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衰老的恐惧,是很多女人伴随一生的心病。
这个病,没有特效药,可暂时医治,却不能根治。
即便医治,需以剜肉割骨为代价。操作得到,可延缓衰老;操作不当,会尽毁终身。
还记得孩提时代,某次,烈日下,我无意中看到奶奶那张脸,在阳光的照射下,那张布满褶子的脸,像被雨水冲出数条沟壑的荒野,它如此清晰地暴露在刺眼的阳光里,松驰、枯干、丑陋、惊悚、毫无生机。
一个声音在心底挣扎着说:以后,我宁可死,也不要老成奶奶那样。
但是,谁能斗得过光阴?
岁月的风刀霜剑里,我们都有方寸大乱之时。
在怀小宝的前两年,我对衰老的恐慌达到极致。
每天清晨,对着镜里那张细纹和斑点日增的脸,充满了不可掌控的无助。我提醒自己:这不行,得保养,得想法子逆龄。
于是,我这个一向忽视外在建设重视内在建设、常常素面朝天的中年女子,在对衰老的无限恐惧中,手忙脚乱地开启了向少女这个方向修炼的艰难历程。
方法不详,前景未卜,困难重重。
我开始研究化妆品,哪种可以使皮肤紧致,哪种可以祛细纹斑点,哪种可以粉嫩肤质,甚至使用曾经深恶痛绝的粉底。
我开始穿五颜六色的衣裳,企图用明媚的颜色,来提亮黯淡的面容;我开始进出不同的美容院,美容师们一边拍打着我的脸,一边不动声色地说着女人衰老后可能发生的各种悲剧,一边温言软语地向我推荐某种延缓衰老的产品。
我甚至被某个美容师拉进了一个专门调教女人增添魅力的收费微信群,除了讲师是只雄性外,几百号的听众清一色的女性。我好奇地听了个开头,听得心惊肉跳,呕心反胃。
那个疯狂的讲师大约在几百号女性的集体膜拜中忘了形,满口闻所未闻的污秽之腔,所谓讲座,就是指导女性如何随时随地用各种低俗的手腕迷惑异性。可怕的是,一群女人听得激情澎湃,如痴如醉。我像个迷途的羔羊,飞快删群退出。
三观不同,千万莫融。
种种逆龄方法,收效并不显著,有的是病急乱投医的欲盖弥彰。时光是个智者,洞知一切,默然不语,静观我拙劣的表演,等候我明智的蜕变。
大宝刚满7岁,某次,接她放学回家。
我小心翼翼地问:妈妈看上去老不老?
大宝脆生生地说:妈妈看起来比少女老一点,比少妇年轻一点。
我满心欣慰:到底是亲闺女啊,这个情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谁知,她话锋一转,来个神补刀:如果妈妈脸上没有那么多细纹和斑点,皮肤更白一点,就真像个少女了。
我气恼地说:有你这么讲亲妈的孩子吗,不懂事!
大宝不服气地说:是真的呀,要不你蹲下来,我数数你脸上的斑点和皱纹。
童言无忌,杀伤力无穷,对话不能再深入。从此,在天真的孩子面前,我知趣地收起这个话题。
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修炼之路才开个头,身体尚未准备好,小宝就不可阻挡地入住我的体内。她的到来,既是意料之中,也是意料之外。
不管如何,孕育生命是头等大事,逆龄啥的,暂且靠边站吧。
经历了十月艰辛的孕期,可爱的小宝终与我们相见,举家欢欣。
小宝开始学语时,某天我和H先生聊天,道:要等孩子们成家立业,有了自己的家,自己的事业,自己的孩子,生活幸福,我就可以安心离开人世了。
然后,掐指一算,要亲眼目睹孩子们的幸福光景,我至少需要活到70岁。那阵子,正好头痛腰痛,就分外担心身体出现意外。
网上流行一说:唯一不用努力就能够得到的是年龄。
此语并不完全正确,这世上没有什么是可以不用努力就能够得到的,包括年龄。一个人如果不努力养好身体,随时可能离开人世,痴长年龄也会成为妄想。
这么一想,突然超级怕死。
我死了,我的两个孩子怎么办?她们这么小,谁会像我这般去爱她们疼她们?没有母亲的孩子,该多么可怜!
越想越怕,夜不能寐,决定入院体检。
对于我各种乱七八糟的想法,H先生只觉好笑。但他还是尊重我的意见,帮我办理住院手续,支持我将身体逐一检查,消除后患,安我身心。
果真,晴天霹雳,身体被检出问题,椎体内一血管瘤压迫神经,医生说这瘤就像一颗定时炸弹,指不准哪日一爆炸,我也许瘫痪,也许死亡。
闻此消息,几近昏厥。
呆坐家中,静想两日,再征求了亲人们的意见,决定去省城医院复检。家有两娃,公司很忙,H先生暂且不能一同前往,我独上省城,在弟弟陪同下,找到湘雅这方面的顶级专家看片,结果一致,医生下令:马上住院,进行开放式手术。
手术的前一夜,H先生赶至医院,我焦虑地问他:我会不会有问题,要是瘫了怎么办?
这个呆子傻乎乎地回我:肯定没问题,万一瘫了,我养你一辈子。
虽说语糙理不糙,但我听了,还是怒火中烧,恨不得一脚将他踢倒。
是夜,主管医生找我术前谈话,他说了一种好结果,就是手术成功,万事大吉。然后说了N种坏结果,如果手术不成功,可能会边瘫,可能会全瘫;血管瘤有0.05%癌变的可能性,如果发生癌变,要在我腹部打两个洞、背部打一个洞,进行大额的输血,采用另一套手术方案。
我听到惊恐万状,睡意全完,满身疲倦的H先生却已在旁边鼾声四起了。
这个找我谈话的汤姓主管医生,尽管在术后对我照顾有加,温柔备至,让我异常感动,但他谈论我手术也许会出现N种坏结果时的风平浪静,让我此生不忘。
吓得彻夜未眠,睁眼捱到清晨,我被推进了手术室,6小时后,再被推出手术室,慢慢从麻醉中彻底清醒,医生要我动动脚趾,十趾全都乖巧而可爱地听了使唤,这意味着,手术成功。
然后,我一个劲儿问周边的医生和亲人:我身体打了几个洞?
他们笑着说:没打洞呢,就后背动了手术。
没有打洞就意味着没有癌变,一块石头终于落地。
修炼少女的梦想,就这样被这场潜伏已久地疾病打破。
那当然,我承认我偶会失落。很多个夜晚,我不断苦苦追问自己:你是愿意一身病痛地永远美丽活着,还是身体健康地衰老着呢?当然,答案是后者。美丽与否、年轻与否,远不及健康重要,远不及我能够陪伴在亲人身边重要。
这让我想起《时光尽头的恋人》这部电影,一场车祸,一道闪电,让一个平常女子阿戴琳具备了青春永驻的特异功能。开始,这份永葆29岁年龄的美丽让她兴奋。渐渐地,十年,二十,八十年过去了,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看着孩子、伴侣、亲友逐个离她远去,而她孤魂般飘荡在这这没有温情的人间,这样的年轻与美丽,有何意义?
在人人皆老的世间,永远年轻实属人间惨剧。
她小心谨慎地守护着这个秘密,不敢在同一个地方长久的生活,不敢去交真正的朋友,不敢拥有一场天长地久的爱恋。虽然短暂的恋爱无数,但她渐渐明白:无法在时光的长河中与自己的心爱的人儿携手走向死亡,这些,对比衰老,原来才是最大的痛苦。
她先后与一对父子热恋,当她踏入最后一个恋人的家里,跨越几十年时光,她与其父对望一眼,就认出了彼此。最终,她将秘密告诉了他,在他的鼓励下,她勇敢地与他儿子相恋,并在一场意外中,恢复了衰老的功能,她喜极而泣,这份平凡的拥有,多么珍贵!
从另一个角度去体验衰老,原来衰老也是一种幸福。
在身体修复期,我这个视高跟鞋与裙子如同身体器官的女人,虽然当时不能再招摇地穿高跟鞋、穿裙子,但倒也并无不适感,满脑子想着的着装,是要如何更好的保护好我的伤口和腰。
这个时间段,我不用工作,得以与年近两岁的小宝朝夕相处。
有一次,小宝看着我的婚纱照,她仔细瞅瞅照片,仔细瞅瞅我的脸。
然后,咯咯笑起来说:妈妈原来好丑啊!
我惊讶道:照片上的妈妈很年轻,还化了妆,别人都说美!
自小就善于思考的小宝歪着头,沉思片刻,奶声奶气地说:年是年轻,就是那个味道不好看,我喜欢妈妈现在的味道。
谁说孩子无知?这番话,如光明刺破黑暗,天地晴朗,宇宙通透。
时间一晃而过,奶奶已故去多年,我也在不可遏制地老去。有时候,我静坐窗前,微合双眼,仰头迎向天幕垂下来的大片大片阳光,奶奶那张脸又会浮现在我的脑海,但我再次细看时,我看到了安详、沉静、智慧与慈悲,那张脸多么可亲,多么可敬。
当下,我身体的恢复超越术时的所有预想,它并没有如期地影响到我任何生活,多数时间已被我淡忘。但是,背部那道不长不短的疤痕还是真实的存在,它是我身体的一个缺口,也是我面对衰老、迎接衰老、善对衰老的一个入口。
回头看过,人生每一种经历,不管好的坏的,实质都是上苍对平凡生命的恩赐啊。
在中年少女修炼这条路上,本尊既受自然条件限制,也因生性软弱,无能修炼出倾世皮囊,幸好,容颜虽无法逆袭年龄,尚与年龄匹配,这样的修炼,当然算不上成功。
在中年少女修炼这条路上,经历人生风雨,我学会了敬畏岁月,接纳岁月馈赠的一切,明白它们是丰富我生命不可或缺的部分,是它们让我拥有一颗明媚又朴实的心,这样的修炼,也谈不上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