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老三 ‖ 小C进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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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秋的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整个天地连日不开，像热恋的女孩突然被情人甩掉，全天愁眉苦脸悲悲戚戚，永远也走不出被抛弃的阴影中似的。远处的山峦，近处的街道、楼房雾蒙蒙的。

这些天，小C从城里落选回来，既不想出门去找朋友聊天，也不想吆三喝四地去茶馆玩玩小赌——搓搓麻将、抓抓“鸡”、斗斗“地主”，娱乐娱乐。闲暇无所事，只好常常独自一人坐在窗前数着雨丝：一、二、三、四、五……

小C是个文学爱好者。小C在涪陵师范学院读书时，多有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挥斥方遒的雄霸之气。那时上文学课时读着钱钟书的《围城》常常大侃钱老多愁善感危言耸听大放谰言，什么城外的人想进来，什么城内的人想出去……纯属无稽之谈；读着余秋雨的散文时，认为余老师只是靠着自己那段不平凡的经历来买弄细腻、清新、幽默的文辞好为人师，作无病呻吟罢了。惟有自己才是当今的鲁迅和巴尔扎克。

然而时运多有不舛，心高气傲的小C几年大学一毕业，就碰到了“双向选择”的就业政策，“大学生是天之骄子”“旱涝保收”的年代早已被抛到瓜哇国去了。生不逢时的小C能找到理想的职业吗？

小C从小就生活在偏远的农村。小C的父母都是乡“戴帽”初中班毕业后在家修地球的农民，当然这在他们那个村小组里还算得上是知识分子——因为他父母常为邻居们代写书信、证明、申请救济补助什么的。他家族中官衔最大最值得炫耀的就只有一个当了村长的大伯了。小C的大伯可是小C从小就崇拜的偶像呀，记得在读小学时的一次《我的理想》的作文竞赛中，小C的理想就是长大后要当一个像大伯那样响当当的“官”呐。

小C家的家境虽说比上不足，但比下还是有余的。小C也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小C所在的乡村虽然距县城很偏远，但他所在的村组就是乡政府和乡场的所在地，许多事情可是近水楼台先得鱼呀。

但小C在选择就业上，始终没有优势可言。一方面小C学的是师范专业，就业面比较窄；另一方面，现在条件好的城镇学校大多人满为患，没有特殊的关系是很难挤进去的。敢闯的小C折腾了许多时日，但终究还是选择无路，只好求其次，回家央着大伯去活动活动，只要有地方让他去教书就行，不再把目标锁定在城镇学校了。小C的大伯抛不开情面，为了侄儿小C可真是绞尽脑汁呀。他多次带着自家责任地里出产的香甜可口的小花生米、白果树上接的白果子、核桃树上接下的核桃果以及专门到深山野林里采摘到的无污染的天然果子——野猕猴桃等土特产与乡教委谭主任交流交流。有一次叔侄俩竟在夜间到山林里去偷猎了一只野山猴子偷偷地送给了乡教委谭主任，并以给乡教委主任的小儿子在乡场边找了一块好的宅基地作为“回扣”，这样小C才有幸被本乡中心校选择了。

小C去乡中心校报到的那一天，他母亲高兴的向邻居炫耀说，你看我家小C，也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了。

几年的乡村教书生活的磨练，小C的锋芒早已被岁月无情的消磨平，当年风华正茂的小C现已是沉默有余了。小C所在的乡毕竟太偏僻了，虽土地面积较广，与全县其他乡镇相比算大的，但全乡人口只有四五千人，只能被定为甩级乡镇了。与县城相隔一百多里山路，一条才修筑了两年的乡级公路通向县城。小C可恨死这条乡级公路了，因为正是它，把乡村里的一些漂亮姑娘都逗引到了城镇、沿海等经济发达的地方去了。现在姑娘们的选偶标准都发生了变化。以前相貌较好的女子是无伦如何都要去找一个吃“国家饭”的老师为伴，而现在呢？则是千方百计的躲避乡村老师的求婚，谁都不愿意与一个一个月只有几百千把元薪水的乡村老师连理枝头呀。乡村中的姑娘小伙子们，只要一混到初中毕业就跑出去了。用他们的话说是初中毕业的能跑遍大半个中国，常在大城市、沿海等地方生活，而一些大学毕业的则只能死守在贫穷的乡村工作、生活，苦熬日子，多读书有什么用呢？

而今使小C更着急的是快到而立之年的他，至今还没有一个姑娘愿意与他谈婚论嫁的。你说小C能高兴吗？一些来过小C家玩过的同学常揶揄小C说，你小子不知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呀，在这么个山清水秀空气新鲜的地方修行。

但农村娃出生的小C是个轻易不低头的角色，想虚度岁月的细胞在他身上还没有嫁接上，他总想凭着自己的努力混出个人样来，到那时一切都会有的——当然更希望的是能尽早的告别单身汉的枯燥日子。小C从来就相信达尔文的进化论是绝对正确的。几年来，小C在教学上小有名气，创作上常有“豆腐干”在一些小报上出现。每当小C的文章在报上发表后，他母亲逢人便说我家小C有出息了，是个文学家了，和鲁迅是一样的人啦……。

然而表面上沉默的小C，内心却是波澜起伏。心想和自己一同回到本县工作的同学，近两三年来，一个个都使出七十二路招法被调进了县城工作去了，而现在唯一守在乡村学校这方风水宝地上的就只有自己一人了。你说小C能平静下来吗？

人活一张脸树活一身皮，人必定是要面子的。即使是很高尚的人，有时也不免有此俗念。鸟往亮处飞，水往低处流，这是千年不变的真。何况心性本已好强的小C呢？说自己不想进城工作，那纯属虚伪透顶；说进城不好，那也是想吃葡萄而没有吃到葡萄说葡萄是酸的人所为。小C不是这样的人，小C是个耿直的人，小C是想大声吼叫——我是想进城教书的人。小C只是入城无门而已。

一天，在城中工作的同学H来小C家玩，深有感触的对小C说：你老弟想靠苦干出成绩进城是很难的呀，这样干也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恐怕是铁树开花马长角时才轮回到你老弟的名下吧。老弟呀，我说你呀这么聪明的人儿，怎么反被尿憋死呢？要想进城，何不来个曲线战术呢？

H说了半天，小C硬是愣了半天，没搞明白到底该怎样去玩弄进城的曲线战术。无奈之余，H只好面授机宜。说想进城工作其实很简单，进城的法宝无外乎就是科学的练熟十字诀——找门子、结关系、吃喝、送礼。

小C在H的教唆下，欣然而动。于是立刻去查找关系网页：在门庭栏中没有查到，因为小C的祖祖辈辈都是农二哥，唯有的村“官”大伯也与县官们接不上电；在同学栏中找不出，因为小C的同学都是小字辈，现在还没有“官”字号的；在社会关系网页中也搜索不到，因为小C的七大姑八大姨，舅舅和老表兄弟们同小C家都是门当户对的，在外打工的打工，在家修地球的修地球，无缘进官道的。小C真是端着猪头找不到庙门，想行贿一回都找不着受贿对象，好像“先进性教育”使官们更先进了。看来同学H的法宝对小C不灵，因而他只好打消了进城的念头。

常言说阴沟里的篾片总有翻转时，命中有运只是早与迟。今年8月中旬，同学H来电话告诉小C说：今年县里几大家为了想很抓县城学校的教学质量，争创名校，与时俱进，也为了体现用人制度的公平、公正、公开，增添透明度，决定要公选一批德才兼备的教学能手到县城学校任教，希望你不要错过这个大好机会。

在H的怂恿下，小C高兴极了，认为我小C出头的日子到了，机会终于惠顾我，真是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

于是小C托H到县教委去给他报了名，找同学借了一些应考资料进行复习。

八月的天虽然很闷热，可小C心里却凉爽极了。十多天的复习，小C硬是胸有成竹，觉得今年进城工作，实现多年的宿愿是没有值得怀疑的。他想到时一定要请同学H多喝几杯，庆贺庆贺，谢谢他这几年来对自己的关心和帮助。

公选进城的考试分为文考和综合测评，文考占50%的分值，综合测评占50%的分值，最后按得分高低选录。

文考那天，小C彻头彻尾的把自己包装了一通——从内在心理素质到外在的服饰穿戴，把自己打扮得很有城里人的派头。临出门时，母亲风趣的说：我家小C真像个城里人了。

文考成绩公布的那天，对小C来说可算是艳阳高照——因小C报考的学科的文考成绩是位居第一。小C心想今年进城工作看来是板上钉钉子十拿九稳的。接下来只是应付一下综合测评这一关了。

俗话说得好呀，天有不测风云。八月的天就像年轻寡妇的脸说变就变，早饭前还是明亮亮的天，早饭后却是乌云滚滚，雷声鸣鸣，不一会瓢盆大雨就下起来了。

这天虽说天公不作美，但小C还是信心十足的走进了综合测评的考场。

考场内首先进行的是20分钟的抽签即兴讲课。这可难不到小C，小C对演讲和讲课都有着极高的禀赋。小时候讲故事比赛，能从父母的口中、老师的手中哄得糖吃；上中学时，小C的演讲才能崭露头角，一直是学校的骄傲；上大学时，每次学院内演讲比赛的冠军得主非他莫属。在讲课方面，小C也始终保持着严谨的治学态度，时时对自己要求极严，平常在教学每一节课时，小C总是要先对着村里的大山、鸟雀、树林、河流试讲一遍，做到胸中有数。他每次试讲完，山们欢笑、鸟们欢喜、树们欢扬，、水们欢畅，它们都向他走来，想亲近他，想得到他的青睐，想成为他的粉丝呀。

这次抽签即兴讲课在小C看来可是他的拿手好戏哟，是他的强项呀。

小C有这个自信，他相信自己会讲好的。短短的20分钟讲课结束后，小C认为自己今天在讲课中是运用自如，淋漓尽致，找不出自己有什么漏洞和失误，太完美了。评委们一定会给他高分的。

接下来的第二关，是面对评委们的提问辩答。小C也是从容不迫，头头是道。等到各项测评结束时，小C始终觉得自己发挥不错，理所当然该得高分。可是亮分时，七个评委哆、来、咪、发、嗦、啦、西手中的亮分牌上打的都是最低分。

第二天，在评委与竞选老师的交心座谈会上，评委们对小C的评定是：教学素质和敏锐能力还是不错的，是一个可塑的好材料，只是缺乏一些隐性能耐，比如人际交往呀 、公关能力呀……暂时还不适应在县城里工作、生活，还需在乡下锻炼锻炼，自古雄才多磨练嘛，希望小C你不要背思想包袱，你还很年轻，今后机会多多的……

唉，真是希望值越高，失望也就愈大。就这样，满怀信心的小C最终还是垂头丧气地走出了综合测评考场，在公平、公正、公开的考场上被七个评委们堂而皇之地测评掉了，被挡在了城门外，名落孙山。

看着今年公招考试被选调进城工作的优胜者名单的公示栏，小C的目光呆楞着。今年进城工作的契机与小C擦边而过了。

今秋，在县委县政府的正确领导下，在县教委的严密组织考试考核下，本着公平、公开、公正的公招原则“公选优秀教师进城工作”一事已顺利落幕，现将获胜者名单公示如下，望广大市民监督。

公示时间：？天

第一名：羊子（据“社会调查部”说，此人是现县委羊副书记的侄儿）

第二名：柳丽（据“社会调查部”说，此人是现县政府牛副县长的姨侄女）

第三名：骆裔（据“社会调查部”说，此人是现县财政局马局长的干儿子）

第四名：豚福（据“社会调查部”说，此人是现县组织部朱部长的小姨子）

第五名：贝坚（据“社会调查部”说，此人是现县人大狼主任的小舅子）

………

今天，小C坐在窗前，默默地注视着绵绵的秋雨，看着窗外的枯草被雨水肆无忌惮地洗刷着，小C的心也像被雨水洗涤了一番，平静多了。

他想：人生也如同这窗外的雨水，有时亮，有时浊；有时大，有时细；有时汹涌澎湃，有时平如面镜。人活在世上，就要像窗外雨中的野草一样——春夏来时，勃勃生机，谁也无法阻挡；秋冬到时，枯枝败叶，从不怨谁。或许是老天在故意磨练我，或许进城并不是我最好的选择，或许……或许……

唉，权当我就做一回鲁迅笔下的阿Q吧：我小C的根是在乡村——乡村有养育我的父母乡亲，乡村有亲近我需要我的学生娃，乡村有青的山绿的水。乡村还有城里少有的淳朴的鸟、雀，调皮的松鼠、小猴，负责的猫头鹰，强悍的野猪、山豹子……

小C想明白了，正准备离开窗前，这时母亲捧着茶杯走了过来。

儿呀，你看乡村的空气比城里新鲜多了，这是城里人难以奢求到的呀，你不要生在仙景中还不知足呀。城里人能吃大米饭、看大电视，我们乡村人不照样能吃大米饭、看大电视？城里的太阳是圆的，难道我们乡村的太阳就是瘪的？还怄什么气呢？还有什么想不通的？祸福相依，永远是不变的理呀。现在就是城里学校要你去，我这老婆子还舍不得放你去呢。你看我和你爸在乡村生活了大半辈子了，不照样活得有滋有味吗？儿呀，要随遇而安知足常乐吧，别人骑马我骑驴，后面还有挑脚夫呢……

小C从母亲手中接过茶杯，喝着，品味着。母亲的话也许是至理名言吧——人要有平常心，人要学会知足常乐，万事万物不可无求，但也不可强求，这样才不会钻进死胡同，在一棵树上吊死呀。

人，虽说要有理想，有欲望，人生才有价值。但人也不能一直生活在虚惘的理想和欲望中呀，还是现实一点好啊。因为人的欲望是永远没有满足的时候。假如今天手中赚到了一万元钱，明天就想拥有十万元、百万元……；假如今天进了县城，明天就想进省城、到北京、到华盛顿……事事都能如愿的话，恐怕你已经不是人，而是法力无边的神了。因为作为人，始终都有自己遗憾的时候，始终都有自己力所不能及的事。

你不妨翻开历史史料看看吧：荆轲刺秦王，遗憾，偏偏没有刺中；普罗米修斯为人类盗来火种，遗憾，偏偏被宙斯钉在高加索的山崖上；屈原忠心耿耿，遗憾，偏偏碰上了昏庸的楚怀王；岳飞挥师北上，正欲直捣黄龙，遗憾，偏偏被十二道金牌招回临安……一个个遗憾，一部部生活教科书会让你目不暇接，会让你遐想连篇。

你再翻翻人类社会学书籍看看吧：科学家诺贝尔为了造福人类，发明了炸药，没想到后来的战争贩子却把它用于战争，给人类带来了无穷的灾难，如诺贝尔还活着的话，他不感到遗憾吗？那旧时代的封建帝王，能耐和权力都非常大，他们谁都想活“万岁”，可哪个帝王又如愿以偿活到万岁呢？一身充满自信而壮心不已的曹操的寿命还不及他笔下活了三千岁的乌龟长呀。

小C喝完了茶水，放下茶杯，车转身从书架上拿出了课本，准备着明天上课的内容——因为明天是乡村学校秋季开学的第一天。

小C进城的路或许很近，或许还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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