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热爱 所以孤勇
小宝第一次被被狗抓时，未满6岁。
尽管那只家狗已接种狂犬疫苗，尽管那道不足半厘米的抓痕浅淡得可以忽略，我还是如临大敌、惊恐万状，迅速带她去疾控中心打了防疫针。
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周日，我们带着小宝打完最后一针。一路上，H先生小心翼翼地牵着她的手，对她万般呵护。我也在一边温言软语地劝慰她，要她远离猫狗，并告诉她被狗咬后可能产生的严重后果，她忽闪着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无辜地盯着我，用力地连连点头。
然而，万重伤害都抵不过心中热爱。
被抓事件并没有让小宝产生任何心理阴影，不管是与生狗陌路相逢，还是与友犬偶然相遇，她总会热情地冲上前去，抚摸它们，完全无视我的焦虑和担心。
自小，我就对全身毛发、尖牙利爪的动物毫无好感，它们总让我联想到妖怪、猛兽等，如此一想，无边无际的恐惧就会将我吞噬。非要勉强选择与类似特征的动物相处，唯剩鸟类。
如果以热爱动物作为标尺来衡量人类是否具备爱心，小宝绝对是一个宅心仁厚的好人，而我则是一个丧心病狂的恶人。
因我恐狗恐猫，家里养猫养狗的计划一直未能实现。今年大宝高考前的端午节，H先生和小宝捡到一只流浪的比熊犬，父女两人如获至宝，趁我那几日在陪读房专心陪伴大宝，他们便把狗偷养在家，小宝亲切地唤它端宝。等到大宝高考结束，小宝才向我坦白，苦苦哀求我把狗留下。见她如此热爱这只小狗，我只好妥协。
为了让我迅速爱上端宝，小宝积极向我恶补比熊犬的相关知识，开启花式夸奖端宝模式，说它白得像团雪，说它眼睛圆得像葡萄，说它乖得像个娃娃。我左耳进，右耳出，言语敷衍，态度消极，活脱脱一个不学无术的学渣模样。
初始，端宝也试图亲近我，只要我开门进家，它就摇着短尾巴，无比欢快地迎上来，试图跳到我的身上。如此亲呢的动作，没让我感到可亲，只让我感到可怕。每当它靠近我，我便怒声斥责，恶语相向，气势汹汹。
端宝虽非人类，但它聪明、识趣，见我对它这副德性，热情迅速淡去，很快开始远离我。虽然一听到开门声，它还是会开心地迎上前来，但一看是我，它就退居一旁，安静地坐下来，歪着脑袋，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疑惑地看着我从客厅急匆匆地冲向卧室。也许，它小小的狗脑瓜子在想：这个女人为什么就是不喜欢我呢？
然而，只要看到小宝和H先生，它的热情有如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它会发出撒娇式的嗯嗯声，急急地迈着小碎步，兴奋地围着他们打圈圈，并找准时机，欢快地跳进他们的怀里，将前爪亲热地趴到他们的胸前来回磨蹭；或者躺到到他们的脚边仰着肚皮，不停地左右侧翻，那种毫不掩饰的喜悦和激动，那份完全的信赖与依恋，着实憨萌可爱，有几个瞬间，我坚硬的心似乎也要被它融化。
一晚，我正俯卧床上、抬着脚丫，托着下巴看书，它轻轻走进我的房间，在我脚底敏捷一舔，那凉嗖嗖的感觉光速漫延，有如亿万只有害细菌正沿着脚底往上爬，我惨叫一声，跳进卫生间，迅速冲洗狗的舔痕。
听闻我的惨叫，H先生和小宝急急赶来。大约从未见到我如此狼狈，小宝在一旁哈哈大笑起来；H先生也强忍笑意、故装凶狠地训斥端宝。我气急败坏地对他们吼道：必须，尽快，把这只狗送走！
此事以后，我对端宝的惧怕多了几分，更加刻意地与它保持距离。小宝十分担心我将它送走，终日围着我诉说着狗的种种好处，无非是将坏人与好狗相比，从而得出狗比人好的结论。
夏虫不可语冰，我始终无法理解他们为何这般热爱小狗小猫，就像他们无法理解我为何如此厌恶小狗小猫一样。
于我而言，只要狗在，家就不是安全的港湾。见我惶惶不可终日，家人们无奈之下，决定将端宝送走。离家不远的闺蜜主动悦纳了端宝。我长吁一口气，这既保证了我远离小狗，又满足了小宝时不时探视端宝的心愿。
端宝毕竟在家呆了二十余日，要说我完全无视它，那是谎言；要说我特别喜欢它，也决非实情。闺蜜是真心热爱小狗，她收留端宝之际，正值她装修新房子最忙碌的时期，我偶尔会担心她无暇照顾端宝。
果不其然，不会认家的端宝走丢了，当闺蜜告之我时，她万分担心，在朋友圈托人遍寻端宝。我内心虽有不安，也暗想：或许这只狗的宿命就是流浪吧。便反过来安慰闺蜜，万一找不到就作罢。闺蜜急急地对我说：不行，我一定要找到它。
世间某些生物之间一定存在着某种妙不可言的缘分，闺蜜与端宝的缘分应该很深。两周以后，她居然通过朋友的朋友找回了端宝。当她把这个喜讯告诉我时，我才敢转告小宝关于端宝失而复得的经过。
小宝实在想念端宝，趁着暑假尾端，她便把它接回了家。因为闺蜜忙碌，端宝又在外流浪了半余月，再看到端宝时，只觉它毛发杂乱，四处找食，神情焦虑，从内到外，都散发出流浪狗粗鲁、不安的气息。
端宝此番模样，让我隐隐难受。
当天下午，我就建议H先生和小宝，一起带着端宝去了宠物店，为它洗澡、剪毛。宠物店老板开店近二十年，经验颇丰，他一眼就看出我是个养狗小白，便耐心地向我普及了如何保养小狗毛发，如何给狗投食等养狗常识。号称热爱端宝的H先生和小宝，一个在一旁玩手机，一个在一旁逗小猫。唯有我这个厌狗人士听得津津有味，心甘情愿地为狗买下沐浴露、梳子、狗粮等等物品。
一个小时以后，工作人员抱着端宝从工作间走了岀来。真是人靠衣装狗靠毛装，洗剪一新的端宝换了颜值，瞬间从流浪野狗的粗糙风变成了有爱有貌的家狗精致风。
小宝把端宝抱在怀里，爱不释手。看到娃乐狗乖，我内心浮起淡淡的温暖和满足。当然，这样的感觉转瞬即逝，一旦端宝尝试靠近我，我便浑身僵硬，立即在它与我之间砌起一道坚固的防护墙。
晚上，闺蜜接走了端宝，我在微信上对她千叮万嘱，要她按时给狗洗澡，定时给狗喂养，培养狗的好习惯等等，并承诺一起帮她养狗。这番直女操作，已完全有违我日常情商，让闺蜜又好气又好笑。好气的是我的言语之间尽是对她带狗的不放心，好笑的是我明明是个厌狗人士为什么还要对狗这般上心。
我很快认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连忙解释：“我这人就是责任心太强，虽然不太爱这只狗狗，但既然捡了它，还是要对它负责。”闺蜜包容大度，将我所有建议全盘接纳，一再承诺养好狗，让我放心。
日子就这样静静流过，有无端宝，对我的生活工作并无影响，但小宝天天念叨着它，大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深沉思念。人世间，看似是我们在驯养所热爱的，事实上，是所热爱的一声不响地、牢牢地驾驭了我们。
一次，我们全家与大宝两个好友的全家聚餐，三家家长谈到孩子们爱狗问题，都苦闷头痛。大宝好友的父亲和我一样，超级不爱小猫小狗，但为了孩子，也被迫在家养了一条小边牧，小边牧因护食心切将孩子咬得鲜血直流，它就没有逃过被送养他家的命运。
我也漫不经心地谈及喂养端宝的心得，大宝好友的父亲听后，严肃地看着我说：“田庆，你对这只狗动心了，要是再养下去，你应该会爱上它。”闻听此语，我大惊失色。我一个资深厌狗人士，果真会爱上一只狗吗？
我一直坚信自己除了对特定的某部分人类保持最高礼遇的热爱以外，对世间其他生物的情感要淡薄很多。是不是要庆幸，在未深爱端宝之前，我就将它拱手送人，从而避免了打破常规后滋生的诸多烦恼呢？
究其原因，与其说我会喜爱端宝，不如说是因为我深深热爱着小宝。与其说小宝是喜爱端宝，不如说小宝对大多数动物保持着赤子之心的天然热爱。小宝一如既往宠溺狗猫，只要看到它们，其热爱之情有如滔滔江水奔涌不息，不可抑制环绕着它们。
某日，我们陪朋友在一个常去的餐馆吃晚餐，之所以常去，是因为餐馆老板喂养的泰迪，深深吸引着小宝。那天小宝不听我劝告，顾不上用餐，非要去逗正在吃食的泰迪，当小宝伸手去抚摸它时，泰迪误以为她要抢它的狗粮，便一嘴毫不犹豫地咬向小宝软嫩的小手。
小宝原本娇气，哪怕被蚊子咬一口都要在我面前矫情半天，但被这只狗狠咬后，却不哭不闹，异常平静地走到H先生跟前，亮出了咬痕。这道咬痕比四年前那道抓痕要严重许多，H先生顾不上吃饭，牵起她，打上的，直奔医院打疫苗。
那一刻，我深深明白：四年前让小宝远离小狗小猫的叮咛，早被她彻底抛到九霄云外。
这件事也让我们学到一个常识：狗有护食的本能，一旦它认为外界要抢夺它的食物，哪怕是主人，它也会倾力反抗。小宝把这个常识牢记于心，算是教训之外的微小收获。
小宝被狗咬后，要在3个月内分时间段打完5针，检验身体产生抗体，才算接种成功。我一边心痛小宝身受皮肉之苦，一边心烦她不听劝告。事后，还是强压怒火，心平气和的给她讲述人兽殊途的道理，告诉她要以爱动物的方式去爱动物，要有边界，要有防卫。小宝仍旧像四年前一样连连点头，但眼神躲闪。
都说道理苍白，撞南墙才能让人牢记教训。若我的道理没有说服力，但被狗抓狗咬两次事故足够有说服力了，理论上，小宝应该不会再撞南墙。可是，人类对于自己所热爱的，总是流连忘返的痴迷。岂不说好了伤疤忘了痛，就是伤未好，痛还在，一旦所热爱的就在眼前，还是会不长记性地重蹈复辙，聪明如小宝也不例外。
没有狗可伴，熊孩子又惦记着猫。我们院子里那群流浪猫，无拘无束，来去如风，是我生活可及之圈里，最逍遥自在的生物。每天放学归来，小宝都会在院子里快乐地撸这群流浪猫。
当然，撸猫这种被我视为危及性命的行为，小宝都是背着我悄悄完成的。她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特工，对于撸猫事件守口如瓶。每天傍晚回到家，她装作若无其事，将撸猫带给自己短暂而奔放的喜悦深深隐匿于平静之后。
5针防疫针打完后，小宝体内产生了抗体。我以为她终于吸取教训，将爱狗爱猫的热情进行了有效收敛。直到有一天下班回家，看到H先生正用肥皂在冲洗小宝的手，才得知她又被院子里的流浪猫咬了一口。这样的坏消息，她绝对不敢告诉我这个严厉的妈妈，而是找到宽厚的爸爸商量对策。但是，连一向温和的H先生也生气了，他一边给小宝冲洗伤口，一边批评她不吸取教训。哗哗的水流声交织着H先生难得的训语，让人难以忘怀。
气恼之外，小宝对猫狗这种浓得化不开的情意，也让我看到再平凡弱小的生命面对自己所热爱的，会真诚地生长出不计支持、不畏伤害、不求回报、不图得失、不顾好坏的满腔孤勇。
是否，生命就是因此而变得坚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