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于俊娥,绰号叫“岗托女大力士”
1946年,时值秋暮,沂蒙山区远山近山连成一片。抬眼望去,山上寸草不生。山脊处,一名身材高挑、骨瘦如柴的女孩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单薄的衣衫,抵御不住狂风怒号。冻红的脸上,有一双倔强的双眼。她极目远眺,向远山望去,外面的世界究竟是怎样的?她年幼的心灵,向往着一切。
出生至今,她从未吃过一顿饱饭,身世凄苦。父亲在她降生时因为家庭中没有儿子,在世俗的压力下,上吊自杀了。
她生活的那个年代,妇女都是要缠足的,否则找不到婆家。但她不同。在她还未出生时,家里有个年长她十几岁的姐姐。多年后怀上她时,父亲抱着极大的盼望,希望她是男孩。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年代,家里没有男孩,在村里是抬不起头的。结果,希冀破灭。父亲悲凉地选择了轻生。这对本就一贫如洗的家来说,更是雪上加霜。她几岁时,姐姐就嫁去了外村,家里只有她和娘俩。没有男丁的穷家,日子的凄苦可想而知。
她娘是小足。家里很多地里的活,落在她身上。在她很小时,她就开始肩负起家庭重担,上山拾柴、下地干活。母亲为她今后计,也曾想让她裹足。在她反复多次的顽抗下,没能成功。生活的重负,使得她有了双天足,也练就了一身力气,这为她今后走出大山参加革命埋下伏笔。
进藏初期的于俊娥
1947年冬,孟良崮战役。就在她的家乡打响。枪炮声噼噼啪啪,前线急需补充兵员,让每个村都分配了任务。当时她才16岁,还处在懵懵懂懂的年纪。因为她自身的条件(天足),村干部找到她,动员她参军。从小她就站在山脊上望向山外,渴求到外面看世界。何况村干部说部队上再苦,也可以吃顿饱饭。她决然同意了。随后,她和村里几个差不多大小的孩子被送到部队上。她来不及给娘告别,就迈出了走向新生的第一步。孟良崮战役结束后,她娘舍不得她,让亲戚推着、坐上鸡公车到部队找她,说好部队一开拔,就让她开小差回家。娘临走前,还给了她一块银元做路费……随后,她跟部队走遍千山万水,走遍大半个中国,这块银元被她一直珍藏着。
参军后,她分在华东野战军第一后方医院当护理员。部队革命大家庭里的兄弟姐妹相亲相爱、领导和蔼可亲,这深深吸引住了她。目睹这一切,她把笑容时时处处挂在脸上。每天,她身上都有使不完的劲,什么累活脏活都抢着干。因为家里穷,她不识字。部队战斗倥偬,间隙会办识字班扫盲,她积极参与。部队领导深入浅出地给她们讲革命道理,讲共产党人如何为穷人平等、自由打天下,为解放劳苦大众奉献青春乃至生命。她如饥似渴倾听,永远跟共产党走的信念渐渐地在少女的心里生根发芽。
在随军打仗的时间里,她已深深地爱上了部队,爱上了革命大家庭。战役结束后,她没有听从娘的劝告开小差,而是随部队开拔到新战场。
进藏前夕的于俊娥
她参军报效祖国的时期,正是解放军大举进攻、消灭蒋家王朝、解放全中国的关键几年,故而大小战役不断。部队每天强行军,进入各种战斗,时有伤亡。她和女兵们接到的任务,就是救治伤员。战争是残酷的,面对血淋淋的场面,看着英勇无畏的兄弟姐妹,她的心灵受到强烈震撼。在血与火的洗礼中,她再也不是那个大山深处渴望外面世界的单纯少女,而是逐渐成长为一名合格的解放军战士。
1948年的潍海战役,战斗打得异常激烈。她所在的野战医院组织担架队上战场救治伤员。由于她身高170米,而且从小她娘就把她当男孩使用,练就了一身力气。医院里的战友们都亲切称她“大力士”。她积极报名上战场,看着受伤和牺牲的兄弟,她的心在滴血,二话不说,背上受伤的战士一路小跑送到担架上。她匍匐前进,来来回回奔忙。天气异常寒冷,她的脸上却大汗淋漓、满脸通红。战斗结束,她已背回来了十几名受伤战士。战后部队评功授奖,要给她记一等功。她十分腼腆,但态度坚决,坚持让给更有需要的战友。多次相劝后,最后部队给她记了二等功。
青年于俊娥
随着解放军部队的大举进攻,解放全中国的步伐加快,她随部队来到了大西南。在解放军这所大学校里,她整天乐呵呵地拼命工作,换药、喂饭、洗床单、系绷带,她从不知苦累。休息时间,她努力识字扫盲,听讲革命道理,渐渐地她心里萌生出一个念头:加入中国共产党,把自己的青春和生命奉献给党和革命事业!她向组织提出申请,请求加入共产党,要像无数革命先烈一样,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在艰苦的环境中,有了坚定的革命信念,她就有了前进的方向和动力,工作起来劲头更足。由于不怕苦、不怕累,虚心学习护理常识、学习文化知识,她竟然可以慢慢地看书看报了。她的努力,让她获得多枚军功奖章。在1949年解放大西南的战役后,她经受了组织的考验,光荣地成为一名共产党员。从此,她的目标更加明确,工作热情更加高涨。不久后,经组织介绍,她和我父亲结为革命伉俪。由于各自都在忙碌地工作,他们分多聚少。
1949年10月1日,部队在重庆休整期间,毛主席在北京天安门城楼上庄严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从此,人民自己当家作主。新中国成立的消息,使她和战友们欢呼雀跃,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走进西南,她认为会驻军西南、建设西南。
党中央毛主席高瞻远瞩。1950年3月,她所在的十八军接到中央政府的指令:解放西藏!
在张国华军长、谭冠三政委的带领下,十八军随即开拔到四川乐山等地。那时要解放西藏谈何容易!西藏地处高原,气候恶劣,沿路都是高山峻岭,悬崖峭壁,根本就没有一条像样的路通向西藏的中心拉萨。更何况新中国刚刚成立,百废待兴。可想而知条件多么艰苦,物质多么匮乏。可是军令如山,部队作了紧急动员,坚决执行毛主席、中央军委的英明决定,决不放弃祖国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个民族!稍事整顿,部队就从新津、雅安、泸定、康定进发,边修路边平叛一路向西挺进。
于俊娥与四女儿王鲁华
为了进军西藏、解放西藏,她积极报名参加,开始用步伐丈量川西、西藏的山山水水。“二呀么二郎山,高呀么高万丈……”她和战友们一边用高亢响亮的歌声,抒发广大指战员修筑康藏公路坚如磐石的决心、壮志凌云的豪情。在极度缺氧、部队指战员忍饥挨饿而且很多地方都是常人不可逾越的艰难险阻面前,她随部队艰难前行。广大女兵除了负重行军,每天还要承担超重的救援任务。部队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不可估量的代价。越接近西藏拉萨,所付出的代价越高。西藏噶厦政府腐朽、落后、反动、无能,受境外帝国主义、国民党残部的挑唆,组织部分叛军为抵抗解放军进藏,经常向部队打冷枪,导致部队时有牺牲。这时,女兵们行军任务更为繁重,除了负重,还要照顾伤员。
于俊娥女儿王新(右)
在昌都江达岗托的金沙江畔进军西藏的第一站。部队进行休整,筹备物资,准备继续向西藏挺进。一天,她正在仓库翻晒粮食,叛军在国民党旧部的配合下发动了进攻,向部队所在地开枪开炮,炸毁部队贮藏物资的仓库。这时候她已怀有身孕,深知军需物资得来不易,需要多少战士肩挑手杠、骡马运送才能至此。所谓仓库,实际上就是用木材搭起来的窝棚。这时熊熊大火已烧了起来,她顾不上多想,背上两袋米就往外跑,如此折返,累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步履踉跄。当她又背起一个大包向外走去,突然一根横梁砸了下来,把她扑倒在地。鲜血从头上、身上汩汩流出,她昏了过去。等她缓缓醒来,己躺在木板房的坑上,因条件简陋,给她缝合用的是缝被子的大针,全身剧疼难忍……虽然她身体多处受伤,手臂骨折缝了十几针,重度脑震荡、骨盆骨折。但奇迹发生,她怀的孩子还在,在当时缺医少药艰苦的环境中,她只能靠自身慢慢恢复。每天喝点儿小米粥,在土坑上躺了几个月后,在美丽的金沙江畔生下十八军进军西藏的第一个孩子,取名叫“小岗托”。为了庆祝“小岗托”的出生,当时解放军报刊登了这篇文章,表示祝贺!解放军报采访她的同志为孩子取了一个响亮的名字:王边疆。孩子出生时,医生发现她的骨盆畸形愈合。随着身体的康复,孩子被送到后方的托儿所,她又继续了进军西藏、保障物资供应的步伐。
于俊娥与长子王边疆
于俊娥与子女合影 ,左三为“小岗托”王边疆
越往西藏纵深走,藏族同胞水深火热、苦不堪言的生活令她触目惊心。由于心地善良的本性使然,她视藏族同胞格外亲,省下自己的口粮和衣物送给沿途的农奴。解放军给藏族同胞送吃送穿、送医送药,于是,藏族同胞亲切称解放军为“金珠玛米”,意为“打开锁链的人”。
在十八军全体指战员共同努力下,英雄们翻越了二郎山、折多山、雀儿山、米拉山等几十处大山,硬是用肩挑、背扛等方式,硬是把造福西藏同胞的“天路”修到了拉萨。
她用自己的大脚丈量着西藏的山山水水,硬是一步步走到了拉萨。在庆祝西藏和平解放的大会上。朱德总司令接见了她们步行进藏的八位女兵。她是其中之一。接见我母亲时得知她能双手打枪。朱总司令亲切取出他的佩枪一把勃朗宁手枪交到我母亲手中,以资奖励!现在这把手枪遵照母亲的遗愿——捐赠给在她曾经受伤的地方。也是我哥哥小岗托的出生地。江达县岗托政府的十八军进藏陈列馆。
她在西藏工作了20多年,用实际行动践行了入党的铮铮誓言,把青春年华奉献给了西藏。
她,就是我此生最敬爱的母亲,于俊娥!如今,我最敬爱的母亲已经仙逝,但她的音容永远活在我们心中。她的精神意志,做儿女的一定会发扬光大。
母亲千秋永存!
于俊娥全家福,中排左一为本文作者王新
2024年8月7日立秋成稿于西藏江达
于俊娥大女儿王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