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王朔新作:潮汕手打牛肉丸一般的语言质感

其他   2022-09-13 17:05   江苏  
老王朔超级长篇其中一卷《起初·纪年》,上市有日子了。这段日子我边读边留意网上动静。
动静不能说小。预售当日已摆出科技公司新品发布会阵势,守着出版方新经典官方旗舰店主页数着倒计时掐表下单者大有人在。我便在其中。
王朔静坐家中没有老夫聊发,不再是当年出本书站到镜头前嘚吧一张利嘴同媒体逗闷子的侃爷。他不出面有人出面。沪上老牌文人止庵和中国文娱圈有名热心人史航率先充当活动腰封,微博上宣传新书了得,惊为天人。
新世纪以来,王朔基本淡出公众视野。这样说也不确切。记忆力顽强观众还记得他和徐静蕾一场情事和冲冠一怒为王子文打官司的真男人举动。但作为一个作家,继2008年一册《和我们的女儿谈话》后,十几年来,未有作品发表。是撂挑子不干了还是闷头攒大活儿,也没给明白交代一句。一二三木头人说不露面不讲话就不露面不讲话,旷日持久的鱿鱼游戏于无声中开始,何时结束不可知。十几年中,他只在缺零用和熬不住人情情况下,给冯小刚姜文等老相识攒攒剧本,多是幕后,不见真容。
这一竿子支到现而今,一卷40万言700页《起初·纪年》掷地有声劲儿使大了地砖有裂缝。王朔老粉感到激动,咂摸“与王朔有关的日子”扒褂过干瘾没够的小孩感到好奇,两边同时都感到见证历史之被时代选中重大意义,不买一本说不过去。于是促成此书雄踞当当等电商平台图书畅销榜,观者无不叹曰:朔爷威武。
8月16日开售,一个月过去,按理说,读一部40万字小说怎么着也够了。而事实是书卖得很好读得人很少。网上正经书评几乎没有。就连正经读书人止庵特为之宣传所拍视频,虚八句实一句还错一句:说此书故事从汉武写起上溯到上古时代。而实际只需看两页便可确认这是从汉武六年顺着往下写,写到死。上溯这都没影儿的事。硬解释这上溯只发生在匈奴起源问题和对中原历次侵暴入寇探讨上。这一小节如何概括整本故事?正经读书人且如此。
此外更多见的是借新作为热点翻炒早没了味儿的陈芝麻烂西瓜。稍新鲜的是女明星女网红晒出签名书或与老王朔合照。女明星叶璇不聊书只聊邻居王老头趣事二三件,倒也清爽不装逼。因这都是网上观天下,真读了书作了读后感的的不一定非要上网示人,故说没什么人读此话也不确切。
老实说,我不是王朔老读者,作品挑着看过几本,没到粉丝程度。也不是王朔扒褂磕起来龇咂有味捧起书昏昏欲睡凑热闹有瘾者,他的作品改编自他作品的影视剧他引起的文化现象他一些脍炙人口流传片段,看过,知道,没有特别打听,也不打算装作门儿清。从头至尾只老老实实读了一遍新小说,看过几篇访谈材料。
闲言叙到这里,下面说说小说本身。
王朔年轻时是个军迷。坐家里常幻想几十万上百万大军跟苏联决战。九十年代就说过,等老了,一定写军事题材。他说,打仗,那是人类高度智慧的结晶。那种谋略,那种情报,没治了。几十年过去这事应验了,还真来个军事题材,准确说是历史军事题材。中苏百万大决战没戏,这个野心勃勃想法安到了我汉与匈奴十几年长期战争上。这是贯穿小说一条主线。
开篇,是这样一句,五个字:起初,我六年。
不知是谁说过,一部小说好坏能不能吸引人往下读,第一句见真章。要说也不用谁来说这话,就我们有限小说阅读经验量度,还真是这个道理。
从作者角度讲,起首第一句经营同样重中之重。这类跟自个儿死磕的写作故事我们没少听说,马尔克斯杜拉斯曹雪芹团掉的废纸稿里因第一句写不到位写不满意写不出新气象缘故不在少数。这关系到整部小说风格基调,亦关系到作者继续往下写的叙事感觉。严重点说,第一句写不对,输在起跑线上。
王朔觅得这第一句,几乎是我目见最经济也最张扬风格的小说开篇。首先,这里有语言的追求。常用五个汉字堆一块,陌生化效果立见:我六年,什么意思?
但这看不懂和愣神的功夫不给你留太长,往下接上一小段叙事,所论单于遣人来汉要物事依旧看得不甚清楚,但这个“我”是谁,心里有数了——汉武帝。古时算年头按照年号来,这个我六年,规范说是建元六年。建元是汉武帝用的第一个年号。语言调遣小秀一把之外,这句同时也交代了小说是第一人称叙事视角。开门见山,电影院看3D电影一样看前先把3D 眼镜架上,不晕菜。使我们不至看有些小说扯半天闹不清主角是谁要用谁的眼光看出去。
其三,此句营造的时空感直追马尔克斯名篇《百年孤独》人人能背的开头: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里雷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起初,指向过去时态。第一人称视角叙述又指向现在进行时。打通时态壁垒令时间感流动起来谁读谁眩晕,这一招深得老马精髓。
这种围绕五个字一句话分出一二三四解读比较肉麻,要受比作者想得还多之讥。但若是能在这第一句于文学创作重要性上达成一共识,此中苦心琢磨不可不察。
继续往下读,陌生化体验还在持续加强不过是在历史知识点上。但硬着头皮读完第一章,整体感受是严肃活泼,老王朔实在好玩。
最大感受还是在语言淬炼上。不由得令人想掉一句书袋(这方面书袋我只有这一个),是同样着魔于语言炼金的沈从文所说,谓之“情绪的体操”:扭曲文字试验它的韧性,重摔文字试验它的硬性。王朔小说语言便有此潮汕牛肉丸一般质感。时而如司马迁班固司马光等史学大家附身捉笔,时而如潜水资深网友流行语热词用到飞起。这大雅大俗阳春下里巴语言又通过百般调试入口顺滑的北京口语粘合到一块,于是浑然一体,语境释义能力强大。一字之大胆启用一词之惊人组接一固定表述之任性再分配,全给驯至服服帖帖。读来无疙瘩无凸起,内在咬合十分紧致。马迁叫多了之后,再见司马迁三字已然别扭。
语言即文体。小说家中上中下品以文体分。博尔赫斯纳博科夫海明威鲁迅被后来者追誉为作家中的作家,都是从文体论。有追求小说家穷其精力才力,干一件事:找自己的语言。写到最后怅然若失,故事滴水不漏,技巧飞花摘叶,语言关始终过不去。
王朔写作之初便尤其重视语言。他早年对自己剖析放到《起初·纪年》上依然通用:
我的小说靠两路活儿,一路是侃,一路是玩,我写时不时手对着新,而是手对着纸,进入写作状态后,词儿蹭蹭地往上冒。小说的语言漂亮,本身就有极大魅力。写小说最吸引我的是变幻语言,把词、句子打散,重新组合,就呈现出另外的意思。
这册新小说可说是王朔“我的小说语言观”充分实践。在网络语言泛滥表达日渐同质粗糙有识之士概谈“中文已死”当下,读来常有汉语还能如此身段灵活复杂多变指哪儿打哪儿力度深浅之掌握毫厘以计之惊艳感。再想及这是一位我们十分熟悉仍下笔有力有神的同时代作家所写,而其同时期出道作家已成人为网络段子手和过分活跃网红,这惊艳感再翻上一番,并无端中给予你对汉语信心和由衷敬畏。
起初,有好事者一听说王朔新小说写的是历史题材,帝王故事,便按不住一脑袋土拨鼠一样的机灵,按下一个,冒出一个。犹记一条机灵抖得实在不坏:把一个王朔封存14年后,打开会得到一个二月河。
又有喜欢望个书名简介浮想联翩爱好者,把该书和王小波一系列脱胎于唐传奇虚构小说等而概之,以此显出王小波更胜一筹来,王朔不过仗着活得年头久刚赶上趟。
其实对于本书定位,王朔在自序中交代很明白。他是踩在史书材料基础上,发扬乱翻书精神“借一步说话”,敷演出这样一段汉武帝一生的故事:
本书取材于《资治通鉴》《汉书》《史记》所载汉武旧事,大事件走的是通鉴纪年,有些例行封赏宴飨通鉴不如汉书详备则由汉书补入,也是为了显得文体庄重,巨细无一无出处,没瞎编。
关键词,没瞎编。这种严肃劲儿甚至严谨做派,和二月河王小波那种虚构、演义写法,是互相不挨着的两个路子。写到军队马匹筛选标准、战区划分编军方案等处,细致如药品说明书,几乎落地即可执行。背后可见考证功夫亦可见老王朔是货真价实军事迷。
这种较真到琐碎的细节描写起头看脑袋疼,前几章故事甚至可概括为字面意思纸上谈兵。汉武帝和核心小圈子成员日日开会讨论匈奴情况我军若要与之作战得准备到什么程度。看着看着便大感过瘾,有大战在前反复推演计算演习提出问题拿出方案预料结果拿出判断之临场感。纸上谈兵谈成一精密仪器,叹为观止。等写到马邑之谋我汉想玩一把阴的骗来单于包抄眼看要从不停地说到做,虽最后遭识破计败一触即发终未触,但此中惊心动魄紧张惊险直逼好莱坞商业大片。
然而王朔又并未被巨细无一无出处的历史考究绑住手脚,在人物塑造和重大历史事件叙述上小说家本色当行,所谓“硬史学到此止步,该咱们小说上了”。写大汉天子先当一汉子乃至田间地头农民写,懂人情世故受累于人情世故,懂生活热爱生活。务虚,也务实。有圣意难测,更有世事难料。
历史题材,少不了以古讽今的历史学看家本事。只不过多以玩笑包装,懂得都懂。
如:
同月,刘胡伤请太医张苍公、北军总院院长淳于意来匠工坊给窦婴会诊,问匠曹老侯恢复得怎样。匠曹说屎尿都是他太太同候的,他太太清楚,叫来太太向刘大人报告。太太说梦里能说整话了,白天还是蹦字儿。张苍公对梦话很感兴趣,问都说什么了叫你听见。太太回:王娡杀我。刘胡伤、张苍公皆骇然。淳于意不知所言何谓,还念叨:王制?是归因于制度么?
刘胡伤说不要再提这两个字,否则我们都要坐族。
又如:
(注:前文为汉武帝叔叔刘赐一家子乱伦通奸烂七八糟的事)这些话都是司马迁说的,下雪天和上一起吃烤腰子赏雪,扯的闲篇儿。上说你是怎么知道的这都人家关起门的事。司马迁说,我不是要写东西么,这些事就往耳朵里跑。上说婚姻就是个害人的东西,如果大家不是非这么生拘在一块儿堆,就不会出这些事。
马迁说都在社会上耍着单儿?你确定你希望的理想社会是这样?上说对呀,还能坏到哪儿去,谁也丙惦记谁。马迁说那要是某人犯了错误,你族谁去?
上说哦对对,忘了这个了,还是让他们在一起吧。
另有诸多难啃的褃节儿,如阿娇从恩宠有加到长门怨妇、司马迁受宫刑前后、张骞二次出使西域见闻、苏武被俘李陵李广利背汉投匈等,一干配角俱见光彩,此中有史实有不为大众所知史实进一步分辨(如司马迁所受宫刑乃为恩刑,受刑后即受到提拔重用,所以小说中汉武帝和司马迁是君臣和密友,司马迁受宫刑两人也未掰面儿)还有史实和人物为整体设计服务为主角打侧光服务等考量,非小说家手笔不办。
这种手笔有时还会照应到历史罅隙处,为读者补充一种合乎情理的历史想象。如长期以来,西汉一直没有能力和匈奴正面作战,不得不通过和亲方式换取短暂和平。因为短暂所以频繁,这就有一批批初长成汉人女子假托公主名义被送到家国千里之外大漠度过余生。小说中便有一公主班设置,专为训练女特工一般年轻女子身台形表,以奉匈奴。她们是谁,她们要度过怎样余生,不见于史。小说中,通过汉武帝核心成员之一阿老(初期核心成员另外几人如田蚡灌夫窦婴等都是历史人物,唯有一个阿老不知从何阿起。案自序王朔说自己有命名恐惧症,所以目光投向历史,因其有现成人名。那么阿老也应为真实人物,观小说中阿老言谈,阿老即为王朔好友阿城也未可知。),对公主班成员有一通训话,侧面将和亲汉女所要遭受残酷现实和盘托出:
……不要抱幻想,生个儿子将来做单于,你就是阏氏。更大可能你生一堆孩子爹都不知道是谁,你每日辛苦拉扯一堆脏孩自己也变成一脏妈。十年之后,用不了十年也许五年、三年,草原上烈风怒雪会夺去你的容颜,背桶会累弯你的腰,拢火焌黑你的脸,骑马变罗圈腿,也许只有一双手天天挤奶还保留着你这年龄应有的光嫩但一股子奶臊味洗也洗不掉……你的家人早把你忘了,你只是一个长得像匈奴人、说话匈奴话、甚至做梦也用匈奴语、帐子里一堆匈奴崽子见了汉人就新鲜就热情就像打听外国一样打听中国事的匈奴老婆子。到这时,你就算完成任务了,你就比较坦然、容易活下来了。
言毕,前来考察的皇帝小圈子成员各有一幅情状:
田蚡捂脸,窦婴望着天,姑娘们一脸沉稳,看不出任何表情变化。阿老笑微微,不慌不忙把一簋已经凉了的牛蹄筋拖到跟前,开吃。我说我去上趟厕所。
不知怎的,这段描述让我联想到几个不相干王朔故事。王朔母亲要写传记,王朔劝她先多读几遍《红楼梦》;名编剧廖一梅说王朔常跟她说,我跟你们(女人)是一头的;王朔疼爱女儿女儿结婚却不愿亲自到场……此中历历拼凑出一个见不得女儿(泛指女性)遭罪尤爱护崇拜女性的贾宝玉型王朔。此是题外话。
题内话还有不少。但就此打住。无尽的玩笑之后,小说结尾于汉武帝之死。用一段几乎可以触摸到死神的令人叫绝亦感到丝丝凉气的濒死心理描写结束全篇。读完最后一个字,气息全无,归于起初。
一位呼啦写了十几年“苍孙已然耳顺”的老作家,以惊人的耐力和笔力,让你在阅读过程中没有想到的一些词汇和感受如史诗感汉语之美用文学对现实发言等呼啦涌上心头,不得不叫人肃然起敬。
王小我
一个直言不讳的酷评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