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文字是文化的载体,也是古人认识事物、看待世界的客观呈现,我们研究语言,就应当按照先民的思维逻辑去抽丝剥茧,看清内核,而不能一味强调公式或西化理论框架。我认为,从“技”到“道”的转化,应当是研究汉语尤其是研究古代语言的核心原则。
关于“技”与“道”的差别,《庄子·养生主》有一个生动的故事: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文惠君曰:“嘻,善哉!技盖至此乎?”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牛)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
庄子笔下的庖丁,解牛技艺高超,展臂运刀,莫不中音和节,文惠君称赞其技法高妙。但庖丁却说,我喜好的是“道”,远远高于“技”啊!庖丁所追求的“道”,是更高的境界,即对“牛”的本质认识。
《列子·说符》对“道”亦有如下描写:
《列子》记录的九方皋相马之术,不管毛色、不管牝牡,看的是马的本质属性。这种深入观察和注重内在品质的精神,是最值得称道的,因而伯乐惊叹:九方皋相马竟达到这样的境界!这是超出我千万倍的地方啊!这就是“道”的境界。
如果只关注外在表象,则只能算是停留在“技”的层面。关于“技”的描写,比较典型的是宋代欧阳修的《卖油翁》:
陈康肃公善射,当世无双,公亦以此自矜。尝射于家圃,有卖油翁释担而立,睨之久而不去。见其发矢十中八九,但微颔之。康肃问曰:“汝亦知射乎?吾射不亦精乎?”翁曰:“无他,但手熟尔。”康肃忿然曰:“尔安敢轻吾射!”翁曰:“以我酌油知之。”乃取一葫芦置于地,以钱覆其口,徐以杓酌油沥之,自钱孔入,而钱不湿。因曰:“我亦无他,惟手熟尔。”康肃笑而遣之。
陈康肃射箭“十中八九”,卖油翁以勺舀油“自钱孔入,而钱不湿”,都属于“无他,但手熟尔”,就是技艺熟练。陈康肃问曰“吾射不亦精乎?”卖油翁却认为是“熟”而非“精”。这也是“技”与“道”的差别。
古人讲究“道”,对许多事物的认识都有从“技”到“道”的升华过程。语言学习和研究怎样达到“道”的境界,这应当是我们追求的目标。文字不仅是古人生活的记录,更包含了先民对世间万物的认识,还有先民对各种动作、情感的体悟,我们的语言文字研究也应当由此入手,通过厘清先民的思维路径,找到深层和本质的脉络联系,最终达到“道”的境界。
从目前语言研究的发展历程来看,两方面因素的改变已经对相关研究产生了重大影响。一是语料的增加,比如甲骨金文的出现以及出土文献的发现,让我们得以重新审视《说文解字》以来对汉字字形的理解,许多过去很难解释的偏旁部首,都有了合乎情理的解释,让我们对词语使用的状态有了全新的把握。比如《战国策》记载的著名故事“触讋说赵太后”,清代王念孙《读书杂志》曰:“……此《策》及《赵世家》皆作‘左师触龙言愿见太后’。今本‘龙言’二字误合为‘詟’耳。太后闻触龙愿见之言,故盛气以待之。……《汉书·古今人表》正作‘左师触龙’。又《荀子·议兵篇》注曰:‘《战国策》,赵有左师触龙。’《太平御览·人事部》引此《策》曰:‘左师触龙言愿见。’皆其明证矣。又《荀子·臣道篇》曰:‘若曹触龙之于纣者,可谓国贼矣。’《史记·高祖功臣侯者表》有临辕夷侯戚触龙,《惠景闲侯者表》有山都敬侯王触龙,是古人多以‘触龙’为名,未有名‘触聋’者。”王念孙由此断言《战国策》记载的应当是“触龙言愿见太后”。而后续考古发现,诸如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的《战国策》残本等出土文献,恰恰证明了王念孙这一判断的正确性。二是研究手段和研究工具的改进。以前的传统研究主张“例不十,法不立”,需要研究人员用卡片记录一页页翻阅文本找到的语言例子,必须皓首穷经地苦读,方有“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惊喜,也才有了王国维提出的“读书三境界”。而随着当下互联网、计算机技术的高度发展,研究人员拥有了更多更便捷的手段,能够将研究所需的知识和文献用例搜罗殆尽,研究进度和深度得以大大提高。在技术进步的时代背景下,我们更需要的就是加强思维能力、推理能力和逻辑判断能力,努力实现从“技”到“道”的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