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权：一个人的桃花源

儿子回来了，一脸笑意，这是他离开家时间最长的一次，长达9个月，连春节都未回来，进到家里东张西望都有点陌生感了。多年父子成朋友，一见面儿子便搂住我肩膀，滔滔不绝地说起工作、同事、朋友和乌鲁木齐，还有单位超好的伙食。按照沈家人的规矩，入编工作第一个月工资宴请家人以示酬谢，一大家子欢声笑语，其乐融融，热热闹闹，把酒言欢。是夜，老规矩与儿子彻夜长谈，话题五花八门，至通宵达旦，我拿出春节准备等他回来的一瓶好酒，他竟然直接拒绝了，实习期尚未转正。末了该走了，儿子斜挎包，笑嘻嘻地做一鬼脸，开玩笑地对我说道，爸妈看好你们的家，好好生活啊！

我知道，儿子这一次算是彻底放飞了，他有了属于自己的诗和远方，以后会有自己的家，从此华藏寺或许成为他时不时再回首的驿站，或者是旅居地。和中国大多数父母一样，多年来紧紧围绕“一个中心（儿女），2个基本点（父母、岳父母）”的生活是该歇一歇了，我该规划自己余生的生活了，我该寻找属于自己心中的桃花源了！

我知道，我不可能像陶渊明那样幸运，能在当今世上寻得一方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枝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我只有建造属于自己的桃花源了，回到打柴沟，回到十家巷，改造老院子！

老院子现在已是打柴沟东街最为陈旧的院落了。我记得，老院子最后一次翻盖大约是在1990年，至今已30多年了，当时二哥尚未去青海上班，自始至终修筑翻盖新居，标准的西北农家小院。现在大哥一家有时偶尔上去住一住，其余都是闲置。六间虎抱头的房子坐北朝南，我不想拆掉重盖，只想将墙面铲掉重新刷白，房顶依然使用红瓦，屋顶采用原来吊顶，其余补漆补缺补漏，尽量保留原貌，凸显原汁原味。右边房子的土炕，是我冬天的最爱，炕上的石板，都是大哥从石板沟开手扶拖拉机拉回来的，土炕是阿舅、父亲、大哥齐心协力攀的，平稳、瓷实、暖和；左边厨房的灶火铁锅，母亲、大嫂曾使用过，我们先后在这里吃过大锅饭，上学、工作、成家，然后有序离开老院子，熠熠闪亮的大铁锅是记忆深处美味的诞生地！走廊的两个柱子上虎皮色的瓷砖是父亲贴的，颜色未变，无一脱落，沾水一擦，如同新砖。

院子里我则想大干一场，以实现心中理想的场景！右边大半个设置为菜园，我要种上蒜苗、萝卜、小白菜和香菜，再点上两垄洋芋，菜园青青，自耕自种，自食其力；右边开辟为一小型花园，种植牡丹、长寿花、黄菊花、海棠花、君子兰等，姹紫嫣红，满园花香，沁人心脾；院子用青砖铺地，质地厚实，色泽养眼，脚踏稳重接地气；左侧一躺椅一阳伞，花园边的水井，石雕井口，手摇木制井架，仿古井盖，古朴益显出风貌。

我喜欢这样的农家小院，我心中的坛城，我梦中的桃花源！房屋，红瓦白墙，简洁大方，质朴实用；院内，鸟语花香，碧菜盎然，心旷神怡。

我喜欢小院的太阳，艳阳高照，无遮无拦，铺天盖地，流光溢彩，不像城里的太阳，只属于中午客厅的一两米，便日落西山红霞飞了。我喜欢晒太阳，晒被子，晒枕头，一到夏天，楼上楼下经常晒被子的就是我，一个大男人跑上跑下我并不觉得寒瘆丢人，阳光灿烂的日子，我不想浪费这泼天的“金黄”，金灿灿，热辣辣，暖烘烘，晒过的被褥晚上感觉枕着太阳，盖着阳光，常常一觉睡到大天亮。我喜欢太阳，追求光明，一直希望自己做一个心中永远有光的人，既温暖自己，又照亮别人。我疑心自己出生在夜晚，由于姊妹兄弟较多，父母在世时己记不得我的生日及具体时辰了。我想，自己是因为看太阳才来到这个世界，或者套用一句诗，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我喜欢小院的月亮，皓月当空，万里清辉，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而城里的月光只属于窄窄的窗户和楼群的夹缝。小院之中，月光之下，拿出那把儿子遗忘在家里的蓝吉他，再弹一遍《外面的世界》《橄榄树》《月亮代表我的心》。掬一杯藏酒，遥对月宫，劝一下吴刚停砍桂树，喝上一杯桂花酒，告诉他今年中国嫦娥六号完成世界首次月球背面采样，五星红旗飘扬在月球！他可知否？告诉嫦娥，如果下次中国的载人飞行器，飞抵月球带她回家，她若舞广袖开直播的话，很可能成为全国乃至全世界首屈一指的网红，粉丝预计可达几十亿。

 我喜欢小院的星空，夏夜仰头痴痴远望，璀璨明亮，星光灿烂，我疑心在那颗最为耀眼的星星上，是否也有一个人，或者说是高等智慧的生物，像上帝一样思考，像陶渊明一样生活，也在那儿痴痴地眺望，看着五光十色、变幻莫测的地球，极力寻找另一个和他相似相近的人。

我喜欢小院的风，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直来直去，随性而飘。如果可以的话，我会在夏日，晒着太阳，枕着爽风，在躺椅上美美地睡上一个下午，做一回逍遥自在的周公，来个白日做梦。梦醒来之后，从水井中打出一盆水，晒上半个时辰，美美地洗个脚。

我喜欢小院的鸟语花香，静观一株花，花开花落；仰望一片云，云卷云舒；俯看一只虫，东奔西走；聆听一只鸟，婉转嘹亮；拔一个萝卜，水灵灵的，来个嘎巴脆！摘两个蒜苗，绿油油的，炒个土鸡蛋！掏一个洋芋，黄楞楞的，做一锅色香味俱全的面片！炸一摞油饼，柴火铁锅，叫人直流口水！召集亲朋好友，老老少少，欢声笑语，在小院内内开一次烧烤聚会，在土灶上煮一锅香气四溢的石灰沟草膘羊肉。

我喜欢小院外面的十家巷，悠长、沉静、寂寥、空旷，一条小小的巷子，一条不长的小路，飘过春雨，穿过夏风，落过秋叶，下过冬雪，它不像戴望舒笔下南方雨巷的逼窄潮湿，更多是北方村庄巷道的宽阔平坦。我畅想，在一个五月天，火石沟香柴花漫山遍野的时候，在十家巷，遇到一位手持一束紫色香柴花的姑娘，淡淡的香，丝丝细雨，擦肩而过，回眸一笑，不知今生能遇到否？

我喜欢小院的冬天，尤其东房的土炕，冬日窗外，有时万籁俱寂，静听雪落；有时北风怒号，漫院大雪。我会贮藏各种食物，备好各类书籍报纸，柴门拥雪，孤灯夜读。一人一炕一桌一灯一茶一书，一天一地一院一雪一酒一琴！温暖舒服安逸的土炕治愈了岁月曾留给我的伤痕，同时给了我无穷的力量和满满地幸福感！窗外雪花飘飘，有时一睡就是好几天，昏天暗地，自己仿佛进入冬眠的状态。醒来我常常这样冥想：人作为一种高级动物，如果在严寒的冬天像南极的有些动物，停止一切活动，深度进入冬眠，或许这世界会少些战争、死亡和饥饿；等来年春暖花开之时，人们睡醒之后，再去深入思考地球村和人类命运共同体，或许这个世界会有更多的笑脸、鲜花和面包。

其实，诗和远方就是人们梦中所追求的桃花源！诗和远方是属于别人的，因为诗要有灵性，远方需要钱和时间。而作为一个普通人的我，生性愚钝，根器浅薄，自认为心安之处即为桃花源！一份收入不多不少的职业，衣食无忧；一个唠唠叨叨的老妻，知冷知热；一个青涩未褪、踌躇满志的儿子，让我欢喜让我忧！在这个偌大的世界里，长天阔地，人潮汹涌，我只想在河西门户，在乌鞘岭脚下，在金强河旁边，在打柴沟，在十家巷，在老院子，有这一寸之天地就够了！在这清静无为的桃花源，在这自由自在的水帘洞，在这无拘无束的世界里，没有荣辱得失，没有喧嚣浮躁，没有蝇营狗苟，只属一个人，一个人的桃花源，一个人的狂欢，一个人在滚滚红尘中的独舞高歌！

广夏万间，夜眠七尺；良田千顷，日仅三餐。人生不过三万天，皆为世间旅居客。借河西一隅，租天地一角，方寸之客房，小小的院落。

有月、有花，有诗、有酒，有鸟、有虫，有井、有水，一方洞天，三分福地；无忧、无虑，无痛、无苦，无争、无斗，无烦、无恼，欢天喜地，悠然自得；读哉、歌哉，笑哉、乐哉，躺哉、睡哉，喝哉、弹哉，手舞足蹈，不亦乐乎！

哦，我的桃花源，我的快活林，我的打柴沟，我的十家巷，我的小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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