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神话:悟空》:大圣的“七十二变”,这是哪一变?

文摘   2024-11-23 10:00   中国台湾  

2024年8月到10月,是《黑神话:悟空》的季节。先有8月23日《黑神话:悟空》发售的第三天全平台全球销量达到1000万份的捷报,一个月后,这一数字已经超过了2000万。VG Insights的数据显示,《黑神话:悟空》在Steam平台的24小时最高同时在线人数曾达241.6万人,好评率保持在96.3%。

11月2日VG Insights《黑神话:悟空》实时数据

从朋友圈、微博、小红书等社交软件,到bilibili、抖音、快手等各大主流视频平台,热搜榜均被“黑神话”霸占,关于游戏的直播或切片随处可见。十一假期,“跟着黑猴儿去旅行”成为各地方文旅不愿错过的营销话题。一时之间,从游戏主播、KOL、外交部发言人到对游戏无感的路人,没有人不知道这款游戏,也都愿意就此聊上几句。


《黑神话:悟空》的大获成功,除了它在艺术和工业层面的顶尖制作水准之外,主要在于它所代表的文化属性。在剧情上立足于中国最强IP《西游记》,继承的同时又大胆突破,对原著展开了符合当下青年口味的解构和重塑,再创造了孙悟空、猪八戒等耳熟能详的角色,大大满足了玩家尤其是年轻人的认同心理。


然而,大众耳熟能详的取经神话并不从一开始就是“暗黑”的,好好的西游故事,为什么要这样讲?孙悟空也并不从一开始就是无名无姓、一言不发的天命人,威武的齐天大圣,怎么就变成这样?进一步,为什么是这样的西游故事和齐天大圣,引发了如此范围的讨论,激发了如此程度的情感共鸣和文化反响?


# 01 

英雄演变

从“俺老孙齐天大圣”到“那个人好像一条狗啊”



绝大多数人的西游记忆,除了连环画、小人书、课本和作为必读书目的原著之外,主要来自1961版动画片《大闹天宫》、1986版电视剧《西游记》和1999版动画片《西游记》。试问谁没有放学第一时间狂奔回家,蹲守在电视前等待主题曲响起来的童年回忆?谁没有随手捡起一根木棍舞得虎虎生风,装作自己头顶紫金冠,腰围虎皮裙?谁又没有在b站上看过关于《西游记》的“二创”,在笑或泪中暂时忘记现实生活的疲惫和痛苦?


孙悟空伴随着好几代人一同长大。你可以在他身上找到一切理想的英雄特质:机智勇敢、神通广大、敢作敢当,是站在筋斗云上不将天庭放在眼里的齐天大圣;同时也能看到英雄光环掩盖不住的鲜活人性:活泼好动、率性潇洒、重情重义,是毛头毛脸赤条条的小头陀;叛逆不羁、急躁冲动、高傲自负,是五行山下狂妄罔极的心猿。

孙悟空的形象长期处在二者的摇摆当中

这一丰富而又多义、有时甚至冲突的人物形象,承续着中国的传统价值和意义系统,作为一个“想象的共同体”,每一次出现,都能唤起人们心中共同的情感和信念。随着二十世纪现代化的历史进程,每一次对西游故事展开的再叙述,都伴随着基于现实景况的选择、提取与价值重建,让这个故事与其中的人物不断地被重塑和改写。英雄的演变折射出背后的时代精神,让“孙悟空们”成为现代中国巨变中的文化表征。


1961版上美厂制作的动画片《大闹天宫》,孙悟空的第一句台词就是:“孩儿们,操练起来!”花果山的群猴被着重表现,在与天兵天将的对抗中通过游击战的打法发挥了重要作用。结尾并未沿袭原著将孙悟空压在五行山下的规训结局,而是在棒打凌霄殿之后让齐天大圣大笑着回到花果山去,与猴子猴孙们共享胜利果实、共建美好家园。全片带有澎湃昂扬的战斗精神,显然具有强烈的现实寓意,能够最大程度地唤起当时青年们的建设激情。

洋溢着建设热情的笑容

1986版电视剧《西游记》为之后的西游改编树立了难以逾越的标杆。作品对吴承恩版的原著进行了不少改动,每一难都以“正义战胜邪恶”作为结局,更加符合当时的文艺表述。孙悟空在这一版故事中正式成为“美猴王”,不仅在外表上更有“人像”,在性格上也弱化了作为心猿的兽性特质,更具“五讲四美”这类“人格”精神(“五讲四美”的口号正是在84年被提出),表现出人文主义的价值取向。如果有一句话能概括这一版《西游记》的精神内核,应当是主题曲中的“踏平坎坷成大道,斗罢艰险又出发”,可以视作是对改革开放精神内涵的艺术呼应。路通往何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让电视机前的人们相信,路就在脚下。

1999版动画片《西游记》在央视播出,从创作目的上已有明确的教育意义,因此在表达上进行了一系列“适童化”的改编:孙悟空在外形上更显稚嫩,性格突出鲜活可爱的一面。他不再触不可及、高不可攀,更像是与电视机前小朋友们同龄的邻家“小英雄”,会因为与紫衣仙女的友谊大闹蟠桃会,也会因为师父的误解而伤心落泪。吴版《西游记》中复杂的等级秩序和宗教思想被现代社会的价值标准和道德要求改写,妖怪们的邪恶和危险被愚蠢与丑陋取代。当取经的伟大功业完成之后,师徒四人没有选择分别成佛成圣,而是在夕阳中重新踏上归途,凸显了温情与童话意味。






















同一时期,在年纪更大一些、在当时被称作“新新人类”的青年主体那里,孙悟空的形象却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周星驰的电影《大话西游之月光宝盒》(1995)、《大话西游之大圣娶亲》(1995),以及今何在的网络小说《悟空传》(2000)风靡一时,但作品中都弥漫着反抗性的氛围和解构崇高的倾向:周式喜剧在夸张搞怪的无厘头中完成意义的消解,今何在于“我要这众生,都明白我意,要那诸佛,都烟消云散”的高声呐喊中迎来理想的破灭。






















光明日报出版社《悟空传》

世纪之交,社会意识新旧变迁之际,主体处在形成过程当中,对现有的一切信念既肯定又否定,既保留又抛弃。在“新新人类”特立独行的面具下面,隐藏着精神的焦虑和行动的无力。在变动而不稳定的时代里,上一个做英雄的人成了“精神分裂的猴子”,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大话西游》的结尾处,“那个人好像一条狗啊”正是对“我猜中了开头,可是我猜不着这结局”的苦涩回应,盖世英雄扛起了金箍棒,只能做一条狗。从“猴哥”到“至尊宝”,现实境遇与作品中残酷的成长寓言契合对应。类似在同一时期出现的衍生文本亦循着这条创作逻辑,将世纪之交的社会意识变迁和话语角斗纳入其间,负载着中国文化心理的不同面向。


# 02 

心灵落差

从“跟着大王好好干”到“我来当妖怪,你们来降服我”


《西游记之大圣归来》(2015)的横空出世,代表着中国动画电影进入了新的时代。距离上一部能称得上杰作的动画电影已经过去了太久。孙悟空的形象不再是充满活力的孩童或青年,大闹天宫的辉煌历史已经远去,留下一个中年颓唐、充满倦怠的大叔——正与国产动画的现实境遇同构。在这个意义上,江流儿则与一批批反复进入电影院的“自来水”构成了隐喻:正因为还有人相信齐天大圣的古典英雄叙事,孙悟空才能找回大闹天宫的历史记忆,才会完成国产动画电影与大圣精神的双重“归来”。

披风招展的时候,很多观众会为之落泪

但是也许这份信任并非毫无保留:在影片的末尾,江流儿是否真的死去?这一结局的模糊指向了观众摇摆和矛盾的心态:在一个结构上升而个体下沉的时代里,我们真的还需要英雄吗?我们需要的是什么样的英雄?


《中国奇谭》(2023)中《小妖怪的夏天》的出现和爆火或许能很好地回应这个问题。它的主角不再是师徒四人,也不是人们能叫得上名字的任何妖怪,而是浪浪山一只倒霉又弱小的猪妖。它没有名字,没有特长,没有能力,它努力工作但得不到同等回报,想要躺平却容易小命不保。家里人问起,只能搪塞过去,然后承诺会“跟着大王好好干”。


这个形象对现在的年轻人来说太过熟悉:耗材,社畜,打工人,牛马。在故事的结尾,小妖怪眼中高高在上的大王轻易地死在猪八戒的钉耙下,金光闪闪的孙悟空更加遥不可及——或许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好像不再需要踏碎凌霄的孙悟空了,当我们发现自己已经无法掌控生活的全部内容,在物质文明前所未有丰裕的时代一无所有,感觉自己像是设定好程序的NPC般无从选择,那么孙悟空的拯救又有什么用?打死了这个大王,还会有下个大王,生活不会发生任何改变。马伯庸的《太白金星有点烦》、短剧《大王别慌张》、《喜人奇妙夜》的《八十一难》都遵循了这个逻辑,以吴版原著中的边缘人物为主角,以“打工人”为视角,在不能挑战的规则限制下,聚焦失权者和边缘人的抱团取暖、温情喜乐。

孙悟空给小猪妖救命毫毛

《喜人奇妙夜》《八十一难》:温情的互助逻辑

说回《黑神话:悟空》,延续了今何在的叛逆姿态,“不能挑战的规则”表现为冷酷森严的权力和秩序结构,天庭和佛陀各怀鬼胎、充满丑恶,所谓“取经成佛”只是一场骗局,这一行为的神圣性和崇高性被最大程度的消解。孙悟空开局陨落,需要玩家扮演的“天命人”取回“大圣六识”,并在终章挑战大圣残躯。如果六根缺一,“天命人”会被迫戴上金箍,重入取经轮回;如果六根俱全,在二郎神那里获得了齐天大圣的“意”,“天命人”会拒绝戴上金箍,大圣才算真正归来。我们耳熟能详的西游取经在游戏的逻辑中成了一个“前车之鉴”,是接受金箍重入轮回随波逐流,还是反抗天命不再重蹈覆辙?如果后者才是真结局,那么能否抵达灵山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天命人”是否拥有孤身直面天命的勇气——“若一去不回,便一去不回”。






















是否戴上金箍,是一个选择



# 03 

“躺”“卷”之间

“踏上取经路,比抵达灵山更重要“


“天命人”无名无姓,从外表上看就是一只瘦骨嶙峋的猴子。猴子,或者说“吗喽”,代替了孙悟空,承担了当今互联网时代年轻人的自我投射。“吗喽的命也是命”与其说是年轻人在下沉时代里对自我生存境遇的自嘲和对自我价值的怀疑,不如说是他们对单一社会评价体系的厌倦和逆反。而规则不可撼动,连齐天大圣都无可奈何,那漫山遍野的“吗喽”又该怎么办?






















“吗喽”表情包

《喜剧之王单口季》中付航的夺冠或许提供了一个答案:“如果高级动物必须高级,那我宁愿当猴”。既然规则无法挑战,那就后退一步摘下金箍;既然人生来就分等级次第,那就捍卫身为底层人物的正义性,自我精神降格为猴。被压在五行山下“心猿”的兽性被当代化为“passion”的呐喊,激发了所有面目不清的、穿着长衫的“吗喽”的精神共振。纵使所有的欲望、理想、追求到了最后都会落空,就算等不来齐天大圣的三根救命毫毛,只要还有passion,就总有人会爱你。






















passion!

《西游记》是一个一分为二的故事,前半段是石猴大闹天宫,后半段是孙悟空西天取经。踏破凌霄放肆桀骜的心猿与被规训、被压抑的小头陀之间的矛盾和张力,让这个故事被一遍遍地讲述,这个形象被一次次地改写。在每一个重要的时间节点,当人们需要他来给予力量的时候,他就会一次次冲破古典文本的限制,以七十二变的神通为我们诉说,为我们见证。从这个意义上,“说不尽的”孙悟空是我们永远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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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施   鸽

排版|肖可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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