝玉听了,也为之悲叹不已。
二人情投心契,各表倾慕之怀,不禁说到家亡人散的前情,那甄宝玉忽然问贾宝玉一闻这三个字,骇然变色,立身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问她怎的?!”甄宝玉这才详细叙明了在大运河中两船对面,那红裳女子错认、口呼二哥哥之事。贾宝玉听罢,像一块石头,不言不动,只两目泪流如注。
05
定计南游
当下甄贾二玉又同看那幅红袖楼头听笛的画卷。贾宝玉又不禁大为诧异,问他又是怎么得的?因又叹道:“仁兄你可知,这画正是我梦中见了舍表妹史大姑娘才画的,那正是我梦中所见之境,看来今日之事甚奇,说不定日后有些应验,也未可知。今既拜识了仁兄,得了表妹的信息,我决计到江南一行,务必访寻她的下落。”
二人又复计议。甄玉便说:“贾兄你现是个僧人,又无财力,江南又无势家相助,若想救回令表妹,不是一句空话行得的,须有个切实的打算才使得。”
贾玉听了有理,因说明日我便进城找找敝友安排。
甄玉将自己在金陵的地址写了,说:“你到南京时,按这地点来找我,小弟一定竭力相助。”说罢又笑道:“尊绘实佳,只是落款情僧二字,弟不能解——素闻佛门是要断情的,只因情是烦恼之源,出家修行之人,如何又叫情僧?岂不正好背了释家的宗旨?请兄一破愚蒙。”
贾玉闻言也笑道:“我兄何太痴也!当日如来世尊若无情时,他如何为了众生而自受苦难?佛讲大慈大悲,我看他正是自古以来世上最多情的一个圣人。我这出家,原不为吃斋诵经之事,正是为了深养这个慈悲的情界。弟以为名曰情僧,方契佛之真心本旨。吾兄意谓如何?”
甄玉点头不语,听他又说道:“依弟看来,世上唯女子最苦最难,若要慈悲,先救女子,如是方更获佛心。”
甄玉听到此句不禁叹道:“如此说来,方悟贾兄你决意南下救回令表妹,原是大慈大悲之心,并不为一己之私情了。可惜——”
贾玉忙问:“如何可惜?”甄玉接盲道:“可惜!——可惜世上俗人如何得知你这胸怀意气,只怕反都说你是疯傻痴人了,岂不令人大大可叹可惜!”
贾玉因又笑道:“实对兄言,我在此托名出了家,不过瞒人避俗而已,其实一未剃度落发,二不参礼坐禅,只充个行者小童,遮人耳目。这里也无高僧大德可以拜师。我常想,天下哪里有位高人,自创一教,名为‘情教’,以真情正情大情而度众生,我是一定要去皈依的!”
甄玉听了,默然良久,立起身来深行一礼,口中似有祷念之词,然后说道:“古人云,《春秋》成而麟凤至。那《春秋》且不必多论,麟凤之出,殆不远矣!”
贾玉却连连逊谢说:“仁兄怎么忘了唐诗有两句:‘叹凤嗟身否,伤鳞叹道穷。’那是大圣人的事。—嗟一叹,总是千古恨事。但依小弟之愚见,夫子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他却不曾识得女子的才德智勇,胜过须眉男子。那话恐是一时有激而发的吧?”甄玉抚掌大笑,说道:“贾兄,果然百闻不如一见。怪不得世传都说兄乃疯颠怪诞之人,我想杜少陵说李太白是‘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可为痛哭!——世上若果有了情教创主,也必被俗人谤为旁门左道,必毁之灭之而后快了。多是屈枉的。”
贾玉叹道:“正是这话了。即如家嫂王熙凤,何尝不是如此?当日令业师雨村先生常说,人有正邪两赋而来者,最是难得之才器。皆因微瑕掩了大瑜,被一起俗士妄人横加恶名,千载不复,真是悲愤难言之事。雨村之为人,我不敢多论,他这番高见却是罕有,可贵的很呢!”
甄玉于是又说,“情僧”之义,已得畅叙,但不知那画上所题“绿蓑”“红袖”二句又是何义?
贾玉答道:“若提起这诗,又是万言难尽的话了,今日只先向吾兄说知此系敝亲一位女子所作,她也是金陵姓甄的,雨村知其家世,自幼被坏人拐卖,作了使女,十分不幸。她这诗,正符我那梦境,故此题了在此。可叹天地生才,却又都这么以薄命待之。此画请兄随身带回江南,日后必有用处。”
二人计议已定,只得分头各作安排后,不久在金陵再会。
06
处处风波
却说宝玉得了湘云落到江南的消息,如雷轰顶,便赶到城里来,寻着冯紫英,备述了一切,要商量怎得一个好计,方可救湘云出来。紫英听了,也是又惊又喜,当下说道:“我正欲江南走一遭,开开眼界心胸,也为访访异人高士。既如此,明日与若兰兄约会了,最好一路同行,到那里相机行事,要钱、要人、要门路,舍下在那一方也有几个相识,是难不住我的,用人用钱难道换不回令表妹来?再不然,还有义侠之士,出奇之计,也不愁的。”
话休絮烦,过了几日的安排,果然约了卫公子若兰,带齐了衣物盘缠,将宝玉的僧装也改换了,三人雇一艘大船,向江南驶去。
这日,船行已到临近南京之处,三人都立于船头观看这六朝名胜佳景。卫若兰先说起太白的“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来,那冯紫英却说道:“目下正是秋景,正合了宋人的‘故国晚秋,天气初肃’,我最喜那‘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归帆去棹斜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写得真是好极了!”
宝玉独自无语。他心中却想起那“三山”之句,是宝钗在那年酒令中说过的,又由她也曾说了“水荇牵风翠带长”,不禁又想及老杜的原诗上句是“林花着雨胭脂湿”,忽又念及她那句“处处风波处处愁”,还有湘云说的“江间波浪兼天涌”,黛玉说的“风急江天过雁哀”……,一时俱凑集在心头。
正思想间,偏偏那天色要变,江风吹过来,十分猛劲,江水果然起了大波,摇得那船站立不稳。船夫请他们进舱歇息。饭后三人闲话一回,及至睡下,宝玉耳边听那枕下水打船舷的声响,身子还在随船悠晃,翻来覆去,只难入寐,只想这几年来的经历也如今宵一样,风不平,浪不静,当年姊妹们酒令中的话,此刻都觉暗含远意。
因默忆酒令,忽然灵光一闪,又有新悟:原来宝钗的牙牌副儿是一对“长三”夹“三六”,一色是绿点子;那湘云却是一对“长幺”地牌夹“幺四”,一色是红点子,二人分占了纯绿纯红,而宝钗占的是“铁索缆孤舟”,湘云占的是“樱桃九熟十分红”!真真出奇,大是意外。因又想道:湘云末后说的是“御园却被鸟衔出”——这若也有预兆,就是不幸中之大幸了。
宝玉一心痴想,方才朦朦胧胧似睡非睡,忽见远处走来一个女子,口中连说:“二哥哥,你果然来了!”细看好似湘云,却又不大相同,又是红裳,又有素带,有些悲切之色。睁眼寻时,方觉是梦。
07
红袖楼头
且说风浪一夜未停,船都暂泊岸边等候,直到次日黄昏之后,方渐渐平息,三人只得在船上消遣时光。那天晴得好了,半轮上弦月,嵌在碧空,格外清丽。
正在月皎波澄、神怡心旷之际,忽一阵微风起处,远远传来缕缕笛声。三人停了话,都侧耳细听。那笛子吹得悠悠扬扬,十分缓慢,一种清韵,令人回肠荡气。
这三人中独宝玉听得入神,心中暗自奇怪如何此声这般耳熟?想来想去,忽然如梦方醒——这原来就是旧年中秋夜园内赏月品笛、老太太特命小戏班隔水吹奏的那支慢曲!
宝玉悟后,便向二友说了出来。卫若兰先惊奇说道:“了不得!这或许就有缘故。”冯紫英便接说:“正是这话!依我,不如咱们下船去寻寻,只怕有些奇遇,也未可知呢!”宝玉也说“极是极是”。
说罢便问船家,欲趁天气未昏,上岸略走一走,可使得?船家说不妨,只要莫走太远,早些回船。
三人见船家寻着一个平坦地方搭了一条小跳板,便一齐登岸,顺着那笛音的来向,寻路而行。
谁知离岸没有多远,转过一片绿柳掩映处,便见前面有一大宅,北面露出一座画楼,似是后花园内高处假山上所建的,楼是两层的,楼腰一排雕栏,栏后一个小环吹着横笛,旁边一个红裳女子倚阑而立,凝眸远眺,若有所思。
宝玉一见,吓了一跳,忙说:“了不得!这岂不正是‘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阑’?今日可真找着了!”
冯、卫两人听他这话,茫然不解,笑道:“怎么玉兄你又犯了小时候痴狂之旧病不成?”
宝玉并不答言解释原由,只说:“明日南京寻着了甄家仁兄,你们便知端的。”
三人重新记清地势方向,回到船上,一夜无话。次日船到码头,整装进城按甄公子所留地址寻访,正巧他日前已到金陵。宝玉将诸友一一互相引见了,他们本是一路之人,相识之后,不用多少话,便自心契情投。
甄宝玉便问他三人到此之后可有头绪端倪?贾宝玉答道:“且待慢叙,请兄先将我所绘那画取出,呈与冯、卫二兄请赏指教。”
甄玉果然将画取出,展开请看。冯、卫二人一见,目瞪口呆,骇然说道:“天下竟有这样奇事?不是亲历身经,断不肯相信的!——这正是昨日晚晌所见之景,一丝不差!”甄玉说道:“诸兄所言,小弟一句不懂,有甚奇事?与画何干?昨晚你们见了什么景致?”
还是只有贾玉方能将这段曲曲折折的故事,向他详细讲了一遍。甄玉听了,拍案称奇叫绝,说道:“这事果然神了!看来有些意思。明日我便先去那里访勘一回,若到事情真做起来,那时我们再一同前往,此时人多了怕惹人耳目。”大家都说有理,只待他去后回报音信。
隔日甄玉来回拜,三人都急问打探如何,甄玉道,“已经探明,此亦金陵一霸,广有财势,在都中有硬仗支腰的豪门,家下养着戏班、档子,声伎是一方之首,专搜美色,每日丝竹之声不绝。被他家买去的,要想出来,却难。”
三人忙问:“难在何处?”甄玉道:“难在但凡他买的,都是死契,不许回赎。再者防范极严,十几层深宅大院,生人休想进得去,声息难通。还有最毒的一条,若有敢与原籍亲友家人或私相传递的本地人,被他查知了,立即将那女子处死,任是多么得宠的色艺绝品人物,也不留情。真是个远近闻名的有入无出的鬼门关。仁兄诸位与他素不相识,如何办得救人的事?若无高招绝策,只怕是白说说罢了。”
三人听了如此说,各自默然思索。
半晌,冯紫英开口道:“此人除了声色之外,还知他最喜爱何物?”甄玉答道:“他酷好古董,凡奇珍异宝,他是舍得银子的,倒不强买豪夺。”
卫若兰一闻此言,拍手笑道:“有了!别的珍宝古玩倒都平常,唯有宝二爷的那玉,是件天下传闻、人思一见的奇物。要想打进他的大门去,借重这玉,定然马到成功!”众人一齐叫“妙!”又说:“这玉倒是个钓饵,但只若真叫他迷上这玉,定要买下,那时却如何处?”甄玉笑道:“我有一计,管保真玉不失。”说罢,便低声道出如此这般的计策。大家听了又一齐叫妙极!商议已定,只待布置齐备,择日行动。
当下先由甄宝玉托人寻着那家一个清客,买通他向那东家游说怂恿,只言都中来了两家贵公子到此游历金陵胜迹,随身带有奇宝,又是养戏班的世家,专访大姓名班,品评曲调伶官,有意拜访,何不延请一会,也是难得的缘分。那东家近日正苦无聊,欲寻新乐,闻言大喜,便命具帖,由清客去邀会。
次日,那家果然大设筵席,在家中戏楼上搬演名剧《长生殿》中《小宴》《乞巧》等折,果然声艺不凡,唱到“天淡云闲,列长空,数行征雁”那支《粉蝶儿》,抑扬顿挫,韵远声清,大家不禁喝采。主人见来客知音见赏,心下高兴,便又命特加一场别致的清唱:一名女伶不抹脸,却单单唱那《刀会》中的《新水令》:“大江东去浪千叠。驾着这,小舟一叶……”。大家皆觉新奇,笛声起处,见那女伶声容豪迈轩爽,英气超群,真不同于所有女子娇细的声口喉咙。众人重又击节赞赏不绝。歌罢,这三位贵客各命随带小厮取出锦缎珠玉,以为“缠头”之赠贺,亲手交与他们最为赏爱的几位女伶,——对那唱“大江东去”的赏礼尤厚。
席罢,回到客厅,遂又话及通灵宝玉这件奇物,只说荣府败后,其公子贫困,因将此宝托付与他们的。那主人一见,爱不释手,便要他们慷慨转让,愿出高价,务在必得。冯紫英因道:“那贾公子虽因贫困愿意出让于识家,但那玉乃稀世之珍,价低了他却也断不肯轻允的。依我之见,尊府如有难得的奇物,愿与此玉交换,倒也未尝不可,小可从中说项,玉成此事,也是一段佳话。”
那主人沉吟半日,方说道:“此玉虽奇,毕竟微小,在下所得珍异之物,有几件愿作交换,不知可否?”说着遂由内室取来几宗物件。三人看时,冯卫甚觉无奇,唯独宝玉拿住了三件细看,面现骇异之色。冯卫二人方知必有缘故,于是也接过细看时,只见一件是个绿玉斗,澄润如春水,斗足雕作菱、栗、芡等果,斗口则雕一盘螭,张口向斗内欲饮之状,雕工十分古雅不落琐细俗式,翻看斗底,竟镌有“槛外畸人”四个小字。一件是一幅横卷,上面书写着一篇五言排律,末题“大观园中秋即景联句廿四韵”,又有“妙僧沐手拜书”一行落款。第三件则是一件赤金点翠麒麟佩,比当日卫若兰所得的略小,却正是左右成双的一对形式。
冯卫二人看罢不解,独宝玉说道:“如将这三件相换,便可将玉奉呈。”
那主人见此三物皆非珍奇,心下暗喜,便一口答应,即请当面互换手交。宝玉正待摘玉,卫若兰却立身说道:“不可如此草率,且待宾主各自细细评量一番,若无反悔之意,明日再行过手定局。”
于是三人茶罢作辞。回到寓处,冯卫二人便问宝玉说,金麟是知道缘故的,那两件又有何干系?宝玉便将当年品茶、联句的诸般情景细讲与他们听了,二人齐声称奇,又深为慨叹不已。
原来,这日是有意安排的,只有贾宝玉去访寻机会,却令甄公子回避了。至次日互换物件时,却又令贾玉避了,只有甄玉穿了昨日贾玉的衣服去换玉易麟。
那家主人如何梦想得到,世上竟有二人同名同貌的奇事,果然识辨不出,甄玉从项上摘下的玉,却正是贾玉赠他的那块假玉——那主人果然也梦想不到又有这等奇情,便当作真玉收了。
这日三人回来,将换得的三件一齐奉与贾玉,四个人真是又惊又喜又称奇叫绝——又担心被那家主人识破玉是仿作乱真的。甄宝玉因议换玉原不是本怀,只为了借此可进那家之门,搭救史小姐,如今东西是意想不到而得的,只那史小姐尚未救出,却须赶紧设法了。冯紫英笑道:“甄兄莫急,只等今夜,若无消息,明日自当再作道理。”
四人在寓饭罢,只留贾、卫二人守候,那甄,冯二人却绕道来到江边,登上了早已雇妥的大船,船头高悬一个红灯笼,上面写着“卫府”二字。二人入舱静坐,不言不笑,若有大事在心,眼睛只向岸上眺望。
这夜下弦微月将尽,只有满天星斗之光。江中众船,各有灯火。候至二更已过许久,忽见岸上有两个人影过来,似是一位男子伴有一个小童。于是冯紫英忙又将一个写着一个大“荣”字的灯笼扯起在桅杆上。只见那来者果然急急走近,那船夫早照吩咐过的已将跳板备好,搭放岸坡上,那一大一小两人便上跳登船——跳板即便撤回。
那男子上了船,便被引入舱内。甄、冯二人忙迎上来,只见那人一把拉住甄玉,眼中流泪,口唤“二哥哥”。二人尚未及答言,又已进来二人。那人见了这二人进来,不觉怔住了!——
原来,这后至的二人便是贾、卫二公子,他们早已安排妥当:只待看见有夜里上船的一到,便有人急报贾、卫,二人辞了寓所急赶到船。
此时,那方才登船的男子将外衣脱下,冠帽摘了,现出真形——是一位女子,连小童也是女扮男装的。大家已尽知这便是落难的史小姐了。只见她两眼含泪,不住打量甄、贾二人,竟不敢冒然相认谁是真正的贾宝玉!
却说此时并不能多说闲话,一声命下,那船即时张帆溯着江流稳稳地驰去。
船上的“荣”字灯早已收落下来。只有那个“卫”字灯在黑夜中像一点远星飘然向北移动。
08
香囊启红拂
看官必问:湘云如何能知逃奔江船?原来那日宝玉聆听唱“大江东去”的声韵仪容,正是要来搭救的史大妹妹,他早已写下一个秘柬,装入一个香囊内,连同歌罢赏赐“缠头”礼物的锦缎衣饰,人不知鬼不觉地到了湘云之手,湘云拿起香囊觉得沉甸甸的,打开时,里面一个海棠红的绛石比目佩,还有一张纸,展开是一首小诗,题道是——
尸居馀气笑杨家,
红拂何妨趁月华,
冠带翩翩即公子,
夜深来泛绛河槎。
下注小字叙明湾船之地,船上灯笼书写字号,某日之夜必行休误等语。湘云是个有胆识的脂粉英豪,便依计而行,并买通了宅中角门上管门的人,带一心腹小女,皆扮为男装,寻到河畔,竟无险阻。这也就是“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了。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