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语:惊悉我当兵时的老连长侯传义于本月11日逝世,非常悲痛。现将原在《解放军文艺》杂志发表的一篇旧文刊载如下。以表哀悼之情。谢谢读者关注!
人的一生中,不同年龄段,不同工作经历,都会有不同的角色闯到生命中来,无论以后这个角色还要发生什么变化,可能都会以最初的角色固定在逝去的岁月和永久的记忆中。
侯传义,就是以“连长”这一特定角色出现在我的军旅生涯里。尽管他在部队后来又当了副营长,转业到河南郑州公安局后,又当了公安干警、科长、处长,但在我的印象里,他就是我的连长。
1976年初,我参军到部队,一分到连队,侯传义就是我们的连长。他1945年2月生,那年已31岁了,河南通许县人,1962年入伍。那时部队的随军条件是行政职务为副营职或入伍15年,这两个条件连长都不具备。当时连长嫂子在河南农村,每到冬天农闲时就来队,连长嫂子个子不高,长的是典型的农村大嫂模样,穿着很朴素,每次来队都是穿着那种束腰的棉裤。久而久之,连队的老兵们背地里就给连长嫂子起了个外号叫“太后”。我们这些新兵听不懂:连长又不是皇帝,何来“太后”?老兵往往就凑到耳朵边上,满脸诡异地告诉你:“棉裤‘太厚’!”我们听了笑得前仰后合。
连长个子很高,脸黑黑的,牙齿有点泛黄,一头浓密的黑发,是典型的中原大汉。他带兵以严著称,连队集中点名时,经常皱着眉头,扯着嗓子训斥,谁训练降低标准了,谁劳动出工不出力了,谁浪费粮食了,都成为他在队前大声训斥的理由。
但连长模范带头作用好,连队组织打靶,他打第一枪,组织翻越障碍,他跳第一板。一次,他在饭堂的水池边发现一个沾满煤灰的馒头,立刻捡起来,连皮也没剥就塞进嘴里吃了。连队的兵们知道后,再也没有谁随便扔剩饭和干粮了。有一次在稻田里插秧时,我渴得难受,就跑到田头,对着水井边的橡胶龙头喝起水来,不巧正被连长看见,他一把将我拽起来,大声训斥起来:“你这个小马,怎么喝生水!想拉肚子吗?……太不像话!”
别看连长对我们板着面孔的时候多,但对“太后”态度好极了,反正我们连队的人们没有看到连长在家里发过火。那时,家属临时来队的多,团的招待所住不下,每次只好把“太后”安排在连队后面空闲的两间小平房里。我们经常看到,操课后,连长腰间系着围裙,点煤油炉子,切菜、炒菜、淘米,为“太后”做饭。他说,人家在家里给咱伺候老人、拉扯孩子,到咱这儿来了也该歇歇了嘛!的确,每当连长做饭时,“太后”就领着儿子小军,在连队后面的院子里悠闲地拖着厚厚的棉裤散步。
连长对嫂子好,也容不得部下对爱人差。我们连队有一位叫陈星的排长,来自天津郊区农村,连长当初带新兵时去过他的家里,知道陈星的家在村子里最穷,陈星的妹妹那时都十几岁了,还穿着一条腿长、一条腿短的裤子,褂子上也打着补丁。陈星当兵之后,村子里小学校的一位女教师对她产生爱慕之情,经常写信给陈星,并担起了照顾他父母及妹妹生活的担子,对此陈星心存感激,信誓旦旦地表示相爱到永远。可陈星当兵三年提干后,思想渐渐“长毛”,从心里看不上村里的那位女教师了,那女教师半年时间没接到陈星来信,便坐火车来部队找他,在部队的炊事班住了好几天,天天以泪洗面,那陈星却一幅若无其事的样子,避而不见。
连长知道陈星喜新厌旧的事儿后,特别生气,一天晚上,他命令通信员把陈星叫到临时的家里,一见面,连长就瞪着眼珠子,上去就重重地给了陈星肩膀上一拳,然后指着他一顿臭骂:“好你个陈星,臭小子,你们家穷得底朝天,人家小学教师家庭条件那么好,看上你个穷小子,你提干了,穿上四个兜了,就变心了?这是什么行为?典型的陈世美!早知道你小子这样,还培养你当干部,没门儿,你小子小心,这样闹下去,四个兜怎么穿上的,还给我怎么脱下来…….”。陈星面对连长的训斥,无言以对,无地自容,回去就找小学教师道歉,请了探亲假回老家领结婚证去了。
连长36岁那年,已陪了三任指导员,“太后”也正式随军一年了,才被任命为副营长,两年后组织上又确定他转业,连长二话没说便打起背包,外加两个纸箱子,回到省城郑州的公安局,当了一名公安干警。到地方后他的直率脾气也未改,对工作很是认真负责。连长酒量很大,但到公安工作后,自己定下规矩,办案绝对不喝酒,馋酒了在自己家里喝。
一次,局里派他和一名年轻干警小魏带队办案,参加的有八个区局的同事,办案结束那天,连长和大家一起吃“散伙”午餐。一区局领导嘟囔道:“这次执行任务跟市局出来够窝囊的,一顿酒都没喝。侯“老转”在什么英雄部队当过兵,还在市局呢,连酒都不能喝,算什么男人、军人?简直就是娘门儿、狗熊!”其他区局的人也跟着起哄。连长顿时火了,便给小魏下令:“上酒!”随后自己带头干了一大杯——足有四两,然后他命令所有人都干一大杯。一来二去,酒过三巡,连长和小魏一看,区局的那些同事,有的钻到桌子底下,有的趴在了地上……,连长像带兵打了胜仗的将军,挥了挥手,扬长而去。
天有不测风云。连长快退休那年,查体做B超发现胆囊上有个肿瘤物,医生担心他看到体检表上的结果接受不了,就把诊断结果涂了,写上“待查”,连长拿着体检表又去找B超技师,B超技师说“涂掉也有效”。连长明白了。后来医生只能如实告诉他了,是胆囊癌晚期,最多能活三、四个月!手术可以做,但要做最坏的打算,该吃点儿什么吃点儿什么吧!连长顿时愣住了。难道一生就这么完啦?我还想活呀!然后他就进了手术室,肚子上挨了长长的一刀。出来又是化疗,又是吃药,跨入了癌症病人的行列。一个月过去,什么办法都用过了,病情也不见好转,感觉肚子里的气不往下走,一个劲儿地往上窜,还吃啥吐啥。连长那个犟劲儿又上来了:老子不吃药了!我要活个自在,不受任何摆布了!医生说,“你放弃治疗就意味着死!”,连长说,“死,我也认了!”那些天他走出户外,跑步、站立、打拳、踢腿 ,最后还嫌运动量不够,就主动找到老年自行车协会,每天跟着一帮老人骑自行车。他买了一辆美式自行车,开始一天骑20公里、30公里、40公里,慢慢地西到荥阳,东到中牟 ,每天往返80公里。到患病的第二年,他骑上自行车,带上背囊,先到祖国南端的海南,后到北端的漠河,骑着自行车周游全国去了!在云南的大山里,都是80度的大坡,连长一会儿骑到自行车上去,一会推着自行车走,有时道路难行,还要扛起自行车来。就这样,三年下来,他的体重由患病时的不足50公斤,超过了患病前的80公斤,达到了90公斤!每天除了吃少量必备的药物,他自己还发明了许多偏方。比如生吃黑豆,按一岁一粒的量,每天早上吃70粒,温开水吞下。他说这是从小的时候看村里人喂骡马等牲口受到的启发。那时只要往饲料里添些黑豆那骡马就嚼得咯蹦咯蹦响,个个长得膘肥、体壮、毛发亮。这样的联想未免太离奇了,牲口能和人能一样吗?可连长说,这方很灵验。自从每天坚持吃黑豆,他觉得浑身有劲儿了,就连患癌症后光秃秃的头顶,也又长出黑发来了。现在,连长近70岁的人,看起来比他实际年龄还年轻,脑袋上的头发虽不像年轻时那么浓密,但也还能梳成背头呢!连长给自己定的目标是,一定要超过自己的老母亲,争取活到106岁!谈起健康之道,连长说主要是精神上要强,有了精神,身体上的不良细胞都要退却,就是要舍得,要放下,要忘记。天天愁眉不展,这欲那望的没完没了,疾病不来找你找谁?
连长虽然转业到了地方,但对连队这些老兵的情况仍时刻关注,谁去什么地方、从事什么职业、当了什么职务、遇到了什么事情?他都了如指掌,一清二楚,就像仍在连队一起工作生活一样关注着,尽其所能提供帮助。
江苏溧水籍老兵李业发,复员回乡几年后,有一次将拖拉机开到沟里去了,人被砸到车底下,身上八处受伤,尤其是头部最重。神志清醒后,李业发第一个反应就是给老连长写信,说我成了丑八怪了,我怕再也见不到老连长和连队的老战友了。不几天,连长就给李业发回信了,那开头写的是:“我的‘丑八怪’,你还好吗……”,李业发看到信后,呜呜地哭起来。连长在信里劝李业发振作起来,坚强地面对现实,一定要战胜伤痛好好生活。过了一段时间,连长又专门儿请假,赶到江苏溧水,在李业发家住了三天,陪他聊天,和他一起下地、一起喝酒……李业发很快振作起来,坚定了生活信心,又是养鱼,又是种果树,小日子渐渐地好起来。
河北沧州的战友范进中,因在单位任一个部门领导,本部门有几个人失职渎职犯了法,范进中也因领导责任进了监狱。出事后小范一直感到“无颜见江东父老”,与老连长断了联系。连长见范进中很长时间没有音讯,通过各种渠道打听到发生的事情,便立即坐火车赶到沧州,见到正在服刑的范进中。这一次,他没有大声地训斥,一声叹息后,就循循善诱地帮助小范分析出事的教训,鼓励他认真反思,吃一堑长一智,从哪里跌倒再从哪里爬起来。
今年“五一”前,我突然接到老连长的手机短信:“小马:本不应该这样称呼你了,可没办法呀!谁让我当过你的连长呢!近日我想去天津看陈星,如情况允许,我想路过北京时与你见个面,知道你特别忙,不知可否?”
还没等我回短信,老连长又来一信息:“在北京的咱们连队的几位战友都好吗?人老了光想你们了呀!我今年就算70岁了,不管怎么说,见一面少一面了……”
我急忙回信息:“老连长:欢迎你有时间来北京!看您的方便,来时提前联系我!”最后我还是落款“小马”。
“五一”节过后的一个早晨,坐了一夜火车从郑州赶来的老连长,在分别20年后又与我见面了,我们相拥在一起。
在北京停留了一天,我把老连队在北京的战友们召集在一起,与老连长一起聊天,一起散步,一起爬山,一起聚餐。已有十几年不喝酒的老连长,那天晚上又喝了足足两壶“老白汾”。
第二天,老连长就急着与我告别,他要去天津看望陈星。老连长告诉我,这些年陈星和爱人感情一直不好,他的爱人由于恋爱时精神受过刺激,心态变得极不正常。到后来就信佛弄神,搞得家里鸡犬不宁。其中一个情节是,只要一听说丈夫要当什么官儿,她就心烦意乱折腾起来。陈星转业地方后,只要一到提职晋升的关节眼儿上,他爱人就写信给陈星单位领导,状告陈星贪污受贿、作风不好。搞得陈星很是无奈,最终两人还是分手了,儿子也判给了妈妈。陈星年初得了肺癌晚期,现在已昏迷不醒。老连长在郑州时,就安排与陈星同在天津的老连队战友小段去守候,并叮嘱小段:“一定好好伺候,有什么需要及时联系”。
安排完这些事情,老连长还是不放心,抓紧从郑州的药店里为陈星买了些中药及补品,坐了一晚上的火车赶到北京,与我见一面后,就急着去天津看望陈星。
又过了两天,接到老连长的一个短信:“小马,陈星于5月7日10时零3分,走了。”
2014年5月于北京西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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