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奇志︱母亲的鸡蛋
生活
2022-05-27 18:38
湖南
中秋回娘家,与近七十的老母亲早早商量,约等寒假有空,一定要来学校多住几日。出阁二十多年,母亲来学校住上十天半月的情形,很少有。母亲很理解和体谅我白天上班的难处,每每提出“接去多住几天”,她都好意推辞——“你们都忙,等寒暑假有空再来”,平时周末常常是吃过饭就急匆着回去。偶趁春节走动,留母亲多住上一两晚,她也常常以家里有客需要做饭、你有你的事等理由而不肯多住。
唯一的一次长住,是襁褓中女儿尚在哺乳,自己工作缠身,母亲主动帮忙来学校照顾,住了小半年,把一双胳膊累得酸疼红肿。近些年,我回家看望和陪伴母亲的时间也少之又少。因为工作忙碌,每年回娘家的次数,与父母呆一起的时间,宛若那温带自夏入冬的阔叶树,满冠葱郁的树叶,由密而疏,由浓变浅。母亲则相反,自我出嫁后,特别是我过早疾病在身,她的牵挂之心,惦念之情,较以前出门读书那会愈加多了起来。父亲在的时候,每到周末,母亲都要父亲打来电话,准备些平时他们自己舍不得吃的鱼肉荤腥。每次回到家,母亲定然是不会让我们洗菜碰锅的,只允她一个人灶前屋后,忙个不停。我常喜欢坐在灶台下,拿一把火钳,帮忙添些柴火,隔着锅烟,与母亲上屋长下屋短、东句西句地寒暄,直到她喊添筷拿碗,茶饭上桌;若是我们电话里回复说“今天有事”,那头电话会被母亲拿过,传来她略带迟缓断续的声音:“又不回来呀!明天有空么……已经买了菜…”,母亲深深的失望自老家穿透而来,放下电话,歉意良久。茶足饭饱,临走,常常会被母亲叫住。母亲转身进屋,拎两三个袋子出来:“把这个带上,一些茄子豆角,几个鸡蛋……”每次回家,母亲都要这样,自家有的黄瓜、辣椒、茶叶、鸡蛋啥的,多多少少,总要捎上一些。这次来学校住,母亲除带一些衣物,还带来几个沾着泥土的大萝卜,一桶米,母亲说:“手轻一点,米里面,是50个鸡蛋。”母亲常常惦记和担忧我在学校没有鸡蛋吃,每年都要攒集不少鸡蛋,就着生日或假日,有时日期还没有到,就早早打了电话过来,嘱咐着去拿鸡蛋,几次趁生日还偷偷在袋子里面塞上一两百元钱,等发现,已是一两个月后。尽管很多时候我反复劝母亲不要如此劳心费力,母亲还是任性地一次一次打着电话,送来鸡蛋。母亲几次说,“你细时候最爱呷鸡蛋,家里有几个鸡蛋时,你却常常呷不到,……你记不记得,细时候,我拿鸡蛋还治好过你几次大病哩。”在乡下,鸡蛋清,是极好的药引子,家里小孩有个头疼脑热肚子痛的,都用蛋清和着其他单方敷,数日就能见好。母亲说,我从生下来,一直病痛多,还几次差点要命,家里没钱上医院,父亲也常谋生在外,每次我生病,母亲就常常按别人说的方子找来照着做。母亲说,我刚出生不久,满口生疮,无法张口、吞咽,生命危急。祖母封建思想严重,极不欢迎我的到来,拦着母亲不让治疗,坚决要放弃。母亲执意不肯,听人说用活泥鳅和鸡蛋清贴在嘴边,可以退烧解毒,母亲二话不说,不顾月子风寒,四处找乡邻借鸡蛋,下水田刨泥鳅,每天精心在我幼嫩的嘴四周轮番敷贴,不出几天,我的小命,奇迹般保住了。读四年级那会儿,有天半夜高烧,肚子绞痛,急坏了母亲。母亲从水缸底下铲来一块凉泥,弓腰趴在鸡窝边,良久掏出一枚鸡蛋来。母亲把和好的鸡蛋清与凉泥,用布块包着,摊平敷在我的额头,烫手的头部顿时传来一股清凉。母亲又掀开我的衣服,从辫子剪下一股发丝,和上一些桐油,在我肚皮上来回挤揉,完了再用布鞋鞋底搁在肚皮上,轮换着退烧……第二天醒来,烧退了,肚子也不疼了,看见母亲把剩下的一根辫子也剪了,手里盛着一碗没有蛋清的鸡蛋汤,眼神关切地站在床前。分田到户后,家里母亲多多少少还是养着一些鸡鸭的,有一年父亲还曾从外面买回来几十只鸡苗。到了生蛋的时候,屋子里每天“咯咯咯咯——哒”的声音此起彼伏,我们常常兴奋地帮着母亲捡蛋,每天在鸡窝里能够捡到十几二十枚。一些调皮的鸡,喜欢把蛋下在猪楼的草垛里,我们还要爬上去小心翼翼找,稍不小心,一些鸡蛋顺着稀疏松软的草洞滑下来,掉到猪槽里,便宜了猪们一顿顿美餐。可是,那时的鸡蛋,都被母亲收捡起来,放在橱柜隐蔽的坛子里,还上了锁,饭桌上很难见到,就连稀糊的蛋花汤都少看见。鸡蛋一毛钱一个。十个一块钱。一百个就是十块钱。母亲舍不得把鸡蛋打来吃。父亲帮机关食堂做饭,工资不高,三姊妹的学费加起来几十块,本子、笔也要不少钱,过年一人一套像样的衣服不能少……母亲把所有鸡蛋都换了钱,算算细细地盘算着。我们体谅母亲持家的难处,很少找她提买与学习无关的要求,都是省了又省的用。一个本子写完,又用橡皮擦掉,重新再写;学校的运动会,要白鞋子,从教室里“偷”来一点粉笔,涂在旧鞋上,蒙混在队伍里,算是过关。刚入初中时,学校要搞元旦文艺汇演,班里大合唱,统一需要一件蓝色的太空棉袄。商店一件棉袄,标价三十多块,可要老命了!我犹犹豫豫跟母亲提出要求。母亲打开柜子,当着面数了坛子里剩下的鸡蛋,才四块五毛钱!母亲问了我演出的时间,半晌说,等几天吧,等鸡再多生一些,凑凑。眼瞅到了演出的前一天,母亲一句也没有提到太空服,没说已经买了,也没说没钱买。我的内心焦躁不已,晚饭的时候,却还是跟母亲说,明天的演出,想跟老师请假,少一个也不打紧。母亲看了饭桌上弟妹两人几眼,说,“吃完饭,你洗碗”,然后转身去给父亲盛饭。洗碗的时候,母亲在我耳边悄语:“新太空服放在衣柜的最里层,晚了趁老二做完作业睡觉再去拿,怕她知道要闹。演完了,衣服你们两个轮着穿。”我不知道母亲几天里是怎么凑齐一件昂贵衣服的钱的,后来帮母亲赶鸡进窝,数了数,少了两只,我也没问母亲原因,暗自心知,感激。母亲读书少,识字不多,常常晚上陪着我们做一会作业,晚了到时喊我们睡觉。我的学习,一直不大让父母操心,也不大熬夜,母亲也常常省心。每每从学校领了奖状回来,母亲偶尔还会特例打上一个鸡蛋,夹上几片肉,偷偷放在我碗底,算是奖励。但是,中考的时候,我还是让父母失望了,一时意外,没有考上理想的重点高中。母亲言语里有些遗憾,父亲失望至极,粗暴地阻止我去那所被录取的普通农村高中,还不容置否地中断了我的学费来源。想想高中每个学期一百多元的学费,自己无能为力,靠母亲养一点鸡鸭,恐怕也凑不了这个数,我从此再也无法继续上学了!以后只能……我的整个暑假都在伤心,天天躲在被子里偷偷流泪。临开学报到还有一两天,喂潲时,突然发现,猪栏里一窝半大不小的猪,少了一头;鸡窝里,数了几遍,少了六只!第二天,母亲拿着一叠钱伸给我:“明天去报到!发狠读书,争口气给你父亲看!”我攒着母亲背着父亲好不容易弄来的金贵学费,眼泪顿时扑簌而下,哇哇大哭。 三年的高中求学,是一段极其艰难的日子,母亲也常常跟着一起担忧,着急。在农村高中走读的那些日子,过度的紧张和焦虑,我常常头疼欲裂,作业常常拖到深夜,母亲每天也一直陪到关灯睡。高三的时候,去过医院检查,医生说,是营养不良,严重贫血所致,需要补充鸡蛋之类的营养。母亲听说了病因,深感不安。母亲再也没把鸡蛋变钱了,每月回家,变着花样将鸡蛋加在我的饭碗里。返校前,母亲还要煮上十来个鸡蛋,吩咐带上,反复叮嘱自己要记得吃。快高考时,从来不懂“生物科技”的母亲,从电视广告上看到“太阳神口服液”可以增强记忆力,竟然很奢侈地托人买了几盒送到学校…… 母亲身体一直很好。一直体弱多病的我,曾经很“庆幸”地这么认为。父亲一直在外,强壮的母亲操持着家里的里里外外,就连双抢时候的打农药、撒化肥、抬农机、担稻谷的强体力活,也大都是母亲一个人承担着,不叫苦,不喊累。很多年,几乎没看见母亲生病,也不见她当面吃过药。直到有一天,邻居打来电话说,母亲在家病了数日,晕倒在地,我们心急火燎赶回家,发现母亲无力倚在墙角里,满身的灰尘,头发凌乱。因为母亲的刻意隐瞒,母亲的病情很快恶化,双眼失明,送去医院,视力无法恢复,母亲就这样永远活在四周一片黑暗之中了!短短的一年时间,母亲瞬间老了很多,白发苍苍,皱纹满脸,眼睛深陷,完全变了一个人,我们都无法正视这个现实,一种无法言说的愧疚,汩汩而出。不知道,在过去的多年里,表面健壮的母亲到底隐忍了多少的病痛,才积累到如今的大病缠身?需要多大的掩饰才能让我们毫无察觉和被忽略?隐隐作痛,内心不安,常常害怕失去母亲。自母亲生病后,一种担心总是萦绕在心头,有时还从“母亲已经离去,顿时号啕痛哭”的噩梦中惊醒。母亲倒是很乐观,很快适应了失明的生活,一个人伸开双臂,划水游泳般姿势,在家里各个房间,摸摸索索,步子迈得小心翼翼。我们每次回家嘘寒问暖的担心,母亲似乎是知道的,出门时,她常常站在台阶上,十分用力地朝我们挥手,说话的声音非常洪亮,意思里叫我们不要担心。身体一直硬朗的父亲,四年前的夏天,很意外地走在了母亲的前头。父亲的离去,母亲顿如失去一只“扶手”,我们更加担心起来。数年里,母亲去过三四次医院,颤抖呕吐、肝脏脓肿、大腿骨折……每一次都惊出一身冷汗,最后,母亲都安然无恙地挺过来了。母亲说,这次来了,多住几日,过年再回家。我和母亲约定,明年暑假又来。暖暖的炉火旁,母亲坐在沙发里,满头白发,身着红袄,眼睛微闭,似睡非睡,俨像一尊佛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