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对“秋霜”别有一番滋味。秋霜像贼，总在夜深人静悄无声息地出没，越过这样的夜，当清晨推门而出，乡村的大地全是它留下的痕迹，走在铺满白霜的上学之途，丝丝冷意穿透单薄的身体，令人瑟瑟发抖。
少年的我读到“秋霜”时，无意识地把对秋霜之感移情到白发之上，就有了不一样的体会吧？
自此，看到白发，耳畔就会轰然响起“秋霜”。
第一次见到母亲头顶的秋霜，最令我伤心。
在父母生活的环境，母亲是个特立独行的人。她开朗热情、善良坚强、敢说敢做，从不屈从于境，更不屈从于人，很多事都遵从内心。
印象中，能歌善舞的她，在生下我们姐弟四人后，还保持着挺拔的身段，两根又黑又粗的长辫子，随着她不知疲倦的忙碌，在身后摆来摆去，充满活力。
在我幼小的心灵，这样的母亲仿佛永远不会老去，直到我上初中的某天，放学回来，忽然看到母亲的长辫子不知何时已变成了短发，只是爱美的她将短发卷了起来，几根卷起的白发夹杂在卷起的黑发间，若隐若现，分外刺眼。
看到白发的瞬间，我又害怕又心痛。那时的我还是个不善表达情感的孩子，随便找个借口和母亲大吵起来，开始号啕大哭。
令我特别揪心的，是弟弟头顶的秋霜。
弟弟小我不足两岁，却如兄长，很多人也误认为他就是我的兄长。应是挑食的缘故，我的个头是四姐弟中最矮的。帅气的弟弟从上学起，个头比我高，头发比我黑，胆子比我大，成绩比我好，一直是家里的骄傲。
这个比我高的弟弟，如兄长般守护着我。我上初中，弟弟就在我们中学附近的中心小学上六年级。这两所学校离家较远，上学需要骑自行车代步。我不会骑车，弟弟会骑车。总是他载着我，将我送至学校，再返回中心小学。
两姐弟早上一起上学，先起床的弟弟会主动做好早餐，有时他会煎个蛋、熬点汤，一般我们喝汤，弟弟会将煎蛋留给母亲。偶尔，他也会抱怨我不会骑车、不做早餐，但抱怨归抱怨，该承担的都他都承担了。
这样的日子一晃而过，又似总在昨天。
成家立业后，弟弟在长沙，我在岳阳。不记得具体哪一年了，也就是近些年吧，我独自去长沙看望和他一起生活的父母，晚上要赶回岳阳。
当时，他家附近的地铁尚未开通，弟弟执意不让我打的，亲自开车送我去五一广场的地铁站。姐弟坐在车里聊家常，即便坐着，他还是高出我大半个头。到达目的地，我打开车门下车，转头叮嘱弟弟开车小心，弟弟微笑着点头，无意间，我看到了弟弟头上已有了几根白发。
心头刹那百感交集，这个在我心里有如英雄的弟弟、这个从小满头粗黑浓发的弟弟，怎么就先我有了白发呢？
一路回家，地铁上，高铁上，想着这些年弟弟工作、生活的不易，眼泪在眼眶打转。
转眼间，那时挺拔的母亲，因膝关节有病，已步履蹒跚；那时零星白发的母亲，已是秋霜满头；那时载着我的翩翩少年，已发近半白；那个在母亲身后大哭的孩子，也染秋霜。
前些天，早晨起床，对镜梳妆，忽地就看到了右鬓有了一根白发，几分失神，几分怅然，我麻利地将白发连根拨起，丢于右掌心，细细端详，发现它一头白一头黑，在灯光的照射下，白发那头泛着光泽，看上去有些美。我轻叹一声，顺手将白发扔进垃圾桶。
中午午休后，对镜整理头发，忽地又在左鬓看到了两根白发，要赶着去参加客户单位的交流会，我瞥了一眼白发，急急将头发挽个低丸子，匆匆走出家门。
原以为与自己的白发首次见面，会是惨痛的场景。
我的发丝天生稀软泛黄，打小就担心自己会早早秃头，为了防止脱发，大半辈子，染发卷发的次数屈指可数。这稀薄的头发也不负我多年呵护，目前尚能覆脑。
是不是对秃头的担心远远大于对白头的担心，我才能在初遇自己的秋霜之际如此淡然呢？
夜晚，我请H先生和小宝找出左鬓的白发，H先生胡乱地翻看了几下，道：“你看错了，根本没有白头发，莫乱担心。”
小宝在我头顶看了几眼，非常平静地说：“妈妈，没看到你的白发。但是，你这个年纪有白头发，也正常啊，有什么好担心的。”与我初见母亲的白发相比，小宝的态度令我欣然，她的身心应该安放得很好。
我不死心，继续让他们翻找。
H先生只好认真地一根一根找着，终于找出那两根白发，并飞快地将它们拔下来，笑嘻嘻道：“只有一小截白头发，另一头还是黑的，肯定是你最近老减肥，营养不良造成的，你莫减肥了。”
在2020年的冬夜，我第一次看到H先生两鬓的几根白发时，眼睛湿润了。眼前的男人看起来有些疲倦，想当初，他也是个能背着我一口气赶半里路的血气青年。我沉默无声，用手轻轻摩娑他的头发，良久。
与我的伤情相比，父女俩初见我的秋霜并无大惊小怪，他们语气平缓，视若寻常，传递着平和的安慰。
心无秋霜之人，见到秋霜，才会淡定从容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