诞
诞生三十年来,电影《活着》已经高坐神坛之上了。
可我有时,希望它挨点骂。
1994年,世界电影百岁华诞,神作频出的奇迹之年。
那年5月的戛纳电影节,各国电影记者们,见到一位有点陌生的中国男子:
瘦瘦高高,白白净净,光头,小眼睛,人一多就不太爱说话。
跟他一起的巩俐,大家倒是熟。去年她随《霸王别姬》剧组来过,在街边随便买了件白衬衫穿,就在海滩上留下一组照片,被大家念叨了三十年。
可这哥们儿是谁啊?
有人记得《霸王别姬》里也有他,但一时未必能对上号。
直到影展闭幕那天,所有记者都要把他的名字,写在第二天准备发出的娱乐版报道上:
他叫葛优,是第一个捧起戛纳影帝奖杯的亚洲人。
他和巩俐主演,由张艺谋执导的那部中国电影叫《活着》,在影展第六天(5月17日)首映,与米哈尔科夫的《烈日灼人》分享了评审团大奖。
电影同名原著,多年后成为超级畅销书,并被翻译成数十种语言行销海外。
作者余华曾因此打趣说:“我靠《活着》活着。”
确实,《活着》不单广受赞誉,在经历过大退潮的中国当代文学图书市场,更几乎是门面级的存在。
而电影《活着》,同样在三十年中经历了经典化。
与《霸王别姬》《阳光灿烂的日子》一样,它被无数观众视作内地电影空前绝后的巅峰,以及永远的照妖镜——
言外之意是,当下这个“烂片如潮”的时代,对不起它。
有趣的是,这个“当下”的语境是在不断变换的。
00年代骂到10年代,现在20年代都快过半,大家口中的“烂片风潮”其实次次都不一样。
从古装大片风到低质喜剧潮,从遍地青春片到综艺咖跨界,从“资本捣鬼”到“明星塌房”……其因,其果,其起源与其影响,从来都不是一码事儿。
就拿张艺谋自己说吧,从“大师”到“国师”,从《黄金甲》“土豪审美”到《满江红》“别有用心”,这标签能是同一拨人贴的吗?都两三代人了。
所以,说任何一个时代“烂片如潮”,本质上都不科学。
可《活着》就成了永远的白月光,哪怕一年又一年的蚊子血糊满发黄的白墙,住在屋里的人只须举头望望明月,一切复归天朗气清。
这场景,细想想有点荒唐。
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电影《活着》起初在内地的传播范围并不广。
它诞生时,适逢内地盗版VCD盛行,才得以面向内地观众——
然而一开始,买碟对多数人来说,还是一笔认知之外的奢侈消费,何况同样两张碟钱,多少没见过的好莱坞大片都看不过来,《活着》不还得往后稍稍?
所以,最先对《活着》作出反应,并留下只字片语的,还是学界。
而当时,质疑声并不亚于欢呼。
头一个问题:张艺谋去哪儿了?
这就有意思了。
张艺谋至今最受好评的一部电影,在当时的人们看来,太不张艺谋了!
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教授、《巫山云雨》和《冥王星时刻》的导演章明就认为:
张艺谋电影一贯的方法和支点,在《活着》中消失了。
这部电影,依靠小说原著和故事中的当代史背景在驱动,导演的自觉,他一贯的艺术风格,看不到。
导演章明
确实,说起张艺谋,大家第一个想起的就是色彩。
你能记住遍野的红高粱、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秋菊的红棉袄,还有浸泡着菊豆家的大染坊。可《活着》有这样一种代表色吗?没有。
张艺谋好像突然放弃了他一贯对视听的高度掌控权,把更多交给了演员,甚至干脆服从于情境和故事本身——
比如,凤霞临死前,家珍抱着女儿,撕心裂肺。
伴随着失焦的特写长镜头,足足半分钟,换以前的张艺谋,绝不会这么拍。
这一点还好说,因为这正是张艺谋刻意追求的效果。
不去炫技,不去雕琢,把一切交给时代和人物的命运自身。
时至今日,关于《活着》影调与风格的讨论,已沉寂得多了。
但另一种质疑,到现在还萦绕着它:
《活着》作为叙事艺术的表达,和小说原著是一码事儿吗?
其实,这背后有个天大误会。
电影,并不是根据咱们手中那本《活着》改编的。
正如那个著名的故事所说:当张艺谋来找余华商讨《河边的错误》改编事宜时,看到了《收获》1992年第6期清样中刊载的《活着》,是一篇5万多字的中篇小说。
张艺谋读过很喜欢,决定改编的同时,不但邀请余华出任电影编剧,也建议他将小说作为单行本出版,余华都答应了。
于是,在参与剧本创作的同时,余华也将小说扩写成近11万字的长篇,基本框架没有太多改写,但增补了大量情节和一些人物,也就是我们今天看到的《活着》。
也就是说,电影《活着》的原著,不是长篇小说《活着》,而是中篇小说《活着》。
1992年第6期《收获》书影
这一下,很多问题就解决了:
将电影文本与长篇小说比较,是完全错误的。
有人说电影的叙事节奏不似小说舒缓,因为那是中篇小说《活着》的节奏,而不是长篇的。
有人诟病,电影把故事背景由农村改写为城市,失去了小说中人与土地角力的关系,传达不出底层农民挣命的残酷。
那也是因为中篇版里,福贵一家的农村生活,原本着墨就不太多,更集中在福贵一家接踵遭遇死亡上,叙事中心是人与命运的遭逢,与电影是一样的。
而同时写就的电影剧本和长篇小说,彼此之间又有着深厚影响:
两者都加深了福贵一家命运与时代的牵连,对时代背景大书特书。
电影与长篇小说中,1958年至1976年间的大量历史性细节,在中篇版都未出现,包括作为福贵一家与时代背景联系纽带的村长(电影中为牛犇饰演的镇长),中篇版里也并不存在。
所以,并不存在“电影把长篇小说《活着》改坏了”这回事,它们不是“父子”,而是双胞:
文本出自一人之手(余华参与前期剧本撰写,后来芦苇参与),几乎同时创作,各自对发表版《活着》作了扩充与改写,同时相互影响。
这关系,比一般电影和原著的关系还微妙。
肖全 摄影
一方面,小说与改编电影(包括其文学剧本)固有的联系,不免让人拿来比较。
可另一方面,小说与电影毕竟是两种不同的艺术体裁。
从改编电影诞生的一刻起,它就是一部独立的艺术作品。
一味以是否“忠于原著”作为电影衡量标准,无疑是机械的。
如与剧本相比原著最大的改动,便是让故事在凤霞死后,戛然而止。
片尾的固定长镜头中,家珍、二喜和馒头(小说中名为苦根)活了下来。
这背后就不单单是文学逻辑,更是电影面向市场的商业逻辑了:
原著中家珍早早去世,电影也让巩俐早早退场,观众买账吗?
如果电影如小说一样,在不断的死亡中只剩下福贵和老牛,观众又是否能承受?
所以,当年对电影《活着》的许多批评,放到今天看,很难成立。
如今,《活着》已经高坐神坛之上了。
可我宁可它挨点骂。
就像我们开头所说的,《活着》不单是90年代内地电影的一面旗帜。
在很多人看来,它甚至可以代表内地电影的某种最高成就。
上面我们提到的,学界曾经对它的诸多批评,今天都已消弭无形,大众层面更是一边倒的赞扬。
确实,从《活着》身上揪不出什么严重缺陷,尤其是技术上的。
但是,它好歹遭受过批评。
如今,《活着》成了不可动摇的一尊神像,当年那些认真的批评,如今无人再认真提起。
一部作品,往神龛里一搁,就不再碰它,只顾着早晚三炷香,都不敢拿出神像看一看,擦一擦,唯恐触犯神灵。
这不叫评价,这叫迷信。
它哪儿好,哪儿差,怎么好又怎么差,咱们多久没思考过了?
以及,咱们的眼光能不能在神龛之外,放远一点儿?
让我们回到开头,1993年第47届戛纳电影节的现场。
那些天除了葛大爷,还有一张各国记者从未见过的面孔。
是个三十出头的美国小伙,天生异相、骨骼清奇,令人过目不忘——
曼哈顿音像店前店员昆汀·塔伦蒂诺,一战成名。
当《低俗小说》夺得当届金棕榈大奖,无人不服——全世界都没见过这么讲故事的电影。
没必要去比较《活着》与《低俗小说》的优劣。
将两者并置,一切就能直观地显现出来:
当两个故事、两部影片同样面对“人与命运”这一母题时,它们各自采取了什么样的表达?
它们各自的叙事艺术,又是如何与母题在表达上相结合的?
它们各自又凭借什么,带给了评委和观众新鲜感?
最后一问,它们讲故事的方式,是不是同一时代的产物?
这就能说明很多问题了。
正如前些日子,网上热议的一个话题:
国内某档音乐竞技节目,作为“华语歌后”的选手,对战欧美歌手时,不那么舒适了。
那位国内歌手实力强吗?名列华语乐坛第一梯队,不成问题。
可一比之下,发现国门内外,竟有那么大的差距,而所有人此前从未意识到,这就成大问题了。
总抱着一尊神像不动,是要出毛病的。
三十年来,国内外电影市场、电影类型都在变化,新观众、新作者、新审美、新书写,层出不穷。
对作品的评判标准不进步,比作品不进步更可怕。
因为前者,极可能是后者的源头。
比起一味拿《活着》去要求今天的国产电影,或是强求第二个《活着》出现,我们有太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余华老师可以靠《活着》活着。
可中国电影,要也把《活着》作为某种吊命的仙丹……
恐怕,会活得不太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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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冀 翔
排版:肖可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