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不打算再聊这个话题了。掉一些粉,招一些骂,惹一身腥。粪缸里游泳,不怕屎,但我怕臭。
可有些事情,不是捏着鼻子就能避开的——除非不上网,否则就要眼见泼粪水的高手们攻城略地,弄到天地一片屎黄。据说许多动物也有这种癖好,涂抹粪便以标记领地。
一个朋友看了我上一篇文章后,给我发微信说,他说根本没想到沙白会引起这么大争议,他理解这就是一个个体的个人选择而已。他感到震惊,说原来我是少数派。
怎么会是少数派呢?怎么就能让泼大粪的霸占舆论场地呢?用沙白话讲,得掰扯掰扯。
这些泼粪水的高手里,执粪勺最大、挥洒最有力的,还不是鲁迅活画的吠声吠影的趴儿狗,而是某些医生或医学专家。套一件白大褂,泼粪也优越起来。
比如我看到一位医疗健康大V,以德高望重的口吻写了一篇博文来谈沙白这件事。
一,主论点:红斑狼疮不是绝症,规范治疗,生活适当注意,活下去没问题。二,论据:我有个邻居,60岁了,也是这病,活得很好。不告诉我我都不知道她有这病呢。三,延伸论点:要警惕宣传安乐死的负面作用。会对本无必要的人产生不良诱导,会滋生器官买卖等暴利产业。四,结论:我反对那种先放纵自己非理性生活,然后早早结束生命的。这就是这一类看似理性专业声音的代表。他们的总体观点是,这病我看没问题。要是有问题,那就是人有问题。而这种声音真正有问题的是什么?他们不关心具体的人。换句话说,沙白在他们眼里,并非一个活生生的人,只是一种叫红斑狼疮的病。所以撕掉这层专业理性的包装,这位大V要说的意思是:反驳这套逻辑也很简单,只有一句:别人是别人。沙白是沙白。你这么了解别人,你了解过沙白吗?完全没这个必要。光是这条新闻就让他们足够反感了,对沙白了解够多了:一个作死的臭美的放纵的非理性的懦弱的失败的,女人。所以在这件事上,在很多事上,在我们这里从来就不是观点之争,而是是非之争,黑白之争,敌我之争。一种虚伪的暧昧的暴力的道德之争。我们这里充满了道德狂热症患者。要么对要么错,要么好要么坏,要么赢要么输,要么真要么假。要么哥哥杀我,要么你妈死了。所以如果我们不能在观点上稳操胜券,那一定要在人格上将对方彻底推翻——好,既然安乐死也有人支持,也有人理解,还能再争议一下。那沙白说换肾应该合法化怎么说?她支持性交易合法化怎么说?她想死,一把安眠药的事为什么要跑到瑞士去死,这怎么说?跑到瑞士去死也就算了,为什么还要发视频大肆宣传,这又怎么说?这里如果要去逐一反驳,就掉进诡辩圈套了——直接假定了你的观点,并言之凿凿。这种做法在沙白事件刚上热搜的时候,就被一些人巧妙运用过,以论证沙白的放纵和非理性:其中一条是说不能再吸引男人、不能享受性生活,这是她去安乐死的重要理由。不错,性生活这种有些人见了就兴奋的字眼,沙白都提到过。但她到底要说什么呢?她说自己一年多没怎么过性生活了。为什么呢?因为她透析了七个月,左臂被很粗的针孔扎了168次,密布鼓包,需重点保护,而这很妨碍性生活这种激烈运动。既然不能高质量过性生活,那就不过了。这个跟她的总体观念很一致,或者说是一个侧面论证——既然透析不能让我过高质量生活,那我就不过了。至于换肾、性交易是否该合法化,我理解是沙白认为这种有争议的议题,就像安乐死,应该提出来去讨论。如果有人坚持认为沙白是倾向于支持换肾、性交易合法化,我觉得也说明不了什么——这难道不是本来就一直有争议、一直有人支持有人反对的事情吗?安乐死在中国是非法的,在瑞士等一些国家是合法的。谁对谁错?持枪在中国是非法的,在美国等一些国家是合法的。谁对谁错?代孕在中国是非法的,在菲律宾等一些国家是合法的。谁对谁错?性交易在中国是非法的,在荷兰等一些国家是合法的。谁对谁错?举这些例子,我是不是很为你的优越感着想?所以我们据此得出的结论是社会主义就是好、资本主义是毒草?那么,堕胎在中国是合法的,在大多数欧美国家或部分地区是非法的。谁对谁错?你也看出来了,继续罗列下去,不过是各国法律条文竞赛。我真正要问的是,你认为一件事合法不合法,是出于自己的智识和良知判断,还是仅仅因为咱们国家法律就是这么规定的?我想有一个简单的道理已经呼之欲出:很多问题不是判断题,而是思考题。并且可能一直得不到所有人都满意的答案。但每一次严肃而认真的思考,都会一点点接近。而思考的前提,是倾听,是了解。而非抓住和自己的情绪一触即燃的信息碎片,以为掌握了全部真相,进而去猖狂攻击非我族类者——我又为沙白写上一篇,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沙白狂热粉丝,无条件支持她所思所想所作所为。我用意有两个。一个是,有些事,侧耳倾听,自己去搞懂来龙去脉,不是很难。那时候再下判断,表达立场,不是很迟。这归根结底,是尊重自己的表现。我想你也不想做标题里说的那种人。我想你更不想做看了标题就理解在骂自己那种人。有时候你不需要改变自己才能改变世界,只需要提高一点对自己的认识,你眼前的世界就变了。而认识自己,通常需要你去认真看一下和你不一样的人和事,他们是校准你自己的镜子。你会慢慢接受,以前你所激烈反对的,仅仅就是和你不一样。你要是比较诚实的话,你还会承认,你之所以以前会激烈反对,是因为你对未知和陌生心怀恐惧。另一个是,天冷了,我现在比较虚,更愿意看到一个人和一件事里好的一面来滋补自己。我一点不关心也不想加入是否支持安乐死的争论,我没研究过,也没兴趣。但我完全被沙白热烈的生命姿态所打动,被她至死方休的生命激情所感染。我不知道多少人可以在死前依然如此善待自己的生命的每一刻。又有多少人可以从始至终的善待自己生命的每一刻。现在有人做到了,她饱受病痛依旧从容优雅,通过视频告诉你她是如何度过极好的一生的。但有的人丝毫捕捉不到生命力雀跃的美好,只感到惊慌失措:她想干什么?只感到恼羞成怒:她要宣传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