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开始时,演唱演出的复兴承载了很多期待。
当出行、剧院上座率和演出审批工作不再受疫情管控影响,线下文娱生活也会从此开始恢复正常。在一种理想化的预期里,大家都会对层出不穷的演出现场趋之若鹜,补偿过去几年颇受影响的线下生活体验。
2023年年初时,各社交媒体也一度出现了“演唱会一票难求”和“演唱会带动地方旅游经济发展”等新闻,线下演出行业的复兴似乎正如意料之中进行。
直到盛夏开始,当票价昂贵的争议,伴随着线下演出团体(如杨丽萍舞团和乐队鲸鱼马戏团)因营利困难停止活动的消息陆续浮出水面后,更多人才开始意识到真实的线下演出行业即便跨过疫情,也还是生存不易。
与来势汹汹的明星演唱会相比,很多中小型演出团队的命运及发展实则并不乐观。
一方面,疫情三年以来花样繁多的线上娱乐形态开始成批出现,与之相生的,则是手机端社交媒体和短视频发展下,作品评价标准会渐趋碎片化、消费主义、扁平化和简单化,这意味着线下文娱消费的选择会不断要求更强有力的“噱头”和“原因”。
另一方面,大型演唱会此起彼伏的出现,也像一种“虹吸效应”,大型演出在消化吸纳观众群的同时,也会将演出创作成本抬高,再配合信息茧房时代特有的传播效果,中小型演出团体或新生的文化作品能获得的机会,及成长试错空间也在日渐收缩。
戏剧作为线下演出文化活动的重要组成部分,自然也在上述背景条件下发展生存。
对已有名气和流量加成的演出作品来说,一时的繁荣背后实则也蕴藏着危机,当新生和多元表达的创作生态走向式微,当评价的标准走向简单和消费主义,创作者要如何向观众及市场持续表达且不重复自己,也会成为需要被解决的问题。
对年轻却需要空间的演出作品及团队来说,这样的危机背后或许也潜藏着机遇,当同质化的作品成为戏剧演出市场的常态,有生命力且能从当下回应观众心灵困境的作品,或许也能被瞩目。
三年疫情过去后,国内的戏剧创作和戏剧市场怎么样了?以乌镇戏剧节和阿那亚戏剧节为代表的观众反响,也可视作戏剧转向标的存在。
以乌镇戏剧节为例,创办于2013年的乌镇戏剧节,虽在早期就确立了文旅和戏剧演出相结合的举办形式,但由于其邀请剧目质量颇高,常能将来自德国、英国和日本等戏剧发展历史相对较长的“传奇”作品及导演邀请至国内演出。乌镇戏剧节因此成为戏剧核心观众的“狂欢”,拥有严肃和学院相结合的文化艺术交流氛围。
在全球化合作顺利,中国戏剧迫切需要和世界对话纳新剧场形态的时代里。国内后续出现的各大戏剧节也都会延续乌镇戏剧节主要的剧目邀请模式。让中国戏剧节观众不用出国也能领略世界不同大师的剧场表达,并加成如水乡、都市和山野等特殊景观,成为“超值旅行”。
受疫情影响,过去三年里,海外作品赴国内演出的数量无疑是屈指可数。
三年来,国内戏剧节仍在相继举办,只是受邀剧目的重心开始向国内的创作转移。受出行限制和线上文娱选择火热等影响,戏剧节的参与热度也会有所下滑。更多的时候,观众常常是在社交媒体上知晓戏剧演出的情况,相比亲身参与的体验,戏剧节也可以是社交媒体上只供远望的景观。
《海边的罗密欧与朱丽叶》陈明昊导演
最早在2023年初夏拉开帷幕的阿那亚戏剧节,也最先投射出了观众选择剧目的变化,其主要体验在两个方面。
首先,2023年阿那亚戏剧节仍然承担了文化交流的重要功能。更邀请到了和铃木忠志导演有师承关系,深刻影响了日本当代戏剧面貌的宫城聪导演来国内演出。
但就售票和关注热度来说,还是因主演《漫长的季节》大获瞩目的陈明昊导演的《红色》和《海边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最受关注。
值得一提的是,这两部作品都因地制宜在秦皇岛阿那亚最具地标性的白色教堂和海边演出,且相较于传统在剧场舞台上进行的剧目,陈明昊导演有意识邀请观众加入进其中,甚至作为戏剧演出事件的一部分而存在。
这一变化说明,相比单方面的接受,观众进入现场会更希望自己能参与其中的体验,与此同时,比起大师和传奇的光环,观众似乎更在意离自己距离更近的故事。
《玩偶之家》宫城聪导演
另外,2023年阿那亚戏剧节在社交媒体上关于具体剧目的争议,也颇能承载转向的深意。
在阿那亚戏剧节举办期间,很多社交媒体都有人相继发出针对戏剧节剧目选择的“攻略”。“值不值”成为了攻略里衡量作品质量的重要标准,观众愈发在意花出去的钱有没有为他们置换来等值的服务体验。
与此同时,受自媒体非黑即白的评价标准影响,面对现场文化作品,观众会日益将其等同于消费体验。
齐格蒙特·鲍曼曾在《将熟悉变为陌生》中提,看一场演出和“买一张椅子没有什么不同”,这意味着演出做综合艺术的复杂性会受到“阉割”,也意味着严肃带有批判性的作品会对观众提出更大的观看挑战。
基于此,戏剧作品作为文化作品的公共表达意义也会被大幅度削弱,作品承载的公共议题也难以在观众群中达成共识。
《H-100秒到午夜》
此种现象在乌镇戏剧节中也有所延续。从罗伯特·威尔逊《H-100秒到午夜》到日本导演冈田利规的《宇宙飞船中间的窗口》再到2022年柏林戏剧节作品克里斯托弗·卢平的《新生活:我们将何去何从》,国际大师之作不断,戏剧节“攻略”的自媒体内容层出不穷,但作品的公共表达指向、具体的历史文化语境和议题价值却不再能引起广泛讨论。
指出这个现象,并不是为了指责观众的接受度在缩小。事实上,考虑到戏剧节期间票价的相对上涨,以及戏剧节作为文旅活动必然会涉及的出行食宿成本,很多观众考虑“性价比”实则也是很正常的事。且如果一个文化作品有意设置太多“观演障碍”,观众难以有效接受意义主旨也是原因所在。
只是当这样的反应作为文化现象不断登陆社交媒体时,这也直观体现了观众对戏剧演出期待的变化,生存受市场影响大的创作团体当然会针对其作出调整。
在上述背景下,更依赖于市场和观众的戏剧作品率先作出了反应。
不同的演出团体和作品,或让观众熟知的IP在舞台上重新焕发生机;或与已在影视领域颇有名气和粉丝基础的明星合作创作作品;或将演出剧场变成大型的实景现场,不只是演出互动,演出方也会想尽办法让观众参与其中,围绕观众打造现场体验;又或者,让作品的类型先行,打出悬疑推理喜剧恐怖的种种组合拳。
曾孕育出“亚洲大厦”的上海,在“亚洲演艺之都”的道路上践行,制造出了很多属于戏剧线下演出的大新闻。琳琅满目的音乐剧项目和小型沉浸推理剧场外,首个中文版《剧院魅影》并在沪首演,《三体》主题的沉浸演出也在上海成功落地。
《将进酒》
北京的演出市场也紧随其后,沉浸式演出如《北平1948》、《大侦探赵赶鹅》和《真爱酒馆》都收获了不错反响,并相继开启多轮演出。此外,以李白为主角的《将进酒》也在北京首演并获得热议,音乐剧版《觉醒年代》同样深获瞩目在京首演。
当然,早在早于2023年的时候,演出市场上就已经出现了名类繁多的沉浸和类型戏剧。但2023年的戏剧创作生态和市场,还是体现出了和早年相当不同的氛围。最具辨识度的地方在于,疫情之前,所谓商业戏剧、主流戏剧和实验戏剧之间还存在较为清晰的分野。到了2023年,强调体验、沉浸和类型的戏剧,则不只以纯然商业或媚俗的形式出现,且相当一部分作品还收获了来自学院和观众的双重好评。
《阿Q正传》李建军导演
通常来说,对大众文化持批判角度的观点,会将市场视作为文艺创作的洪水猛兽,认为市场会催生出一味迎合观众只知媚俗的作品。
但残酷的市场也会对作品进一步作出筛选,当同质化的表达和隔靴搔痒的抒情不再对市场有吸引力,观众期待的会是更切中内心,能被共鸣照亮困境的作品。
这既要求专业准确的剧场创作表达语言,更要求创作者自己对时代的敏锐洞察和真诚思考。因此,在日渐消费主义的观剧语境中,在花样繁多的噱头面前,也有不少反应时代,为本土观众而创的佳作,靠口碑浮出水面。
《霸王别姬》
创作总以民国为背景,以知识分子为主角的九人剧团,继续推出了《庭前》这部作品,同样延续了此前的票房和口碑双赢的局面。以李建军导演为核心的新青年剧团,在关注技术和当代生活关系的“后人类三部曲”后,也在乌镇戏剧节首演新作《阿Q正传》,再建立鲁迅作品和当代人精神困境的联系。鼓楼西剧场出品的《边城》则将沈从文笔下的川湘小镇转化成沉浸式剧场作品,在观众和学院评价中都多为好评。北京人民艺术剧院也在2023年开启了多部经典戏剧和当下阐释相结合的作品,如《晚安,妈妈》、《等待多哥》和《海鸥》,更在2023年年底时,推出了由莫言编剧的《霸王别姬》戏剧作品。
这些戏剧作品虽然风格各异,但其能收到好评的原因,更在于它们始终从当下的问题出发,为此时此地的观众创造来自文字作品的精神抚慰空间。
回顾2023的戏剧创作及市场变化,的确会带来令人担忧的情绪。但这也是从2023走向2024过程里必然会出现的启示:
市场的要求的确“凶险”,但它也会为勇敢的创作者催化前进的武器,即真诚是创作的原动力,它会找出属于自己的观众,它也会开拓保守。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