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巧采风作品（七）】波眠《听听嫂子们的乞巧歌》

听听嫂子们的乞巧歌

波   眠

漾水河沿岸古老的乞巧风俗沿续了千百年，早先真是只有豆蔻年华的女孩子参与，乞巧时节，夏收已经大致结束，秋田在望，对于以庄稼为重的乡村人来说，这段时光相对悠闲轻松，姑娘们遵照古俗规式相约乞巧，从六月三十暮晚迎巧到七月七夜晚送巧要历经七天八夜的时间，平时管束较严的女孩子们，这段时间大人也会默许她们去参加乞巧玩乐，约闺蜜出去见识人事，学做女红针线，展示茶饭手艺，自然也怀揣一种隐密的美好心思，那就是对爱情的向往与憧憬，“巧娘娘，把你敬，给我赐个心上人”，这种心思像洁净的陶罐里盛满的泉水，盈盈地亮着，在静谧的月光下，既希望有人来捧接这罐浮着月影的水，又怕遇到莽汉不经意被打翻。

祖母辈的乞巧女，很多早早就成家持家，生儿育女，习惯了勤快、坚韧、纯朴、包容，做事总是处低柔顺，任劳任怨，伴随她们的往往是无尽的衣食烦忧和日常琐碎；乞巧——就是镶在她们身体里的一轮月光，照彻命运甬道；乞巧也是她们生命里一堆温热的烣烬，是心上的指望，是一堆旧柴禾下滋生的草芽。

巧娘娘教我绣一针

一绣山川五谷丰

巧娘娘，指前程

风调雨顺享太平

巧娘娘教我绣二针

二绣中秋月儿明

月儿圆了事事成

在她们的心目中，神灵是朴素的，那个从天上迎接来的巧娘娘，俨然是天阁来的姊妹知己，不仅在她面前可以解开心结，倾诉自己的祈愿，姐妹一样一起玩乐，娱巧里唱的“泼又泼”非常快乐欢畅，“泼又泼呀，泼又泼，白绫子缠脚乐又乐呀，用心梳妆打扮哩，红缎子鞋上绣花哩，前一跳，后一摆，咯噔咯噔跳起来”。这个“泼又泼”，从她们的舞姿看，有点嬉戏狂欢、自由快意的感觉，红缎子衣裳像一团团火焰在燃烧，曼妙的身姿像一簇簇山花被风吹拂着摇曳！

岁月匆匆，光阴次递，一晃她们从一个无忧无虑的女儿变成了母亲，又成为祖母，岁月的风霜在她们的脸上留下沧桑的印痕，但乞巧节她们还是换了可身的新衣裳，喜乐不禁地与姑娘们去一同乞巧。

只有穷困和不幸

才能打磨出这样美丽的灵魂

只有通过痛苦的心

才能生长出这样的皱纹

……

她们在坐巧娘娘的庭院里，一块儿长大的老姐妹们围在一起生巧芽做巧饭，迎水唱巧，孙女儿在院中花圃边玩“打碡官”的游戏，稍年轻点的打水卖东西。她们中间有的儿女考了研究生博士，去大城市工作，她们过不惯那里闭门不出，对门不相往来的日子，还是喜欢老姊妹常在一起，平日里见面相互揶揄打趣一番，日子反倒过得快意活泛。灶膛里火旺，她们会说，“火笑哩”，院中飞来燕雀，她们会说“来了喜虫儿”，地垄间长出穗苞，她们会说“已长出笔砚了”，衣服脏了攒一盆在河滩边冼，她们会说“笑脏不笑烂”，叮嘱女儿过家，她们会说“男人是耙儿女人是匣儿……”等等。问她们什么她们总是以笑回你，笑脸成了她们通行的表情语言。所谓清欢，在她们来说再真实不过，善待命里注定的一切，娃们考了学，庄稼没被霜打，果树开了花，她们都会欣然一乐。

乞巧这几天，草关、云华山、晚霞湖、九眼泉、包集沟到处是她们乞巧的身影，时风刮来刮去，小山村虽然也建起不少别墅式的楼房，但她们还习惯持守瓦房的作派，纵然有城里人的样貌，但出门就是青草泥土的气息，日子宽裕也罢紧塞也罢，总有节俭惜护之心。她们自排的节目多为广场舞之类，操持一家人生计的腰身并不灵巧，甚至有点笨拙，但那种不到位的舞姿很是真诚，乌发上渗出喜乐的汗珠，对她们来说这何常不是一场狂欢。

云华山是西汉水沿岸的一座名山，曾传秦王嬴政来此祭祀过先祖，形如鸡首又名鸡头山，褐色的山峦纵横交错，沟壑间林木蔽野，山头庙宇鳞次栉比，直耸云霄，每有朗日晴空，烟岚横野，云涌景幻，气象万千。这里也是每年乞巧的胜地，我们去观看，田畦农舍，小兽出没，缈远的高崖上停放万顷云朵，往昔敬香人多为四乡农妇，她们本在这一带山地长大，恐高怕陡的很少，来山上种田务作，也顺道敬个香，尽管她们分不清什么玄武大帝玉皇大帝之类，红脸神也好白脸神也罢见庙就烧点香。我曾在庙前见一位农妇敬香，磕了头祷告说让她的女婿出门寻活顺顺利利，有活儿干多挣点钱，我先是窃笑，笑过后又觉得这位老嫂多么善良，她惜护女婿本质又在惜护女儿，出嫁了，还在操心女儿一家的生计，希望女儿一家过得好。在这个忙碌的时代，留守在老家的农妇嫂子们让一个村庄延续着本该有的烟火气，她们一定说得清哪个山头叫什么名字，哪块油菜是谁家的地，哪面坡场上长石葱，哪面山洼生野韭，哪块地边有山泉；她们看惯了云朵往来的天际线，庄稼熟了，走几头大牲口，坐下来各种事情想一通，或者看前后无人就唱几句巧曲儿山歌，“站在梁上唱几声，唱死唱活没人听”，此时的孤单是真的孤单，往往唱的是心上的孤寂与惆怅，唱的是人生无法尽兴的心结，唱的是无以为告的念想。不是么，这些嫂子们甚至一年连城里都没去过几回，守在家里，要照顾庄稼，也要照顾家人，有的是男人在外面的营生赔了，孤身回来照样能茶热炕暖，家是这世上最温暖的地方。那天在山上一块平地里她们演唱，能听得出来巧词是改编过的，但那种音韵显然有幽怨之音，崖边散着青草野棉花的气息，顺着山风又传送到旷野当中去。

这些农妇们当然殷实人家也不少，在她们的小庭院里，再窄小的场地，院墙边也要留一块园圃，那是一块接通天地的通道，方方正正，边缘围篱笆，韭也栽，花也种，有的还置几块石头，客来屋里喝茶，鸟来池头饮水。下寨有户坐巧人家，四合院里敞亮的很，家里字画满墙，老梨木桌子抹得明光映人，正所谓家具和性情都不染尘埃，一家人各干其事，和睦相处，年年张罗在她们家坐巧，事实上又起到和睦四邻的作用。时代发展，乞巧的内涵也在不断变化，包集、大柳、稍峪一带的乞巧女在政府因地制宜，大力发展特色产业的倡导下，以刺绣编织形成新型产业，好多农户以此走上家道兴旺的富裕之路，她们原本在奶奶那里学了好的针线活，绣枕头片、鞋垫、荷包，草编，如今讲原生态兴民俗，那些梅兰竹菊，鱼蛙草虫、百子图之类是国人永远的吉祥图腾，现在派上了大用场，绣成的成品经村社包装，一批批营销到远方。

我们的文化原本是能安住人心的，讲自然亲爱，母慈子孝，对万物讲敬畏，可是社会发展受外来文化的影响，节日文化多数走样了，成了商家谋利的由头，什么情人节女神节，名堂多而内涵少，表面上在尊抬妇女，实质上价值观在紊乱无序，致使农村婚配艰难，婚姻质量也多不看好，一种无形的手抽掉了我们本该坚守的忠信恭敬！乡下传统是人生大事敬祖神，年关厨房敬灶神，买卖求利敬财神，考学升级敬文昌神，甚至家里修建动土得敬土神，都是敬畏的外沿，完了该干啥干啥，依旧尽伦务本，并非图谋福报，不可说她们就愚痴迷信，适合她们的就是好的。

乞巧在每个村庄的规式大致相似，但又各有不同，唱词是她们中间的文化人改编，这就用到诗词歌赋，早年巧歌里有“小河有水大河涨，农民要缴爱国粮”的内容，如今唱“母鸡下了金蛋了，富民政策兑现了；辣子红了柿子红，八仙过海各显能”等内容，不同的地域所唱的韵味也各异，下寨村唱的明显有点秦音古韵的韵调，有种远古的悠扬雅调，仿佛合唱团，听起来很是悦耳入心。

七天八夜的乞巧要结束了，快乐的时光很快要过去了，七月七的夜里要送巧，送巧就是将巧娘娘又送回天上去，她们说这一天真的不见一只喜鹊，传说它们都到天河给巧娘娘搭桥去了。

七天八夜在一搭

巧娘娘走家我咋家

巧娘娘，舍不得她

……

今年去了明年来

头顶香盘接你来

在有点哀惋地唱声中，嫂子们领着那些乞巧女儿们列队来到河畔，用一根红头绳当作天桥，当香烛燃起要烧掉陪伴她们多日的巧娘娘时，只见她们神情悽然，唱着唱着眼泪就簌簌地流淌下来，烛影中闪着的泪珠，那是一滴滴的乡愁。有的嫂子与一旁的老姐妹相拥而泣，有人说多情，有人说愚痴，就连大枭雄曹孟德都有“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的人生叹息，何况常年困守乡下农村的普通农妇，她们哭是心灵的敏锐不僵，难得欢欣快意转眼又要分离，所见多是花谢花开的有情之物事，感触动起心念，多生悲怀。冒似繁华的城市，人人行色匆匆，熙来攘往，常年居于各类水泥盒子似的居室，即使邻里也少有往来，心役于物，慢慢心灵变得僵板，除了降生时哭天哭地外，以后就再也很少哭过，上天赋于人哭的功能也一点点退化丧失。

我是个见不得人哭的人，人家一哭我心里也悽然，我不是惋叹巧娘娘化灰升天，大概是我哭的功能还没有完全丧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