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坏情绪啊 没关系》|剪辑师手记
文化
2024-11-08 21:08
河北
先区别两个概念:“情绪劳动”(emotional labor)指的是类似空姐的客服人员在面对顾客时展现出的一种带有表演性质的服务,是可被量化和呈现的。“情感劳动”(affective labor)指的是劳动者根据主观能动性,发挥才智,以喜爱和激情作为驱动力去生产的过程。我觉得纪录片创作是非常典型的情感劳动,当经济回报很少的时候我们也总说自己在“为爱发电”,但现在看这个定义,我感觉“用爱发电”可能更准确——前者带了点被动,后者更主动,而我们谁不是自愿的呢。6月份住在工作室剪辑的时候,我和朋友说剪得睡不着觉,他问为什么,我说因为纪录片都是创作者用血肉产出的,我和人物会产生很深的链接,而这个过程也会反过来影响到我。在《是坏情绪啊,没关系》这个项目里很直观的感受是:情感劳动的强度非常大。第四集的雯雯是我3月份最开始剪的第一个故事,因为第一次接触厌食症的题材,我仔细看了人物公众号发的长报道《饥饿战争》,也买了同为厌食症患者的作家卢然写的自传型小说《亲爱的安娜》(做纪录片的一部分乐趣也来自于此,我半必须半自愿地接触了很多新鲜事物,这些文本都拓展了我情感经验的边界)(本来如果去香港或许能参与的 一个关于机场的纪录片拍摄的 前期阅读文本)
之前一般的纪录片素材,人物没有特别强烈的情感波动,一旦出现都是重点标注对象。但在雯雯的43个小时的素材里,有控诉、争吵、埋怨,母亲的心碎、父亲的冷漠、雯雯的歇斯底里、一家人的对峙......任何一场放到其他类型的纪录片里可能都是关键情节,在这个系列里却无处不在。看素材的时候也一度迷茫到失去判断标准,每天跟着人物的心绪起伏,也心疼她年纪这么小却承受着如此动荡的内心波澜。睡不着的那段时间我在处理悠扬的素材,有一场戏是她和妈妈一起做家庭咨询,悠扬出现了幻觉,看到角落里有一个人影。小晗姐和我预告过这一情节,但当我看到悠扬的神情突然像伏地魔复活时候一样:眼神紧张,眉头蹙起,脖子带了点轻微的扭动看着角落时,我大叫一声把耳机丢开,直接吓哭了......然后我就捏着小晗姐的手,公放着声音看完了那一段素材。但晚上也开始和悠扬一起‘共病’,会在房间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大概连续一周天亮才入睡之后,我去医院挂了个睡眠障碍科。7月份我想换个环境,于是去陵水剪了半个月,但对人物的琢磨并没有停止。有一天晚上想着悠扬的妈妈,突然对她的命运有了新的理解,对那种宿命感的唏嘘也让我流了一枕头的眼泪。起初我也倾向于认为是妈妈的咄咄逼人、要强、战斗民族式的精神造成了悠扬的大部分情绪状况。但那天晚上我突然回味起妈妈在车里自我反省时说的一段话:“我老公不担事儿,不像个带领家庭往前走的一家之主,我才是那个驾着大马车往前赶的人。那我为什么选择我老公呢?年轻的时候我有一些追求者,也有很优秀的。”然后她思考了一会儿,不太确定地得出了一个结论:“我选择他可能是因为他不限制我。”
我反应过来一个逻辑,让我对“宿命”这个词肃然起敬:悠扬妈妈在和她自己父亲的关系里被压抑着,长大了之后选择了和父亲相反的男人。她不想再继续被限制、压抑、教导,所以这是她结合创伤和本能做出的最好选择了,但她从父亲那里习得的强势也压迫着对方,长此以往伴侣的漠然和退缩就变得更为明显。这个“较好的伴侣选择”中也隐含了一部分不幸的必然。不是谁要故意生病,故意找茬去emo的,大家其实都在求生。第六集中的双胞胎兄弟是我剪的第二个故事,弟弟刻意与家庭保持一定距离也是一种生存战略决定——“这种教育方式下,不是他就是我抑郁”。而哥哥过度照顾母亲感受,在爸爸的采访中,也是他从儿时沿袭下来的另一种生存战略:“他妈妈情绪不稳定,吃饭吃着谁有哪句话说得不对了,就摔筷子走人,这谁不紧张啊?久而久之孩子都看着她脸色生活,哥哥得扮演榜样,就过得比弟弟更压抑。”(这是陪我走过第一年游民生活的纪录片项目 太有纪念价值了)这里就谈到这三个故事中的三位母亲,都或多或少地与孩子共生地病着。某种程度上,她们的状况影响了孩子,孩子生病后,反过来也影响着母亲。雯雯的医生非常清晰地梳理出了她生病的逻辑:她用绝食用自我伤害的方式,在保护她的母亲。不论是医生的“维系家庭完整”的逻辑(这样家人就有了给孩子治病的共同目标),还是雯雯意识层面“把爸爸从家里赶走”的逻辑,她都是在保护母亲的感情,不再受到来自父亲的伤害。没有剪进去的雯雯的一段叙述里,她说到自己第一次离家出走,是因为爸爸妈妈吵架,爸爸摔了杯子,玻璃碴直接扎到了妈妈的眼睛旁边,她表达愤怒的方式就是离开。而在许多伴侣缺位的夜晚,妈妈也把雯雯当成诉说对象,去倾吐在丈夫那里无法被承接的情绪,她的压抑和委屈也转移到了女儿的身上。和悠扬一样,雯雯在情绪上承担了妈妈伴侣的角色。第一集的两位母亲经历也很类似,都是在和自己父亲互动的过程中有很多压抑的部分,在通过自我意识和反省来减少传递给孩子的压力。悠扬的爸爸和双胞胎的爸爸也有相似之处:觉得孩子的问题基本是由母亲而起,自己则扮演着难得的“清醒而稳定”的角色。但他们也都忽视了,是因为本该属于伴侣之间的动力关系出现了问题,母亲才会把其他家庭成员作为情绪的出口。我想到千仔和我聊起她的育儿观——社区养育:父亲不是必须的,因为由所谓的爱情而链接的现代家庭关系往往是脆弱且动荡的,其实是非常不适合养育孩子的。我当时那叫一个恍然大悟,确实啊!就像上个礼拜看《出走的决心》,剪得很好,但最令我无法信服的一个转场是:女儿在呛完妈妈说“我以后才不结婚,结婚干嘛?天天吵架吗?”下一个镜头就是她婚礼的画面?为什么我们在目睹了婚姻的不可行和不幸福,并且明知这个概率之高后,还会走进相同的路呢?我如果去剪,可能会卡在这个逻辑里无法自圆其说。故事FM最近有关两个离异母亲共同带娃的故事,也许是一种思路,至少是我和鞠晓甜想起来都不会觉得害怕的一种未来的可能。不知不觉好像把话题带到了性别的议题上,但这的确是我剪辑过程中很统一的感受:一切都与性别有关。悠扬妈妈事实上是教科书级的“父亲的女儿”的角色,去年读上野千鹤子时习得的概念,也解释了自己对很多场景的迷惑:“女儿需要通过对父亲角色的模仿和超越,去得到父权社会的认可。但她的努力也同时加固了父权社会下的规则。” 悠扬妈妈是夫妻双方大家庭里最厉害最能担事儿的人,自己父母生病的时候也是她在跑前跑后,虽然她有哥哥,但她却扮演了长子一样的角色。成为强者的同时,她也在埋怨为什么自己的丈夫不像个“一家之主”。黄灯写的《我的二本学生:去家访》中的父母也有一些刺激我思考的共性:很多母亲在用尽全力托举着孩子的教育,很多父亲却浑噩未开化地认为读这么多书干嘛。波伏娃在《第二性》里提过:女性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成为的。之前我对这句话的理解只停留在消极的层面:作为女性,是如何把那些被客体化的男凝目光内化成自我认知的。但现在,我觉得这句话还有第二层积极的含义:对一个性别结构性的压迫是否在一定程度上激活了她们更强大的生命力?赋予一个性别更多权利的同时,可能也让他们变得更软弱麻木?通过观察周围具体的人,阅读各种非虚构的文本(纪录片素材、报告文学),笼统地讲,我认为女性比男性拥有更大的面临挫折的韧性;更灵巧地面对困境的应对方式;更稳定成熟的心理素质和专业素质......总的来说,女性更优秀(这一点我站笠姐)而这可能某种程度上“得益”于压迫(我知道这个推断很危险,但又非常有意思,忍不住想分享)因为我们很早就可以发现这个世界的大部分领袖都是男性——从小学的名人墙到国际新闻上的发言人。那我们作为“第二性别”,如何去生存,是需要更多的思考和尝试的。我们不存在于‘他’的叙事(就像历史是his-story,history而不是her-story一样),很多东西是需要我们自己书写的。所以两性之间,女性比男性的先觉是有天然的土壤的(讽刺地说,那就是压迫本身)很多时候我都发现,故事剪着剪着,场景和场景之间的链接就像魔杖和魔法师手牵起手来,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我就只是那个卖魔杖的老奥利凡德,把魔杖递到属于它的魔法师手里。但前提当然是我得了解仓库里(素材)有什么,它们的质感、内芯、脾性是什么。所以我开始觉得,是作品完成了它本身,那时候不仅我作为剪辑师退居后位,连导演意志也不再是它的先决灵魂。以前我经常说做导演就像给人做代孕妈妈,好不容易怀胎十月,孩子却是甲方的。做剪辑师就是做接生婆,帮导演实现意志,完成作品的生产,不太会有情感羁绊,也不太容易固执。但我好像越来越喜欢做剪辑师,并且开始对作品产生更强烈的情感了。这么来讲,就更像是“奶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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