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没进过书店的老G,走进了东直门附近一家装潢精美的网红书店,号称“东城区最美书店”。当他好不容易从文创区和咖啡吧台的缝隙中扯出一本书,却被告知必须购买店内产品。 于是,老G在购买了一杯高达38元的清汤咖啡之后,再次被店员告知:左手咖啡右手书的老G,在窗明几净的书店里迷茫得像刚看了10部向佐主演的电影。从书架上随便抽出一本书,迈过满地看书人横七竖八的大小腿。多年以后,老G还是会想起他第一次慕名走进某知名书店,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卖咖啡卖文创,在网红书店已经是常规套路,老G心里早有准备;可看到成排的衣帽架和帆布包展示墙时,他的道心已经有点动摇了。再加上cleanfit穿搭的“老师”们,端着咖啡杯在艺术文创之间穿行交谈,轻描淡写的神态好像在参加朋友的个展。一身黑色冲锋衣的海淀老G,仿佛被半个上海滩的中产包围。肉眼可见地,现如今的网红书店,显然已经离“书店”这个词越来越远了。咖啡——价格是不低于独立咖啡馆的,味道是不高于某瑞某库的,但是卖咖啡,只是“网红书店”的入场券;文创——以日历、书签、橡皮章为首的文创产品,往往摆在书店最显眼的地方,走进来花花绿绿一片胜景,宛如进入中学门口的文具店;出片墙——成功网红书店的秘诀,就是一定要有特色,这种特色要么是谷子大立牌,要么是窗外一隅风景,要么是打卡点。外观颇有童话色彩的西西弗,看起来像是把一个深红色的邮筒掏了一个洞的跳蚤市场。书架上永远站着王阳明、乔布斯、东野圭吾这三元大将,儿童绘本和插画占了半壁江山,一到暑假期间,带娃的宝妈、和成堆的孩子便会成几何倍数增长,与失业了只能坐在咖啡区假装上班的中年人一起,构成了一幅属于西西弗的画面。如果说童年是新华书店的教辅书,那书店的糖水书,也伴随着很多人度过了一段青春期。本以为,这些网红书店,虽然不算很“书”,但至少算能赚钱的“店”。然而继续搜索网红书店,一连串“关店”的新闻就会在搜索栏不断涌现着。尤其是源自日本的茑屋书店,以大名鼎鼎的小众文艺风驰名,上海首店开店时年轻人排队拜谒,挤得像iphone发布会,人称文青必备单品,后来慢慢开到内地。然而同样,西安的茑屋书店,也赫然列上了关门名录,只给世界留下八个大字:
跨越半个城市的顾客们,拎着蛇皮袋在柜台挤破脑袋,大打出手更是常有。如今,那些想看书的人们只要动动手指,书就能自己飞到家门口。据「2023年图书零售市场年度报告」,2023年,短视频渠道已经正式成为第二大图书销售渠道,而实体书店的市场份额则进一步降低至11.93%。如今,新华书店这种“原教旨主义”书店,大多挪到了学校或教育机构周边。依靠学校的批量订购练习册和指定书目来周期性盈利,再依靠着政府对书店的扶持,一天天把日子“熬过去”。仍坚持去实体店买书的old school顾客,根本没法撑起所有书店的营生。要么归顺于倒闭的浪潮之中,要么只能像落在混凝土里的草籽一样,找到新的生路。曾经,被人鄙视的这一套“网红模式”,是很有用的——西西弗书店的每家门店都设置了“矢量咖啡”区域,钟书阁在多个城市打造了“书店+咖啡+打卡拍照”的主题店,言几又在每家门店的布局都融合了咖啡馆、书籍展示区和创意商品区。这种“咖啡+文创”的模式不仅提升了顾客体验,延长了顾客的停留时间,还为书店带来了显著的收益。许知远主理的“单向空间”书店,曾经一度为商业模式发愁。直到一本价值70块的“单向日历”作为文创产品横空出世,发行第一年的销售额就超过了千万,大大减轻了现金流压力。因为无休无止雷同的网红书店,带来的就是差别不大的“文具咖啡中夹杂的书店”:“在这里,还不如去图书馆——至少我能踏踏实实真的看会书。”来自深圳的方所,在成都太古里方所开业的头两个月,店内40%左右的营收来自于咖啡产品。可是新店红利期一过,面对那些不再愿意消费溢价咖啡的客人们,就渐渐销声匿迹。《2021-2022中国实体书店产业报告》显示,15个一线和二线城市新开书店2326家,是新关书店数量的2.6倍。其实现存于中国本土的“网红书店”形式,如果向上追溯的话,其实有两个相同的祖宗。实际上,这些“书店”在自己老家的竞品与其说是书店,不如说是宜家/muji/NITOR。从始至终,这两家店致力于推销和包办的,是人们从吃穿到日用的整套生活方式。日本茑屋书店创始人增田宗昭当年去银行贷款创业的时候,一句书店的事儿也没提,而是直言:“传统书店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只卖书,我想做的是一个生活方式的提案场所”。它不仅借助咖啡厅、音乐区、文创商品区,还提供电影、音乐、文具、家居用品和咖啡。茑屋的商品陈列方式,都是经过精心策划,以传达某种美学和生活态度。书籍的挑选、商品的造型设定,以及环境的细节处理,都经过仔细考量。它卖的不仅是书,不仅是生活方式,而是一种身份象征——让大家成为它的信徒,才是最终目的。所以,茑屋书店的母公司文化便利俱乐部,收入高达3500亿日元,折合人民币200多亿。〓 方所里的中式家具套装
而1989年开办在台湾的诚品书店,则是这种模式的集大成者——24小时营业时间,收割夜猫子,每年至少举办4500场演讲,收编文艺青年。种种举措,也都让诚品一度成为亚洲最炙手可热的书店之一。尽管这两家书店的经营逻辑十分清晰,就是书店是整个生活方式的一部分,也是营收的一小部分。然而,在把这种模式搬运到大陆的过程中,百分之九十的尝试都碰了壁。代理商在把茑屋从日本搬到中国的过程中,扔掉了基于各行各业的顾客大数据统计,以及四十多年积累的本地生产线。消费者心中,茑屋只能代表网红书店,它没有日本本土的号召力,更不具备把整套生活方式兜售给书籍消费者的能力。另一方面,没有整条产业生态的加持,想要在大陆活下来,只能完全依靠店内产生的利润。这就导致茑屋必须在全部产品上加装超高溢价,才能cover支出。茑屋书店来到北京的第一天,书店爱好者汽水便倒了20站地铁,兴冲冲去打卡。然而看到70块的纸胶带,120块的钥匙圈,170块的袜子时,她瞪大了眼睛:“茑屋是不是有自己的汇率?”
书,虽然品类齐全,但是畅销书也俗不可耐,和普通的书店差别并不大;衍生品几乎占了整个空间的三分之一,好看是好看,但是溢价已经让人感觉自己变成了绿油油的韭菜,实在不愿意再来第二次。本来以为它会有特色,后来发现它的特色,大概就是贵。“它的家居确实好,甚至是它最好的部分,所以我建议茑屋直接改成zara home。”有些观点认为,这些网红书店之所以没有把生态做起来,是因为大陆已经成熟地注入淘宝之类的电商,代替了这种书店原有的生态位置。
中国书店,就此失去生态位?
其实,如今很多活得好的书店,都走在网红书店的反方向上:同样从日本来的ANIMATE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作为一个多层小书店,只卖漫画、周边和谷子。全北京的ACG文化爱好者,都乐意把这里当作集会地点。声量比正经网红书店库布里克,也算是“以少为多”的类型,玩的就是先锋和哲学。事实上,像这些主攻面更狭窄的书店,不仅可以在供货渠道得到“批发价格”,然后体现在比“网红书店”更实惠的价签上。而且,因为共同的小众爱好聚集起来的读者群体,会有更强的“归属感”和“认同感”。书店对于这些读者来说,也越容易成为一个追求“同频共鸣”或“精神沟通”的文化空间。老G记得,他探店时,刚好在某家书店撞到一个《阿勒泰》主题读书会。场地里看过书和电影的宝爸宝妈拎着宝,对主持人的号召一呼百应。而且老G看得出,愿意来这里的,全是平常见得到的老面孔。相比网红书店吸引的流动客户群体,这种植根于“本职工作”的书店,虽然不如真网红书店那样挣得到泼天流量,但的确在平稳而坚强地经营着。在这个越来越快餐的社会里,曾经的爱书人老G有时候觉得,书情怀好像已经成了一个传说,甚至成了一种“症状”。一种想在万事都和物质成本挂钩的世界上,找点别的意义的“症状”。
言几又创始人但捷,曾为了维持营生,在店内一而再再而三地压制图书在营收中的比例。是出版社的图书毛利就在10%,图书销售的毛利率只有20%。相比之下,价格战已经卷上天的咖啡行业,毛利率仍维持在50%-70%之间。血淋淋的事实是,卖书和出书,在如今就是一个稳亏不赚的活计。中图网位于河北涿州的400万余册图书,曾经被洪水全部淹没。中图网默默留下了他们的态度:“很多读者表示愿意买泡水书支持我们,但我们无法解决卫生隐患,所以决定泡水书全部销毁,不再销售。”不要悲伤,因为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保持阅读,并且雪中送炭的人。
君子之交淡如水,老G觉得这句话配得上所有爱书的人。网红书店确实很亮丽,可就连大冰老师都风评迅速回暖的现在,人们发现,比起五光十色的书店来说。还是读书这件事本身,更容易给人以慰藉和脚踏实地的确定感。而社会上努力过好每一天的我们,其实都走在想要“精神取暖”的路上。书店可能变样,但永远不会消失,它把所有需要慰藉的人们吸引到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