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夺“成人”控制权 —— 优绩主义教育观下的分离困境

文摘   2024-10-27 18:53   四川  
青年 YOUTH / 心理 PSYCHOLOGY 

在二十世纪以前,世界各地普遍把十几岁的未成年人当作没有足够社会经验的“小大人”(little man)。一战后,随着福特主义生产模式和优绩主义教育产业的发展,年轻人在校时间不断延长。1920年,美国高中入学率为28%,1930年为47%,1941年为80%,在这一转变中,传统的博雅教育如拉丁语等课程逐渐为专业化的经济、技术类课程取代。1941年,青少年(teenager)一词首次见于《大众科学》杂志,这一概念在二战后伴随着美国消费行业和教育产业观念的传播走向世界。

美国精神分析学家玛格丽特·马勒于上世纪60年代提出了“分离-个体化”理论,并经客体关系理论学派学者不断丰富完善,成为了个体心理发展的重要理论之一。

人的一生中会不止一次经历分离-个体化过程。第一次发生在大约半岁到三岁的婴儿期,婴儿与主要养育者(一般是母亲)从心理上分离,在家庭中成为独立的个体。婴儿将养育者的形象内化于心,不再沉溺于母亲的怀抱,标志着“自我”的心理诞生。

第二次分离-个体化发生在青春期,视生理发育与地域文化的不同,一般有两年左右的个体差异。在这一过程中,青少年与原生家庭从心理上分离,在成人世界中独立。理想情况下,第二次个体化在积极、平稳的分离过程中完成。子女在青春期晚期到成年早期,逐渐形成健康稳定的人格,心理上与原生家庭建立清晰而有弹性的边界,同时又能与父母保持良性和信任的关系。

年轻人学习成材是为了长大成人。当教育作为一种长线投资,回报压力过于沉重的压在青少年的青春期时,分离-个体化过程就变成了家庭与子女、学校与学生争夺“我懂你”“为你好”的控制权之争。

或者说,一只成形的自我蝴蝶与他要咬破的养育茧房的控制权之争。


1. 不被允许长大

假定

你看到你妈妈

在两个女儿之间被撕扯:

你能做什么

来挽救她,除了

甘愿摧残

你自己——她就会知道

谁是那个有义的孩子,

谁是那个不忍心

劈开妈妈的孩子。


——【美】露易丝·格丽克《一则故事》


《直到世界反映了灵魂最深层的需要》

【美】露易丝 · 格丽克

上海人民出版社


心理分离量表(PSI)编制者杰弗里·霍夫曼认为青年的“心理分离是指个体在功能、情感、态度和冲突上与父母独立的能力”。在优绩主义教育观下,年轻人本能的分离尝试难以得到养育者们的真诚引导,经常被污名化,因而屡屡受挫。

功能独立,指无需养育者帮助即可处理个人事务的能力。年轻人在青春期会日渐离开长辈的规则,在模仿同龄人的过程中试错,在错误中学会成为自己的大人。父母不久后就会发现“我儿子小学二年级可乖了,才上了一年初中就被同学带坏了”。于是父母与师长为确保孩子的学习产出,常常实施远比上班严格的行为控制,在空间中明确限定他们的活动范围,在时间中详细规范他们的活动计划。父母与师长在竞争教育主导权的过程中,共同研究如何让孩子心无旁骛的集中注意力;在互不信任、互相推卸责任中互相配合,监督孩子,避免他为外界所诱惑。

学犯错误是一种能力,学会正确只是使用这种能力时的附带结果。优绩主义教育是结果导向的。婴幼儿时期,孩子试错尚被父母接纳,一旦踏上学习的马拉松赛道,错误乃至“分心”就变成了自己的全责。年轻人只好一路跑下去,薄弱的个人事务处理能力一直没机会发展。

当一个人年满十八周岁时,他就在法律上成年了,但从大人胜任力来说,他可能是掉进社会的无助儿童。随着年龄增长,在耻辱感和恐惧感的压力下,没准备好成年的青年更加回避功能独立。

情感独立,指是否对赞同、亲密和情感支持有过多需要。无论被称为小大人或青少年,处于青春期的未成年人,心理发展仍然需要来自父母的接纳、来自师长的关注。如果这种爱是支持性的,他会在心中拥有安全感,成年后敢于走进大雾弥漫的世界中去寻找新的、可靠的、有爱的人际关系。

优绩主义源于现代企业管理的需要,正如管理者对于打工人的工作内容、工作效率、工作状态需要了如指掌一样,受优绩主义教育观影响的养育者把家庭变成了办公室,把教室变成了车间,亲情与师生情物化为商品,成为按学付费给未成年人的情绪价值。

青少年的生理心理发展,呼唤着他创造自己的隐秘空间,需要孩子忠诚的养育者则害怕他们的“秘密”会让自己失去掌控感。他们会用爱的撤回威胁孩子:如果不按照我的要求去学习、参加培训班、选择大学专业……父母就无法再爱你了,老师就不能再理你了。功利的爱使孩子惯于讨好养育者。当他们成年准备走向社会时,来自背后原生家庭的冷风,让他们情感难以独立,被迫转过身来再次祈求爱的赐予。


态度独立,指一个人的态度、价值观和信念与养育者不一致的程度。家庭与学校都是常见的、动态的人际互动系统。在人际互动系统中,话语的使用方式界定了权力的关系模式。一名不到十岁的儿童,自我的人生态度、价值观与信念还都是零散的、模糊的、暂时的,当他进入青春期后,这些碎片化的“三观”会逐渐整合在一处,成为点亮自我同一性的火种。青春期之所以是父母与师长眼中的“叛逆期”,是因为今天养育者的任务是全力压榨未成年人的学习力,他们没有耐心面对青少年冲动而新奇的创意,也不能允许学生走有自然风景的、理想化的小路。

为了确保家庭与班级中不出现“叛徒”,养育者必须强化权力专断,用现实的“冷水教育”浇灭青少年的火种。养育者取而代之,进入他们的内心指导一切:你们的人生是一场漫长的延迟满足,在不该有自己的思想时不要胡思乱想,未成年时只需按照养育者意志做正确的事。

缺乏自我锻造出的人生态度保护的未成年人,在走进成人世界时,一旦遇到挫折,容易习惯于再次寻求权威的指引。在人生中,有权威作为路灯的笔直大路是离自我实现最远的弯路。


冲突独立,指在与养育者发生冲突时不过度内疚、焦虑、猜疑和背负责任。青春期是青少年从家庭中的儿童变成社会上的成人的过渡期。这一时期,他要整合过去人格发展阶段中获得的安全感、控制感、价值感、力量感,不断尝试探索独家配方,炼造同一性的贤者之石。

青少年是一只学习捕食的幼虎,他在对权威的挑战中,学会对文明世界的规则具有必备敬畏,并成长为可以独立觅食的成年老虎。在这一过程中,如果养育者在冲突中彻底撤退,那么孩子可能成为无法无天,让他人痛苦的大人;如果完全胜利,那么在孩子成年后,整个家庭将可能不得不长年共同承担“惨胜”的代价。孩子青春期的亲子冲突本是所有家庭成员共同成长的契机,然而,父母与师长们的焦虑让一张试卷只能等待被填上标准答案,写出异议的试卷是许多养育者恐惧的教育失败。


当年轻人终于疲惫的逃离行为控制、扛住爱的撤回,力怼权力专断后,养育者可能会最终使用道德绑架让孩子违心遵从父母要求。当子女认为自己的行为让父母产生了消极情绪,如愤怒、悲伤时,他会迫使攻击性转向自我,在心中刻下伤痕。引发内疚是弱者最强大的控制武器。

“有义的孩子”是内心中父母占有道德制高点,用优秀作为责任偿还父母债务的孩子;“不忍心劈开妈妈的孩子”,是压抑欲望,不忍独立,无法安心走进社会的孩子。



2.抱着偷感成年

当补偿的热情

漫长而且强烈,你就不再选择

自己活着的方式。你并没有活着;

也不允许你死去。

你漂泊在大地与死亡之间

而两者看起来,最终,

令人惊异地相同。


——【美】露易丝 · 格丽克《漂泊者珀尔塞福涅》


露易丝·格丽克(1943-2023)

美国当代诗人,2020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自人类诞生以来,每一个人在长大过程中一定会经历性发育并成熟的人生阶段。对这一人生阶段的不同命名代表不同的社会脚本,不同的脚本意味着相关人物不一样的权利。小大人与青少年有着重要区别,小大人意味着这是个经验不足、需要准备社会化的大人,个体准备“好”的经验和时期并不一定和群体完全同步;青少年被认为是缺乏知识、需要等待社会化的未成年人,而知识不仅是实践与思考得来的,同时也是产业标准化所要求的。“我准备面对我的成人试炼”与“我等待着毕业考试到来”背后是巨大的主体能动性差异。

受2008年全球金融风暴影响,房地产市场增长乏力,国内地产行业把与教育“联姻”视为主要增长点。90年代中期开始的近十五年可以视为教育产业化的起步期,而这之后则是迅猛的发展期。


自此,刚刚开始或者努力奔赴中产阶级生活的年轻父母们可能不仅要掏空六个钱包,还要背负二十年才能还清的房贷买下一块名校的敲门金砖。为了对得起孩子祖辈积蓄和自己半生投资,父母进一步把子女送到培训机构中强化竞争力,又抚育了教育培训产业展翅腾飞。第一批出生的Z世代此时尚未完成九年义务教育,而00后直接从小就把中产家庭的沉没成本作为背包放在肩上。

酒好不怕巷子深,迷醉的父母眼中的子女已经不是有温度的血肉之躯,而是应该挥发香气的陈年窖藏。“挥发香气”意味着足够优绩,而“陈年”意味着要经过长期学习的“窖藏”才能有如此优秀的可能。

在优绩主义教育观兴起之前成年的那一代中年人的记忆中,在物质条件匮乏的年代成长为大人是艰苦的;对许多90后尤其是00后年轻人来说,作为生而为赢的教育卡丁车,内心小孩连童年回忆都缺乏是痛苦的。

儿童走进青春期的外部信号之一,就是父母对他们有了陌生感,意识到自己已不再是“孩子最好的朋友”。平等的朋友之间是有秘密的。当父母还要求他们继续做自己人生故事的最佳倾听者和理念的唯一赞同者,阻碍他们与同龄人接近时,年轻人只能被迫选择在虚拟空间满足社会化需求、隐藏秘密,有的人迷失在网络社交中,“手机成瘾”成为了他们的树洞。


非自杀性自伤(NSSI)是一种非适应性的压力应对方式,当青少年尝试守卫的物理空间与精神隐私不断被突破,无法与父母建立起码的界限作为自我屏障时,一些人不得不选择用消极方式在自我和他人之间建立边界。他们无法确定萌芽中的自我是否会被父母的爱欲吞噬,或者被他们推进无情的同辈竞争中面临毁灭,于是用自我伤害的方式感受自我的力量。

当父母用“补偿的热情”压制子女拥有人生主权的尝试,以“正能量之家”形象对外伪装,掩盖青少年自我整合过程中的亲子冲突时,年轻人会发现自己似乎只是在装作活着。一些人选择了最原始的道路,通过掌控食欲来掌控自己的自律,进而由自身而非权威掌控自己的“更好”,对自己身体的绝对控制感最终发展为神经性厌食症(AN)。


为了能够脱离共生,走向分离,成功成为大人,肩负背包的年轻人不得不设法躲开养育者的行为控制与心理控制,抱着“偷感”成长。缺乏阳光,在漫长隐秘而孤独无助的地下生活中长大的Z世代,常常难以维持自己的身心健康。

在传统社会中,成人仪式是由部落或宗族长老赋予完成成人试炼的年轻人的荣誉。今天的青年带着疲惫与伤痕,终于穿越“大地与死亡之间”时,他们就靠自己完成了自己的成人礼。对“我是谁”的回答,是从真正成为大人才开始的。新手大人的任务,是在关系中通过“爱与工作”创造自己的本质。


关于进食障碍与自我掌控感关系的科普文章:
失控的掌控感:在“自控”中驶向进食障碍悬崖的身体



 


作者

隗知


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

战略学硕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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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人描写
描写这个时代青年的心理困惑。我们是人却又不像真正的人,努力模仿活着,向成人世界要一朵小红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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