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喜欢冬天，我们这儿的冬天，与其说是冬天，不如说是阴天。阴冷的天，阴云抑或铅灰色、铁灰色的云布满天空。太阳闭关似的不肯露脸，阴和灰，四处游荡，每一处旮旯每一丝缝隙都不肯错过。这样的一张脸谁会喜欢，更何况，像我这样起床得咬牙，得数数，得鼓足勇气然后横下一条心的人？
北风那个吹啊吹的，一般吹不出雪花来，却铁定会吹出小学课本里那只寒号鸟的哀嚎来：哆啰啰，哆啰啰，寒风冻死我，明天就筑窝……一直以为寒号鸟是一只鸟，故而一直把它与喝水的那只聪明乌鸦，列为我在小学时代印象最深刻的两只鸟。后来方知寒号鸟不是鸟，是长着肉翅膀的松鼠科森林小兽，会滑翔。一到隆冬，它就准时从遥远的小学课本中滑翔而来，附体一般，贴着我的耳朵，抖索着“哆啰啰，哆啰啰，寒风冻死我”。
寒风吹得万物“哆啰啰”，亦吹出时间也带不走的诗词。李白“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谢灵运“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倘问我哪一首读着最冷，那我要说，柳宗元的《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无一“冷”字，却冷得彻骨，冷到心之深处。此诗系柳宗元被贬官至有“南荒”之称的湖南永州，官署无容身之处，只能择一寺庙栖身。“绝、灭、孤、独”，天寒，心亦寒。
一年有四季，冬季委实不大招人待见，由寒冷衍生出的凋零、瑟缩、僵硬、臃肿等等词汇，哪一个不叫人皱起眉头？四季有24个节气，其他季节，譬如春季，几个节气还没捋顺呢，一不留神就过去了。而冬天的六个节气记得不是一般的清楚，留了神的嘛，立冬、小雪、大雪、冬至、小寒、大寒，依次出场，井然有序。上溯至秦汉，二十四节气便已全部确立，没有仪器，或者没有精密的仪器，古人是怎么推算出时间精准的节气来的？不得不佩服他们。
立春、立夏、立秋、立冬……每一个节气都是一个提示符。立冬告诉我们，冬天开始了。这时候还说不上有多冷，立冬的谚语几乎无涉天气寒冷。之后的小雪、大雪就不一样了，“小雪大雪，烧火不歇”。再之后的冬至就更不一样了，它告诉我们，真正的寒冷开始了。冬至逢庚数九，且听那数九歌里唱的：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我们这儿，冬天难觅雪之踪影，遑论冰，因此自有另一版本的数九歌：一九二九，怀中插手，三九四九，冻死老狗……冬至过了是小寒，“小寒时处二三九，天寒地冻冷到抖”。小寒过了是大寒，“小寒大寒，冷成一团”。
直听得人牙齿打咯咯。慢着，等一等，说到冬至，又怎能把“冬至至长”撇到一边去？这个谚语，我最早是从父亲那里知道的，17年的农村生活，带给他总爱随口来几句农谚的习惯。年轻时不懂后面一句，父亲解释道，冬至过后，白天就变长了。我还是不懂，冬至不是更冷了吗，那黑夜不就更长了，白天怎么还变长了？
从前不理解的，由岁月给出了答案。冬至这一天，阴气最盛，然阳气初始，所谓盛而衰是也！自此以后，白昼自然越来越长，阳光自然一天天多了起来。冬至至长的潜台词，我以为，应该颁给“否极泰来”。
惟其寒冷，所以难挨，所以觉得冬天漫长无比，给自己鼓劲的说法通常是，冬天总会过去的。可就算是刚刚来临，西方那个浪漫的诗人雪莱，也照样以迎接的态度而非躲避的方式，他说，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诗人并不纠缠于冬的阴霾，而是踮起脚尖，与冬之后的春天来了个远握，因此他能够提前采撷到春之一缕。
这句诗，和冬至至长这句东方劳动人民创作的谚语有相通之处，我甚至还会联想到苏东坡的“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冬天来了又怎样？竹杖芒鞋又若何？不用怕的背后，是自信，是乐观与豁达。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冬至来了，春天不就更近了吗？《汉书》言：冬至阳气起，君道长，故贺。冬至值得庆贺，正是因为，冬至至长。
确实要庆贺的。冬至俗称冬节，不仅是农历中的一个节气，还是一个节日，古时有冬至大如年的说法。如今不少地方仍有过冬至节的习俗，北方兴吃饺子，我们兴吃羊肉。一桌人，围着咕噜噜冒着泡子的羊肉汤锅，吃肉，喝熬得雪白的羊肉汤，周身暖和。
冬至至长，最寒冷的时候，春天的种子落地。
冬至至长，我扳着指头，数九：看它们一个接一个地来，将它们一个接一个地挥手送走。
（作者单位：潼南区发改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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