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医院的那一刻,我长舒了一口气,拍下了上面这张照片发到朋友圈,并写上:“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东坡当年写下《定风波》时,是经历了“乌台诗案”后的第三个春天,在经历了人生的至暗时刻后,他想说:“回去吧,人生本来无可无不可,风雨和晴天也没有好和坏。”阴暗的天空,繁杂的画面,突兀的吊车显得格格不入,没有空间的透视,也没有线条的美感,严格意义上来说,这是一张极不合格的“摄影作品”。但是,医生告诉我:“已经没有大问题了,情况非常稳定,再过两天就可以出院了。”在十天之内体重暴减了十几斤之后,我终于有心境来感知这一切,虽然在现实中它并不那么美好。是啊,我也是在对自己说:“回去吧,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好和坏不就是我们自己的定义吗。”当护士抱着孩子从产房走出来的时候,大声喊:“爸爸在哪里?”。
我其实是懵的,“是在叫我吗?”
那儿当时只有我一个人,肯定是在叫我。
护士说:“你是孩子爸爸?是个男孩,恭喜。你会不会抱孩子。”
我说不会抱,我就一路小跑跟着护士到新生儿病房,边走边问她孩子的情况,她说:“没问题,一切都正常,因为是早产要到保温箱里观察两天再出院。”看到孩子的那一刻,其实我是没有太多感觉的,我的大脑还没有习惯这个小生命就是我的孩子。很多影视剧里,爸爸看到小孩出生的那一刻,感觉一下就长大了,一下都变成另一个人了,有点渲染的成分。心理学家对此也专门做过研究,在孩子出生前,母亲经过十月怀胎,不管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都和孩子有更多的连接,在孩子出生后,母亲还会分泌更多的催产素,所以母亲天然就能感受到自己的责任和使命。而父亲和孩子的连接要弱得多,所以在孩子刚出生的那一刻,父亲的责任感和使命感也要弱得多,父亲和孩子的“强连接”时期是在孩子6-12岁。孩子在出生后23分钟就入住了保温箱,我们一家人开心地等待着,期待着孩子回家的场景。特别是孩子妈妈还没见过孩子的第一面,刚出生就和自己的孩子分开,通过几张照片反复看,是非常折磨人的。科学家做过一个实验:让刚出生的小老鼠和它的妈妈分开15分钟,小老鼠变得害怕、畏惧,当鼠妈妈用嘴舔小老鼠的皮毛后,小老鼠又恢复之前的活泼。分开时间达到3小时后,小老鼠怎么都不理它妈妈。刚出生就和妈妈分开了十几天,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狭小的保温箱里,这直接导致孩子0-2岁这个阶段非常没有安全感,又有严重的分离焦虑,妈妈每次离开就要大哭。5月28日下午,第一次血常规检查,孩子的血象就有问题,医生判断是败血症,可能被感染了,需要输抗生素治疗。5月28日晚上,经过肺部X光检查,孩子又被诊断为肺炎。我们一家人的心开始着急起来,担心着那个住在保温箱里的小生命。5月29日凌晨,医生接连打我电话,我睡得太死了,前几次没听到。主管的李医生说:“你现在抓紧过来一趟。”我小跑着到了新生儿病区,心里也在嘀咕着肯定情况不好。李医生向我通报了病情:经过胸部CT检查,孩子的左胸被压缩了40%,右胸被压缩了50%,血氧指标在逐步降低,孩子呼吸已经很困难了,加上还有肺炎、败血症,必须马上抢救。李医生说:“我们经过专家会诊,有两个方案。第一个,马上上呼吸机,但是不能保证多余的空气会慢慢排除,情况可能会越来越严重。第二个,请医院胸外科的专家过来进行手术,通过针管插入肺里把多余的空气抽出来,但是风险会很大,加上我们没有专业的儿童胸外科,如果针管没插准,送到华西抢救时间也来不及。”我说:“李医生,我想听听你们的专业建议。”她说:“这个只能你自己做决定,我也没法给你建议。”我说:“我能回去和我家属商量一下吗?”她说:“可以,但是要抓紧时间。”这一刻,我才真真切切体会到一个小生命可能会与我擦肩而过。也正是在这一刻,我成为他的父亲,他是我的孩子。坐着电梯下了一楼才回过神,家属做完剖腹产手术还在床上躺着,身体还很虚弱,又是大半夜的,找她商量有什么用呢。我就一个人坐在电梯旁边的椅子上,脑子里在高速运转着,对各种后果进行设想。“没了就没了吧,要怪就怪我。”我马上就去找李医生,在手术同意书上签了字,这是我这辈子签过的最艰难的一次签字。胸外科的专家很快就过来了,脚上穿着一双拖鞋,戴着一副眼镜,中年人,从新生儿病房的侧门进去了。 我坐在病房外面,极度忐忑地等待着,上面这张图就是当时我用手机拍下的,左下我特意留了时间水印。过了大概二十分钟,专家长舒一口气,穿着他的拖鞋“吧嗒吧嗒”的就走了。我知道,应该问题不大。如果有问题的话,他也不会这么轻松。李医生叫我进去,告知我情况:肺部大部分的空气都抽出来了,还剩20%只能等它自己慢慢排掉,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已经给孩子插上了呼吸机,现在血氧已经稳定了。走出新生儿病区,肚子一下就饿了,早不饿晚不饿,偏偏在事情处理完了才饿,我们的大脑是多聪明。应激的状态下,人体的上百个系统密切配合,让我们保持最好的状态去应对困难,这是多神奇的一件事。医院外有个小巷子,巷子深处零星有几家烧烤店,我就慢慢往烧烤店走去,筋疲力尽,像《老人与海》里老人圣地亚哥与鲨鱼搏斗了85天那般感觉。突然,理智又在提醒我,家属还在妇产科病房里,还需要人照顾,万一有个事身边没人也不行。只能拖着又累又饿的身体回到病房里,这就是为什么十天暴瘦了十几斤。那一个夜晚,感觉很神奇,很多东西用语言说不清楚,就像老子说的:“道可道,非常道。”
后来,当我读到了《易经》里:“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这句话时,无比赞同,没有任何质疑。有的人可能会说,你看那谁谁谁平生为恶多端,不一样活得好好的。抛开总体谈个别没有意义,哪里都有幸存者偏差。做一个好人最大的福报,就是你成为好人本身给你带来的价值感、掌控感、愉悦感,而绝非名利权情。普通人的故事,没有宏大的叙事,也没有荡气回肠的转折,仅仅是一个个渺小生命的悲欢离合和喜怒哀乐。 当年明月曾说:“再厉害的人,在我的笔下不过一页纸。”所以在《明朝那些事儿》的最后,不是李自成,不是清兵入关,也不是崇祯皇帝,而是徐霞客,一位明朝的旅游博主。不管是王侯将相的兴衰荣辱、千秋霸业,还是普通人的布帛菽栗、生老病死,一切的一切,都先变成粪,再变成土。当年明月给《明朝那些事儿》写了一个最完美的结语:成功的方式只有一个,就是用自己喜欢的方式过完一生。我们不是王侯将相,也没有经天纬地之才,在史书上,我们连一个标点符号都留不下。但是,记录的意义在于书写普通人的“历史”。我们都曾因为走得太快,而忘记了为什么出发。人不是机器,不是行尸走肉,人是一个个有血有肉有思想的生命,在面对俗涛浊浪时,我们需要精神力量的加持,在某个至暗时刻去战胜自己。这些文字,是我首次公之于众,我相信多年以后,我的孩子也会看到,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也会慢慢懂得什么是“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什么是“成功的方式只有一个,就是用自己喜欢的方式过完一生。”在面对人生的一个个“至暗时刻”时,他一定会凭借自己的力量完成超越。“我要买个房车,带上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去旅行。然后你们就不用上班了,因为旅行就是一种上班。”
“老弟”都已经三岁半了,身高比同龄人要高一点点,特别爱玩工程车,喜欢看《山姆消防员》,喜欢帮妈妈做家务,每天都很快乐。在家人的陪伴下,他已经非常有安全感,愿意和小朋友分享,会沟通,懂得理解别人的痛苦。为啥叫“老弟”呢,因为他喜欢叫我“大哥”,所以我就叫他“老弟”。我也希望在陪伴他成长的路上,我们一直是“兄弟”关系,相互尊重,相互学习,一起成长。“老弟”昨天还在开心果果壳上画了画要送给我,他说:“大哥肯定喜欢这个。”上次妈妈买鸡蛋面的时候,“老弟”也让妈妈多买一点,大哥回来了也可以吃。“老弟”还要给大哥买一双和他一样的鞋子,还要给大哥买热狗。有时候难以想象,一个三岁多的小朋友同理心这么强,关键是,我已经四个月没着家了,“老弟”还随时惦记着我。说实话,在陪伴“老弟”这件事上,我确实是没有做太多的贡献,亲情和血缘真是一种神奇的东西。这几年,我也经常在思考,自己生活和工作中那点鸡毛蒜皮的事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多大的槛过不去呢。 “老弟”当年在“败血症、肺炎、气胸”的逆境下,也不轻言放弃,这是一种多么强大的力量。“老弟”不仅战胜困难的本事强,体验快乐的能力也是一流的,在他眼里,压根儿就不知道啥是烦恼,眼睛里永远闪着光。弗雷德里克.勒努瓦在《与哲学家谈快乐》一书中把快乐分为五个层次:1.快感;2.简单的快乐;3.长久的快乐;4.完美的快乐;5.生的快乐。“生的快乐”是快乐的最高境界,小孩就是体验“生的快乐”的高手,就像我的“老弟”,他目前只需要为内心的热情和喜好去活,他的快乐源泉全部来自内心,而不依靠任何外界评价。《道德经》里的一句话能高度概括这个意思,“专气至柔,能如婴儿乎?”为什么我的榜样是“老弟”,因为他在极端情况下战胜困难和感受快乐的能力都比我强,所以我得虚心向他学习。人长大了,就学会了“算计”,遇到困难先“算计”成功的几率有多大,回报率有多大,而“老弟”从来不“算计”,一个字就是干。为什么稻盛和夫说宇宙第一法则是:心想事成。很多人觉得,这不是扯吗?“心想事成”的正确之处在于心不想事就肯定不会成。时间都用在算计上了,从来不去行动,连一点成功的可能都没有。是因为干了才有希望,而不是有希望才去干。“老弟”教会了我这么多,我也送给“老弟”点东西。亚里士多德为儿子写的书叫《尼各马可伦理学》,里面将爱和友谊形容为“菲利亚(Philia)”,“菲利亚”还包含一个核心的要素就是:成为真正的自己。愿我的“老弟”一生都带着“菲利亚”前行,我也会带上“老弟”的力量,一路攀登。许多年后,“老弟”看到这篇文字的时候,会是什么情形呢,一切都交给时间吧。《洗儿》: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