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奇志︱秋哥的若干个履历

情感   2022-06-19 20:11   湖南  

肩担家与业  父爱广而深
与共和国同龄的父辈,幼年,是一页史书;中年,是一曲长歌;暮年,是一幅油画,熬煎了岁月。                     
 ——题记

1

四八年的农历八月二十二,日历上是秋分节气,长沙城里还在走兵打仗,对黄泥塘李家冲的人们来说,它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日子。

中秋已过,“秋老虎”依然厉害,一清早,树叶就亮得晃眼,偶尔有丝许南风,却不顶凉。庄稼地里,干涸的稻叶卷曲耷拉着,稀稀落落的稻穗青中带黄,还不到挥刀动镰的时候。四围山野池塘树上丛草里的鸣蝉、蟋蟀,此起彼落地聒噪,犹如一场失去指挥的器乐合奏,不歇,不停,传到耳朵里,烦得要命。

秋哥就是在这个热气腾腾的午后出生的。母亲躺在热不透风的里屋,狠命地揪着床沿横柱,使着全力,疼出了好几身热汗。一声划破热浪的婴儿啼哭,惊醒了正在门口打盹的邻家叔婶,大家慌忙喊着烧开水,叫村里的催生老妪前来接生。母亲临盆时,父亲还在武汉的一家日本纱厂里干着活。出了月子,母亲取了名,名里应景,带了一个“秋”字。

秋哥打出生,总共没见过父亲几面。

解放后,在“三反五反”的革命浪潮里,父亲的工厂被解散,头上扣着“走资派和反动派”两顶帽子,东躲西藏,好几年不曾回家。母亲一个人拉扯着秋哥,四处讨生,吃着各家接济的饭菜,穿着乡邻送来的旧衣,一天天艰难地长大。

大跃进的那年冬天,天气异常寒冷。深草茅檐下倒垂的冰柱,有数尺之长,粗壮得像一排排剑戟。饥寒,浮肿,犹如随风触发的恶性传染,蔓延到了各村每户,老老少少,一个个都面黄肌瘦,有气无力。

已是晌午时光,秋哥光脚站在齐腿高的雪地里,扯着脖子哭喊,一声声叫着“娘”,撕心欲裂。邻居闻声赶来,跟进里屋,枯瘦如柴的娘,躺在冰冷的床上,全无气息。那一年,秋哥十岁,母亲走得只字未留。

躲躲藏藏的父亲,没了营生依靠,趁着逃荒大流,悄悄回了黄泥塘。

“文革”初始,秋哥的父亲又被揪了出来,每天或放在带铁齿的滚耙上,或仰着头绑在水车上,或光着膀子用蒺藜抽打……头伤脚肿,皮开血流,痛不欲生。

村子隔着山坳,一片茂密的林子里,有一口很小的V型山塘,水很深,秋哥的父亲架不住每天的批斗,选择了深夜无人在这纵身一跃;离山塘不远,有一处早已凹为平地的坟塚,周围荒草丛生,那里是秋哥父亲最后的归宿。

本家舅舅看着秋哥可怜,张罗着把秋哥带到了隔村几里远的五叔五婶家里,过继,改姓,认儿。

2

五叔五婶招儿女不住,先后生了七个。陆陆续续,病的病,饿的饿,一个个的,不到几岁,都夭折了。秋哥来的时候,五婶已经四十好几了,瘦得只剩骨筋,用磨盘压也生不出第八个来。

秋哥的书,念到完小,五婶就阻着不让去了。五婶嘴碎,成天唠叨:屋里三口人吃饭,没一个劳力出工,口粮也分不到,咋活啊?……秋半大不小了,生产队上的活,插田,割禾,看牛,刈草,可以去试试,一天也能够挣上半个工分……念那么多书干嘛?念多了,飞出去,就给人家做儿去了……秋哥默默放下书包,扎起裤腿,跟着队长的出工长哨,去了田里。

从泥田里拔腿上来,秋哥十六岁就跟德叔去了临湘山洞,当挑山工。

八十斤竹货,十里山路,来回二十里,一趟一块钱。秋哥一天跑两趟,挣两块钱。一餐饭菜一毛钱,饭不能不吃,一天最少两毛,一天四十里,没力气挑担;六分钱一包烟,烟不能不抽,一天太累,那东西解乏;一天要花两毛六,一个月七块八,秋哥舔着手指算了又算。剩下的钱,都交给五婶。

五婶为人严苛,脾气古怪,稍有不顺,逢人便骂。大雨天,山路滑,不能挑山货,五婶不知道。每次回来交了钱,秋哥都要挨不少骂。有一回,秋哥多挑了二十斤货,一路踉跄,跌到了山崖,前后无人,幸亏一棵长枝满叶的茶树救了他,秋哥腿上留下一道很深很长的伤疤。

五婶的眼睛有迎风流泪的毛病,视线模糊,平日手里常常攥着一块方格手帕。秋哥从临湘回来,五婶擦着眼说,秋啊,你都二十五了,该收一门亲了。家里的那点钱,要留着治眼睛,收亲成家的钱,自个再去想辙。

村里有人给秋哥出了主意,趁着后半夜,兄弟几人在几里外的深山砍伐了几棵大树,偷偷兑换了二十来块钱。秋哥拿六块钱做聘礼,剩下的,自己买了一双新布鞋,添了一些脸盆新物,娶了河对门一姑娘。

分田到户,秋哥家里分得三亩多地。每年双抢时节,收割完稻子后,天还没亮,扶犁,下耙,施肥,除草,秋哥就把这些准备活都忙完了,然后叫着三个孩子起床,分秧,插秧,薅禾。

小孩们常常累得叫苦连天,偶尔垄中有人叫卖冰棒,几番央求,每人会分得一支,奢侈的时候,还能吃上几块西瓜,秋哥自己常常就着陶罐猛喝几口凉茶。

秋哥个矮,指粗,双手长满了老茧。年少时,重重的扁担压弯了双肩,一天几十里的山路,倒也练就了一副利索脚板,走路带风。秋哥说,不快不行啊,一家七口人,都指望着他挣钱糊口。

秋哥没有手艺,一直做着临时工,挑担,和泥,粉刷,砍刀,做饭,挖煤,啥苦力活都干过。

三十岁的时候,在湖北蒲圻修铁路,风餐露宿;三十五岁,大冬天在磊石垸修筑防洪堤坝,全身泥水,腿脚僵直;八六年去信用社食堂做饭,早晚三餐,晚上通晚守库。三个孩子,大学,初中,小学,三个书包袋,开学一到,三双手齐齐伸着要学费。

工资太少,每天不得不挤出时间去压煤球,一分钱一个煤球,秋哥一天压一千多个;六十多了,秋哥还去过城里基建队搬运材料,大热天,汗流浃背,一双解放鞋磨破了底皮,一根钉子钻到脚底深达一寸多,还不知道喊疼。

其他门路,养猪、养鸡,贩菜,秋哥都试过,都不大景气,好不容易养肥一栏猪,结果被贩子骗了,血本无归。大女儿读大三那年,学费还一筹莫展。秋哥说,不急,栏里有三十多头猪呢。一场猝不及防的瘟疫,把秋哥的梦全部打碎——三十多头幼猪,还没有来得及成年,全都壮烈了。

吃得苦,霸得蛮,耐得烦,财神爷却不大照顾秋哥,辛苦一世,没赚到几个钱。秋哥一生吃的苦,全嵌在他越来越深的皱纹里。村里人说,秋哥八字不好,苦累哈哈,财运不济,可是,这么些年,没人看见秋哥掉过泪。

4

四个树蔸,办成四件“人生大事”,秋哥一直很引以为豪。

分田到户之前,生产队,大锅饭,一个村子的十几户、百十号人都围在一个巴掌大小的四合院里住着,屋檐靠着屋檐,墙壁连着墙壁,阶阶相通。秋哥家五六口人挤在最里头三间破旧不堪的老屋里,白天打开窗户也很难看见日头,闻着发霉,看着阴沉。

五婶去世的那晚,村里人都到隔河对岸看电影去了,秋哥堂客半夜发作,生下第二个女儿。白事连着喜事,家里米缸没米,厨房里连下锅的油也没有,七十多岁的五叔病躺在床上,气喘吁吁,咳声震梁。

秋哥连夜从深山挖了一棵老树蔸,劈成柴火,换了二十多块钱,晚上到了队长家里,磕了三个头……五婶热热闹闹被乡亲们抬上山了,隔几日,家里孩子三朝,乡亲们也来道了喜;五叔归西的时候,秋哥堂客怀里的第三个孩子还不到一岁。秋哥从外地做工赶回来,家里娃哭妻叹,四壁徒空,老房摇摇欲坠。队长说,造孽啊!观音菩萨见了你家现在情形,也要掉眼泪。秋哥默默进山,挖回第二个老树蔸。

农田承包到户后,大家口袋里的钱渐渐多了起来。村子里十几户人家陆陆续续把自己老屋拆了,搬到村里坡头宽敞的地儿,建起了通透明亮的泥瓦房。四合院东拆西倒,老屋拆得只剩秋哥一户三间,还有大院门口的几根房梁石柱和两扇木门。

队长提议说,秋哥,你也把房子翻新了吧,这房梁门柱门板都是大家商量留给你的。秋哥说,我刚把五叔送上山,现在裤袋布粘布,家里五个人,饭都吃不饱,泥砖片瓦也没有一块,哪有能力起新屋?队长说,不用马上花钱,东西先赊,钱欠着,你想法把大家请到家里来,每人吃上一碗面,其他事情自有办法。

秋哥去了深山老林,挖了个老树蔸,变卖,换了钱,请了村里各家劳力,队长出面,开了会,说明情况,吃了面。几十个人,日夜轮番,开荒,动土,起梁,砌墙,盖瓦,不到二十天,五间大房,秋哥的新居就矗立在大家眼前,秋哥感动得涕泪双流。

秋哥最后一次挖树蔸,已是十多年以后,电视里每天播着香港即将回归的新闻。儿女都大了,五间平房不够用了,也赶不上潮流了,秋哥想在老屋旁起一栋两层小楼房,本钱有了,可是自己每天都在单位做饭,无法分身回家打理地基挑土和楼房基建管理诸多杂事。

村里的乡亲们听说了秋哥的难事,一个吆喝,都聚到秋哥家,半开玩笑半当真跟秋哥说,再去山里挖一个树蔸吧,换个几斤肉,只要你每晚给我们每个人下一碗肉丝面,地基挑土和建房打杂的事,都交给我们了

一个月,一栋两层小楼,秋哥都没露几回面,大家就里里外外清清澈澈把它交到了秋哥手里。

5

秋哥,秋哥,村里乡邻同辈人都这样叫,比秋哥年纪和辈分大的人,也这样称呼他。

集镇离村子有七八里地。秋哥常常骑自行车去集镇的食堂做饭。早出晚归。

 “秋哥,帮我到镇上带一斤姜回来!”

“秋哥,帮我把一些鸡蛋带给老张,蛋放在窗台上……”

“秋哥,看看菜市场有红辣椒冇?有买两斤,钱帮我垫,回来再给!

“秋哥——”“秋哥——”…………

每天秋哥总被村里的三哥四嫂们不厌其烦地“使唤”来“叫唤”走。天还不大亮,秋哥几个孩子的耳朵就被一声声“秋哥——”吵醒,少不了埋怨。秋哥却不烦,天天“好!!”地应着。谁没个求人的时候呢,秋哥对孩子们说,自家好多大事小事都是靠乡亲们帮衬才有的今天。他推着自行车出门,健步一跨,铃声听着那么清脆。

村里人都说秋哥是个好人,“四做孝子”,无怨无悔。

五婶眼疾,五叔气喘,隔三差五,病情发作,哼哼叽叽,疼骂得厉害。秋哥不爱多言,每天熬药,喂饭,擦洗,倒盆,捶背……轮着番侍候。二老去世,打点上山,村里人都说秋哥“磨”到尽头了。

本家舅舅隔着村住,单身一人,无家无室。夏播秋收,三病两痛,常是秋哥去照应。去世时七十多了,村里出面张罗丧事。按照乡里习俗,需要一个拟出“孝子”,捧灵守柩。秋哥披着麻衣在灵前守了四天五夜,磕头跪拜。

村里有一个叫耀光的孤寡盲人,靠算命谋生,比秋哥年长七八岁,叔侄相称。有一天,耀光叔半夜吞喝了半瓶农药,自尽了,寿终五十多岁。等人们发现,他已经全身泛青发紫,屋子浓臭难闻。

在农村,未满六十的亡灵称其“少亡”,人们纷纷躲之不及,忌讳颇深。操办丧事,耀光叔的“孝子”一角,亲侄们一个个摇头摆手,无人出面。秋哥站了出来,不避嫌弃,在风雨里端灵戴孝,把老人体体面面送山入土。 

6

秋哥是我的本家亲戚,同一个村子住着。

五婶对秋哥的不近人情,常常听人提起,幼时还看见用扫帚追着赶过好几次。德叔提过一嘴,临湘挑山的时候,有个姑娘想留秋哥。我问秋哥,当年有没有想过离开?秋哥说,树高千尺总有根,出行千里,要想从哪里来,归塘是我的落脚窝。爹娘去世早,是五叔五婶收留,穿衣供饭,有“家”可想。

秋哥总攒着一股劲,常常不服输。“我秋哥凭一双手,白手起家,六个爹娘,都送上了山;在我手里建起三栋房,三个儿女,都成了家…………秋哥没有文化,写不出几个字,女儿会读书,没有钱,借也要送……女儿考上大学了,这点我做得值,秋哥脸上有光。……”

下田,种菜,刨地,挑粪,汲水……房前,屋后,田头,菜园,秋哥每天歇不住。

五十多一点的秋哥,黝黑精瘦,看上去有点显老。细细凝视,身薄衣宽,瘦骨嶙峋,一张古铜色的脸,鼓囊囊像爬行蚯蚓般的皱纹,深深刻满额头和脸颊,枯黄的双手,褶皱纵横,像极了罗中立笔下高原老人端碗喝水的油画名作。

秋哥,老——了!

2016年的那个夏天,离端午还有数天。秋哥躺在老家的堂屋中间,怎么喊都醒不来。秋哥的堂客说,晚饭还吃了一大碗,看电视还跟孙子争遥控,九点睡的,就一会,一口气上不来。

秋哥变成了一幅照片,挂在堂前。享年68岁。

秋哥本名秋湘,出生八月,长在湘北。我的履历里,“父亲”一栏,填的是秋哥的名字。平时见面,喊他“牙”(音同,方言父亲的意思),调皮时,叫他“秋哥”,只在大学写家书时候,信笺里写过“敬爱的爸”。

巴陵新语
致专 致诚 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