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旺西绕,1936年生于洛隆县孜托镇达贡村,1956年选拔进入十世班禅文艺队,并于1957年主动申请前往陕西咸阳西藏公学学习,1959年3月参军入伍,参与了山南、边坝、米林、贡布、江达、日喀则等地的平叛作战,被授予上士军衔。1966年退伍,回到洛隆连续担任了22年的村长职务。
阿旺西绕今年已是85岁高龄,背些微佝偻,腿脚有些不便了,头发也大都花白。而当笔者问及往事,他总是有说不尽的话题,说到关键处情绪还会十分激动,边说边用手比划。
阿旺西绕出生于普通的农牧民家庭,童年的时光几乎都是在山上度过,不是在把牛羊赶去吃草的路上,就是捡牛粪、干草回家起火。因为他是私生子,从小就是由母亲和姨妈养育,缺少父爱,也几乎没有玩伴。
在阿旺西绕12岁的时候,母亲和姨妈四处求人,把他送到当地的孜托寺学经,教他的喇嘛名叫土美。“那个时候我记性不好,年龄又比较小,有些时候贪玩,土美喇嘛总是来抽查我的经书背诵情况。只要不会背,他就会拿手指那么粗的藤条打我,打的次数太多了,我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每次挨打,都只有一个人咬牙忍着,不敢喊叫,甚至连哭都不敢出声……”
今日的洛隆县城东南一角
在孜托寺学经的经历,给童年的阿旺西绕造成了很深的心理阴影:“那段经历我是实在不想提,但又确实忘不了,以至于后来到拉萨,有时候晚上做梦都还会梦到他拿藤条抽打我……”
年幼的阿旺西绕不堪忍受在寺庙的悲惨生活,但又不敢回家:“若是阿妈知道了,肯定先把我打一顿,再把我送回寺里去。因为家里穷,吃饭吃不饱,我回去又相当于多了一张嘴……”
在寺庙的一年多,阿旺西绕经书没有背到多少,面黄肌瘦,像一根竹竿。有一天,他从喇嘛口中听到“金珠玛米”这个陌生的词汇:“金珠玛米会把老百姓抓起来做苦役,还会吃小孩,你们认真念经,不要贪玩跑到山下去玩……小心金珠玛米把你们这些小屁孩掠了去,挖你们的眼珠,把你们活活饿死!”
阿旺西绕的少年时代,他听说拉萨是信佛的人一生必须抵达的圣地,怀着“拉萨是一个不挨打不用背经”的向往,在一天夜里偷偷逃出寺庙,开始踏上从洛隆去拉萨的漫漫长路。
一千多公里的路,数十座高山,阿旺西绕跋山涉水,饿了就沿路乞讨,晚上就睡在路边,终于在2个多月后到达了心中朝思暮想的拉萨城。到拉萨的阿旺西绕无依无靠,只能在街上继续以乞讨为生。
解放前的拉萨城遍地乞丐和屎尿,毫无社会秩序可言。据资料,“西藏解放前……有所谓耳朵税,凡有耳之动物,如人,如马,月征两藏卡,倘不缴纳,则割耳示罚,诚苛杂中之奇特者矣……”“拉萨乞丐多之最大原因,为西藏政府苛捐人民所演成,此类无告贫民,平时鹄立街市,鸠形菜色,实属可怜。”
旧西藏,农奴逃亡后留下的倒塌的房屋
阿旺西绕作为数千名乞丐中的一名,在拉萨的日子并不比在寺庙好多少,肚子填不饱,天天还要受人驱赶,也因此受尽了凌辱。温饱都解决不了的阿旺西绕当然对解放军多久进藏、如何进藏、进藏了要干什么一无所知,他对解放军的印象仍然只停留在寺庙方丈的“要掠了去挖掉眼珠子”。
1951年10月的一天早上,阿旺西绕突然听到街上的人都在说:“金珠玛米今天要进拉萨城了,还要举办盛大的入城式……”他很害怕,不过知道除了贱命一条,自己一无所有,也不用担心会失去什么。
阿旺西绕第一次亲眼见到解放军:“他们穿着整齐的军装,一只手持着军枪,一只手高举着旗帜,表情严肃,步伐整齐,从布达拉宫前通过……当时只觉得很震撼,这跟土美喇嘛所说的金珠玛米简直是天壤之别啊,土美喇嘛看到的说不定是藏军,或者就是编造谎言来欺骗我们!”
解放军进驻拉萨之后,通过各种方式宣传《十七条协议》,宣传中央人民政府的政策,还为西藏的穷苦农奴做了很多好事,帮助他们担水、扫地,还会播放电影、表演节目,为群众提供免费医疗,发放布施和无息贷款……这些举措,阿旺西绕都亲眼见证过。解放军的事迹在拉萨城里轰动开了,深深影响到了阿旺西绕。
阿旺西绕在拉萨、山南等地乞讨了数年。某天下午,几名文艺队的老师到街上进行文工团的才艺选拔。“我也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其中一名老师看到我,就招呼我去空地上跳个舞。我突然有点蒙。在山南乞讨的时候,我看过当地人跳锅庄,也不知怎么就学会了。”
通过一支锅庄,阿旺西绕顺利通过了选拔。从此,他结束了乞讨生涯,开始了在班禅大师的文艺队中学习、表演的全新生活,命运发生翻转。
班禅大师文艺队的成立,与《十七条协议》有关。《十七条协议》中第五条规定:“班禅额尔德尼的固有地位及职权,应予维持。”根据班禅在西藏的历史地位和西藏广大僧俗群众的意愿,为促进西藏内部团结和落实“十七条协议”,十世班禅返回西藏势在必行。1952年4月28日,班禅大师一行到达拉萨,受到了中央驻藏代表张经武等领导人和僧俗群众隆重热烈的欢迎。当天下午,班禅大师即赴布达拉宫,在日光殿与达赖喇嘛举行了历史性会见。6月23日返回西藏日喀则扎什伦布寺。西藏工委高度重视班禅大师返藏,组建扎什伦布寺的仪式音乐、文艺队迫在眉睫。为此,阿旺西绕迎来了命运的转折点。
文艺队的工作,很大程度上发挥了阿旺西绕在舞蹈上的天赋。虽然训练辛苦,但能解决温饱住宿问题,每次表演也很有成就感,最关键的是还有体面的工资。随后几年,他的人生命运再次迎来转折。
1957年,中共西藏工委正式决定在内地筹建民族学校。经过一年多的筹建,1958年,西藏公学举行开学典礼。西藏公学的首批学员共3415名,其中藏族3129名,80%出身翻身农奴家庭,绝大多数是藏汉语双文盲,学员中出身喇嘛、贵族、藏军、小头人、商人也占有一定比例。阿旺西绕有幸成了西藏公学的首批学员。
“开会时,文艺队的领导通知我们哪些人愿意到内地学习。我当时想着多学一点儿,就主动申请去了。一行人有20多人,大家都特别兴奋和激动,终于走出西藏,看到了内地的各种风景……”
1959年,西藏反动上层为了维护农奴主阶级的既得利益和特权,反对改革,企图永远保持封建农奴制,发动了全面武装叛乱。由于叛乱的发生,西藏公学暂停办学。阿旺西绕在学习一年后,不得不返回拉萨,参加平叛斗争。他经常会怀念在公学里学习的时光:“一年多里,我从b、p、m、f一步步学起,基本掌握了汉语,也认识了很多汉族朋友,学习了党的方针政策……那段时间是我一辈子最难忘最愉快的时光。”
布达拉宫一角
西藏公学2100余名师生先后入藏参加平叛斗争,涌现出了一批平叛英雄,数十名学员血洒疆场。平叛胜利后,很多学员成为西藏民主改革的主要干部力量。
阿旺西绕回到拉萨后,主动申请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继续在西藏军区干校学习,张国华时任干校校长。“有天上课前,有消息说张校长要亲自来给我们这些普通士兵上课,大家都觉得太不可思议了。张国华校长可是西藏军区的总司令啊,怎么可能会有时间和精力来教学?我们聚精会神地听他讲了课。我现在年龄太大,记不清他当时讲了哪些话,但仍记得当时心情特别激动。”
1959年3月19日,叛乱分子向许多单位发起猛烈进攻。军区召开紧急会议,决定立即对叛乱武装进行反击。经过三天的激烈交战,3月22日拂晓,大昭寺叛军投降。接着,布达拉宫之敌也打出白旗。至此,拉萨市区的叛乱全部平息。4月,平叛部队兵分五路奔袭和清剿盘踞在山南地区的叛乱武装。
“局势危急,干校的很多学员都参加了平叛。交战过程中,我从没想过能不能活下来的问题,还是十分勇敢的。我跟随部队到了泽当等地,遇到急行军,一天要步行近百里。”
叛乱头目举手投降,从布达拉宫走下来
叛匪野外生存能力强,随身携带高热量的糌粑、酥油,可维持一个月食用,在野外蒙上皮衣即可睡眠,又因经常打猎,枪法较准,子弹打完后用皮带夹石子投射也能伤人,还擅长腰刀格斗。平叛部队中虽然有像阿旺西绕这样的藏族士兵,但大多数仍是内地受命进藏的汉族士兵,在生理上还不太能适应高原的缺氧环境。“很多人都说平叛作战比红军爬雪山都还要苦还要危险,相比于叛匪,解放军最大的优势在于组织协同能力强。”
阿旺西绕回忆,在平叛战斗中,解放军战术运用的一般规律是:对集股盘踞的叛匪,初期集中优势兵力,以远程奔袭,多路分进合围,以堵击手段歼灭之;中期以小分队奔袭,追击歼灭分股流窜之叛匪;后期分区分片包干清剿,搜捕隐藏的叛匪。
“我还记得山南泽当的解放军一个连在冬天被上千叛匪围攻,夜间院墙曾突然被美制炸药炸出大缺口。叛首叫喊着冲入,叛众却拖拖拉拉许久才跟上,结果解放军已调来机枪和迫击炮以火力封闭了缺口……”
解放军小部队外出遭遇伏击时,如果能迅速组织好环形防御,那就算叛匪数量再多,也“啃不动”这个阵势。叛众围攻时往往东边冲西边停,南边打北边无动静,小分队集中火力就能将其各个打退。“我还参加了泽当、米林、工布江达等地的平叛斗争,当时的形势还是很危险的,说不清会在哪里遭到伏击,会在哪里挨到冷枪。但我们解放军战士组织纪律性很强,叛匪只是一群乌合之众,虽然善于利用地形优势,但根本没有多少战斗力。”
当时叛匪迷信思想严重,作风极为野蛮,打起仗却多是“一盘散沙”。阿旺西绕回忆说:“他们沿袭宗教风俗和习惯,认为沾染血迹会弄脏身上的护身符,神佛就不能保佑,因而对负伤出血的同伙不加救护,任其自生自灭。结果负伤的叛乱分子除被解放军俘虏给予救治外,多数都因伤口恶化死亡。”
西藏和平解放后,浪迹拉萨街头的老乞丐得到妥善安置
经过数月战斗,解放军迅速控制了整个山南地区,摧毁了叛乱武装的基地。著名的山南战役一举荡平了叛乱分子的老巢,歼灭叛匪2000多人,也是从这时起,边防部队才得以进入山南地区的中印实控线。此后,平叛部队相继平息了纳木错、麦地卡、昌都等地的武装叛乱,并肃清了边沿地区的零散叛乱武装。至1961年底,整个西藏地区的武装叛乱被彻底平息。退伍后,阿旺西绕回到洛隆老家,当过村长,带领村民从事农牧业生产,并于1992年光荣加入中国共产党。他与妻子在1968年结婚,生有1子5女。如今,他年事已高,与两个女儿同住在洛隆县城,安享幸福晚年生活。
采访结束时,他还向笔者高唱当年的革命歌曲《我是一个兵》,表达了一名老兵对党和祖国深沉的爱:“我是一个兵,爱国爱人民。革命战争考验了我,立场更坚定。嘿嘿枪杆握得紧,眼睛看得清。谁敢发动战争,坚决打他不留情!”
(本文由萧清、杨馥瑜2021年8月采访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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