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真要跟“老登艺术”不共戴天?

文摘   2024-12-08 10:24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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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豆瓣上有个词儿火了,叫“老登艺术”。


这个词方言属性太强,我们先做一下词语辨析:

【老登】lǎodēng,一句东北骂人话,许多东北土语词典中写作“老灯”,又作“老灯台”,是对老年男子的蔑称。日常应用当中,如骂人者素质走低而情绪走高时,可酌情改用“老X登”。

豆瓣@于小狮

假如“老登”指的是讨厌的老年男子,它作为形容词时,指的便是被修饰之人、事、物具有“讨厌的老年男子气”。


在“老登艺术”中,指的是直男癌气息冲天,或对女性缺乏重视的创作者和作品。

这“老登艺术”,是最近很多朋友一觉醒来后的重大发现:当年不少奉为经典的文艺作品,其实都是这种“老登文学”“老登电影”——


我们受坏分子蒙蔽了!要揪,要斗,要批,要打倒,要炮轰!于是一拥而上,三堂会审,九族挨刀,十分热闹。


目前就豆瓣帖子来说,被判“老登文学罪”,明正典刑的几名重犯有:



 01  

结了四次婚的美国作家、记者,

欧内斯特·米勒尔·海明威

罪状:净顾着写“硬汉”,可女性人物在他笔下都倒了血霉。《老人》,不是,《老登与海》里宁可写大马哈鱼也不写女人,嘁。

 02  

拿老婆当免费抄写员的俄罗斯赌棍,

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

罪状:笔下女人不像圣女便像娼妓。

 03  

长期忽略妻子感受的俄国假圣人,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

罪状:在毒草《复活》中大放其毒,宣扬“拉少女下海,劝婊子从良”的色情幻想假道学。

 04  

死缠女学生的国立青岛大学教师沈从文

罪状:《边城》将翠翠比喻成“一只小兽物”,是物化女性。半天就写了俩小子怎么追她,最后一个死了,一个让人空等,这男的有什么好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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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这一名单里还有弗洛伊德、鲁迅、王小波、福楼拜、马尔克斯、纳博科夫、菲茨杰拉德、王朔、毛姆、金庸、渡边淳一、普鲁斯特、塞万提斯……


总之架起机关枪突突突突突,知名男作家全毙了有点冤,两个里毙一个,可能有漏网的。


再看“老登电影”,也挺热闹。


《教父》系列、《美国往事》这类传说中的“男人必看”,先押赴市曹,项上餐刀。

《教父》

周星驰那些追女仔喜剧,诺兰那些老鳏夫“高智商电影”,姜文那一身四处横流,拿云南白药都止不住的荷尔蒙,还有《肖申克的救赎》《拯救大兵瑞恩》《十二怒汉》这路和尚戏,统统毙掉。

《让子弹飞》

顺着豆瓣图书/电影Top 250往下捋,挨个画红叉,谁出名灭谁,抓典型才好教育群众嘛。好家伙,看得笔者倒吸冷气、汗毛直竖,心里就一句话:


早该这么干了!


甚至说,干得有点太晚了。


风潮到此时才爆发,也许跟电影《好东西》的公映及其反响有关。

这么看,其实是好事情——


在当前环境下,一部足够突出的,具备女性视角的大众文艺作品,倘若不能引发人们对“何为女性文学”“何为女性电影”的讨论,那才真可怕。


比起麻木和失语,看起来,聊起来,争起来,本身是健康现象。


何况,用更平等的性别视角,去“重审”已被经典化的文艺作品,也是女性主义批评题中应有之义。

上世纪60年代末,美国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的勃兴,就是从反思经典文本的男权意识开始的。


1970年,美国批评家凯特·米利特在《性的政治》一书中,深究过D·H·劳伦斯、亨利·米勒、诺曼·梅勒小说中的男权主义思想:


查泰莱夫人为什么一定要通过与男人的性才能获得“拯救”?这是不是男作家的优越与自恋?米勒和梅勒笔下放浪形骸的男人们,尽情在性与幻想中释放“男子气概”的同时,是不是有点不拿女人当人看?

该书面世后,迅速成为全美畅销书,尽管它是部学术著作——不论你我认为米利特的观点有没有道理,起码美国老百姓觉得她挺有道理的。


女性主义批评,成为大众意义上“批判的武器”,这在欧美国家是五十多年前的事儿。比人家,咱们晚了点儿,比自己,那一点都不晚。至少不能再晚了。


再说了,有些作品被推上“断登台”,倒也不冤。


比如周星驰电影——


当《逃学威龙》结尾,张敏饰演的何老师站在校门口,宛如一尊晶莹雪亮的奖品,等着凯旋归来的周星星警官去获得、去占有的时候,确实气得人太阳穴疼。

《逃学威龙》

拿女人当男人建功立业的奖赏还不算,第二部他又勾搭朱茵去了,这算什么事儿!

《逃学威龙2》

再比如,《美国往事》确实有让人不舒服的地方。


当很多男观众、男评论家在“面条”交织快意与愧悔的半生中,感到“少年子弟江湖老”的心灵共振时,可能忽略了这位少年的飞扬青春,是在一次次强暴女性中度过的。


过去有人称之为“男人必看”,我非得问问他,男人在他眼里到底是种什么生物。

《美国往事》

有人要问:可是周星驰不好笑吗?《教父》《美国往事》之于电影不伟大吗?把这些打倒了,电影史岂不成了白纸一张?


放心,打不倒的。


托尔斯泰挨了骂,还是托尔斯泰,福楼拜上了法庭也还是福楼拜。我们每天对《教父》做八小时口腔体操,各国电影学院还是要学生们去看、去学的。


一部作品具备超越时代的审美价值时,批评便不那么容易扼杀它,我们更不用担心它的受众会因此受责——


至少,当你拿着一本《复活》走在街上,被人扔了臭鸡蛋,警察同志也还是要管的,不论是男警察还是女警察。


不必当作洪水猛兽,它吃不了你,也吃不了我,我们的迅哥儿、陀翁、金大侠,也不会因此掉块肉。

但是,不少批评还是让我大脑空白了一下。


很多了解女性主义批评的朋友,都知道1985年有个“贝克德尔测验”(Bechdel test),用以鉴定一部电影作品是否含有隐藏的性别歧视。


测验很简单,标准就三条:


一、作品中必须出现至少两名女性。

二、她们之间得有交流。

三、交流的话题除了围绕着男人,还应该有点别的。

这一标准最早出自1985年,美国漫画家艾莉森·贝克德尔系列漫画《Dykes to Watch Out For》中的一篇

在这个标准下,《肖申克的救赎》《拯救大兵瑞恩》成了“老登电影”,我就不太理解。


拯救瑞恩的队伍里没有女性,相对地球人的实际性别比而言,这确实令人遗憾——片中她们不是等待儿子活着回来的母亲,就是等待盟军拯救的平民,看上去没什么主体性。

《拯救大兵瑞恩》

但有一个小问题:美军直到2015年,才全面允许女兵进入一线作战单位,二战时美军还不许女兵上前线。假如我去说服1944年的艾森豪威尔上将,求他派一队女兵上奥马哈海滩炸德国佬的碉堡,他会用一嘴德克萨斯州土腔回答我:卧们是美国兵,不是腻们的红灯照。


同样,《肖申克的救赎》百分之九十五的剧情没有女性参与,大概也因为世上任何一所像样的监狱,好像原则上都不允许男女混寝。

《肖申克的救赎》

当然,片中囚犯们对电影女明星的不敬也让我很苦恼,但更让我苦恼的是,作为碳基生命我们一时也摆脱不了这种动物本能,几千年来我们每次试图摆脱时效果都不太好。


说到这儿,我还真想恶作剧一把,拿着同声传译软件,起塞万提斯和福楼拜于地下,质问他们的作品为何没通过测验,看看这两张来自16世纪和19世纪的老脸,会不会比桑丘·潘沙或查理·包法利还迷茫。


任何作家作品,都不可能超越其所属时空的局限性,现实主义创作更不能太违背其书写的历史事实。


因此,公正而合理的文艺批评,也绝不可能强求作家作品脱离其发生的语境。


好比批评《水浒》,说它不尊重女性,可以,说宋江是投降派,是扼杀农民革命的刽子手,也行,但要批评吴用没在梁山根据地搞土地改革,质问武松干嘛不把快活林改造成公有制企业,我觉得还是应当缓行——


哪怕在“疯狂年代”,我们都没干过那么疯狂的事儿。

还有一个问题。文学家、艺术家是会相互学习的,每一个有艺术自觉的作者,都会从前人作品中汲取营养。


那么,当一些“女性友好”的作品,从“老登艺术”中汲取了营养时,我们该怎么面对?


咱们就拿邵艺辉导演来说吧。《爱情神话》和《好东西》里不少细节反映出,她是王小波铁粉。

《好东西》片场照,又见《红拂夜奔》

可问题是,王小波作品,和王小波钟爱的杜拉斯《情人》都已被划入“老登文学”了,她的作品是否应该因此受到质疑?这个问题,怎么解释?

不过,一些人大概已不打算给出解释,也不听任何解释了。


12月6日,邵艺辉的豆瓣账号主页不再对外开放。


据说,是因为她前不久点赞了一条支持某位前女子体操运动员的微博,受到了一部分人“背刺女性”“貌似女权,实为老登”的责难与冲击。

我不知这些抨击者,和一部分四处缉拿“老登艺术”的朋友,是不是同一批人。


但我觉得,他们当中不少是一路人。因为他们都爱抡棒子。


这棒子上可能写着“女权”或“反女权”,“老登艺术”或“小妞电影”,“直男癌”或“小仙女”……


总之,棒上只写一个词儿,棒子只打一类人儿,因为别的字,他们都不认识。


他们把这根只写一个词的棒子,作为唯一的衡量标准,将一类作者、作品拥上神坛,又给另一类扣上帽子,一棒抡翻。

那根棒子,大概就像电影《无耻混蛋》里这样吧

而一旦高踞神坛者,露出一丝悖逆他们标准的嫌疑,那么也帽子一扣,棒子一抡,彻底打倒。仿佛昨天将人捧上神坛的不是他们,而这一切也从未发生。自打自脸,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他们眼里,只有应该位列仙班的神,和应当打入地狱的鬼,唯独没有“人”。


他们不知道,复杂的人类与人性,是不能用一个标签、一种标准去概括、衡量的。认真刻画人类与人性的文艺作品,也永不可能像他们要求的那样“纯洁”。


这种人和他们的批评,是不可靠,不可信的,因为他们随时会把棒子抡向“自己人”——


不对。


当他们用棒子解决问题的那一刻起,就认定了只有自己和手中的棒子永远正确。


在他们眼里,只有自己的话是人话,是圣旨,别人不是神,就是鬼,唯独不是人,哪还有什么“自己人”呢?不存在的。


他们允许存在的,唯有“自己”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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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 丨 冀   翔

排版 | 肖可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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