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欲孽》:二十年,谁走出了它的宫墙?

文摘   2024-08-20 10:03   北京  

2004年8月23日,台风“艾利”为香港带来的降水仍在持续。


下午九龙一带雷鸣雨落,暑天又增一层闷蒸,后生仔要下楼喝杯冻奶茶,新款iPod里不是古巨基就是杨千嬅。老人家买五指毛桃回家煲猪骨,顺手拿张登载雅典奥运新闻的旧报遮一下雨点。下班时间的红磡隧道口,也有打工仔站在过海双层巴士里一动不动,被新装的空调吹到半干半湿,暗骂鬼天气又来整蛊作怪——


当晚9点35分,由这些人组成的全港二百余万电视观众,将在无线翡翠台,目睹那些熟识的面孔,出现在近二百年前的紫禁城。 


《金枝欲孽》是拍给他们的。今年是它首播二十周年。


席卷了本世纪华语荧屏的“宫斗”热潮及其变体,其兴、其衰,都在这部剧身上。


如果一些原发性的东西不搞清楚,那么我们根本不会明白,足足二十年里,自己究竟被卷入了什么样的风潮:


我们的流行语,我们的影视审美,我们日常的社会生活及其逻辑,都被它和它的后继者塑造过。哪怕你不看,当每个与你打交道的人都在看,你也置身于“宫墙”之中。


要读懂这一切,必须从《金枝欲孽》开始。

01


《金枝欲孽》的灵魂人物,是监制戚其义和编审周旭明,而非任何一位主演。


剧集最早的设想,是一个“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的故事。

《金枝欲孽》监制戚其义、编审周旭明

2002年底,无线第一次播出《金枝欲孽》巡礼片,呈现了剧情初始构想:


片中,蔡少芬饰演的秀女被选入宫,与林保怡饰演的一位侍卫相识,两人订下了“你帮我,我帮你”的“交易”,其后渐渐生出感情,秀女得到青年皇帝(林韦辰饰)宠爱,也卷入皇后(邵美琪饰)等人的争宠风波。秀女和侍卫各自在后宫与朝堂步步高升之际,他们的私情也渐渐被察觉。

倘若《金枝欲孽》真如此写出,它将是一部常见的港产古装言情剧。


然而戚、周的剧本创作过程,将这一切全部推翻。


构思期间,他们真正参考的重点不是《清史稿》《东华录》《清朝野史大观》或是故宫皇家大内秘档,而是当时香港满城的大小报纸。在一次访谈中,戚其义这样讲:

“我们一年前就开始构思这部剧,我和编审一起研究过当时的社会需要、市场口味,比较了许多报纸上的时事、家庭、婚姻、女性问题的新闻,《金枝欲孽》中其实可以看到许多在家庭、公司中发生的问题,比如给好友陷害、做事要小心翼翼,稍有差池就会令人有想法……我们只不过将这些化成一个以紫禁城为历史背景的戏,带出现实生活中的问题。”

他认为,活在后宫里的人走不出来,现今社会的都市人也走不出来。


无形之中,这为《金》剧的后继者立下了一条创作铁律,即它们天生不承担对“历史真实”负责的义务。


一部古装剧不必具备历史文献价值,但它必须对当代观众的社会生活、心灵世界提供尽可能真实、细微的呈现与关切。

所以,当《金枝欲孽》中男御医孙白飏与侍卫孔武可以肆意穿行后宫,《甄嬛传》中华妃可以私下滥施肉刑,《延禧攻略》中妃嫔之母能以娘老子身份扇女儿一耳光,无论观众是不是历史学家,都可以选择见怪不怪。


剧中四位主要女性角色,似乎都能跟当代职场女性的生存状态一一对应。尔淳(佘诗曼饰)在好友丧命后药物成瘾,如妃(邓萃雯饰)可以在矛盾激化后跟皇后(陈秀珠饰)当面交锋,玉莹(黎姿饰)“大笑姑婆”性格背后的心机,没犯错的宫女成为倾轧牺牲品,乃至后宫种种争斗手段,封闭环境中男女之间的感情牵扯,都是中环写字楼和兰桂坊的剪影。


最集中的体现是,宫里没人真爱那个破皇上。

尔淳入宫,是养父徐公公出于自保送她“卧底”,这是她唯一的任务和动机;玉莹入宫,是为了给宫外身为妾侍的母亲争取生存空间;安茜像个职场老手,淡看风云,暗自保护着每一个初入宫的女子,后为亲人复仇才主动卷入宫斗;如妃的锋芒毕露,除了自保,还有一份性格中的傲气使然。


人物的动机设定,最大程度上祛除了对至高权力的人身依附性,这种主体性,是现代的。

倘在正史记载或小说演义中,她们的面目会是什么样?


出于纪传体例,皇后也许能有短短一篇履历表般的列传,如妃大概会被塑造为祸乱后宫的“妖妃”形象。


其他人在正史里也许只会留个名字,但传说与演义不会放过她们。


玉莹与孙白飏的爱情,大概会成为笔记小说中的宫闱韵事,尔淳的身世就更可以添油加醋:《杨家将》《包公案》《薛仁贵征东》里,不都有奸臣把女儿嫁给皇帝,借以加害忠臣良将的故事?


而《金枝欲孽》中,她们的面貌不是这样,甚至没有一个真正的“坏人”——即便她们在相互迫害时几乎不择手段。


注意,是“几乎”。

她们之间几乎没有任何私人仇恨,即便偶然为同一个男人争风吃醋,恨意也转瞬即逝。她们随时可以结成新的同盟,或因争宠局势的新变化互相针对,然而出发点都是自身利益,而非某种除之而后快的杀心——她们甚至常因对方遭遇不公而感同身受、抱以同情,只因自己随时可能是被吞噬的下一个。


她们似乎有一种共识:世上有一些恶意,绝不应当由任何个体生命承受,无论这一生命是主子,是奴才,是朋友,还是敌人。


在她们眼中,后宫中的他人,不是一场闯关游戏中必须打死的怪物恶魔,而是一个个有生命、有尊严,和自己一样有着欢乐与痛苦的人。


偏偏编剧把她们放在一个最不尊重“人”的环境中,也就是紫禁城里,所以她们都不好过。


就跟紫禁城外的人一样。

02

《金枝欲孽》里的女人不好过,男人也不好过。


御医孙白飏像个中环白领,提药箱如挟文件夹,天天在北京市最大的写字楼里穿梭,也少不了跟男男女女打交道。

对后宫里两面三刀、皮里阳秋那点事他门儿清,所以尽量不去搭理,省得被人当枪使,只管把人医好,人情应付自如便是。然而某些事还是免不了的——办公室文员做对事会招人嫉妒,御医诊对了脉,开对了药则会丢命。


比起他,愣小子孔武是另一种活法:他很快明白了皇帝最重视什么,抓住了每个节点上位,但他更快明白的是,在一个无辜者会被害死的地方,谁也不会好过。

除去那些甘为爪牙,“不算男人”的太监们,这儿最逍遥自在的非雌性生物,该是皇上了吧?


皇上也够呛。作为后宫甩手掌柜和后妃名义上的丈夫,他是六宫争斗中的工具人和背景板,也是女人们实际的嫌弃对象,编剧对这位最高统治者,显然没什么共情的意愿。


剧中点明,他就是清朝第七位皇帝,年号嘉庆,庙号仁宗的那位爱新觉罗·颙琰。

有意思的是,于洋饰演的嘉庆帝,与故宫博物院所藏的画像不十分相似。历史上嘉庆是蓄须的,剧中却没有。


全剧中,不蓄须的男子只有青年人和太监,中老年角色都有胡子,除了嘉庆。也就是说某种程度上,皇帝和太监是一样的。

从《金枝欲孽》如何塑造男性,其实可以引出另一个话题:


近年许多古装剧,无论标签是宫廷、权谋,还是古偶,心里都做着一个“红楼梦”。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开场先来一段嗔莺叱燕,《如懿传》里太后非要吃一口藕粉桂糖糕,《甄嬛传》更爱将《红楼梦》细节翻来覆去做文章。


多少作品,学情节、学名物、学语言,唯独没学会一样:如何看待“人”。

如何看待“人”,便决定了如何看待“宫中”人与人的一切。作品中可以留一个视角,映照出作者的表达。


《红楼梦》留了一个贾宝玉。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


很高兴看到,《金枝欲孽》在如《红楼梦》一般拿人当人看,拿人当人写的基础上,把“呼吸而领会之者”的位置,留给了女性。


剧中,她们时常从自己和他人的遭遇发现,在压抑的深宫里,没有人是安全的,没有人被尊重,没有人不痛苦,没有人可以为一时的胜利感到庆幸,不论男女。

在这种体认中,男性角色比起女性要被动的多。他们的存在,他们与女性的感情,更多是映照这种不幸的镜子,而不是拯救者,不是女性感情和利益所依附的对象,更不是可以承担这种视角的——


如果选一个男权社会的上位者(不论男女或阶级)承担这个视角,是靠不住的。即便贾宝玉再怎么“自惭”,再怎么忏悔也未必想得到,踢袭人那一脚真正的错误,在于就不该有踢人的下意识。

图源:《戴敦邦新绘红楼梦》

这不是说《金枝欲孽》从某个角度超越了《红楼梦》。当然,二十世纪初的文艺作品倘若处处比不上十八世纪末,那才是更大的笑话。


不过,后来者因此比不上《金枝欲孽》,倒是事实。


《甄嬛传》也有“对封建制度与男权的批判”和“对女性命运的反思悲叹”,甚至这些不加引号,也说得过去。


然而,当观众看着甄嬛利用后宫的规则,如升级打怪般,将一个又一个对手彻底歼灭,达成目的后,还会有人觉得这种规则本是丑恶的吗?


剧集给了甄嬛一个落寞的结尾,似乎也有点儿“赢了权力输了一切”的批判与哀叹,可它的视角,偏在一个通过畸形手段,利用畸形规则,在一个畸形环境里登上顶峰的胜利者身上。她的胜利,并没有改变后宫的“吃人”景况,只是成王败寇,往复循环。


这种批判和哀叹,因而显得格外伪善。

那么多的创作者,拿《红楼梦》当工具书,拿一切人当工具人,创作出的作品,会成为什么?


成为工具。


艺术作品被当作工具,有时是非常恐怖的。

03

对前些年古装剧里的“斗”(不论宫斗宅斗权斗),该怎么看?


有论者言,本着遏止文化糟粕,澄清世道人心的目的,这股风潮实在不应提倡。


当然,事情总要辨证来看。首先,其中部分作品以女性境遇为主要表现对象,那它就可能通过女性视角(可能是不完全的、折衷的),启发大众对女性议题的思考(当然很多作品做不到,甚至以反面教材的形式做到了这点)。


其次,受人追捧的文艺作品,往往是社会普遍现实的反映,这没有办法。


然而,一部剧要怎么面对现实,以及现实中的观众,是可以选择的。

 

换句话说,就是创作者把观众当成什么人。

这一点,要说回《金枝欲孽》那个后无来者的结局。


刚刚我们提到,这个皇上很有意思。嘉庆帝在位的二十五年内,紫禁城中发生过两件罕有的奇事。


一是嘉庆八年(1803)年闰二月二十日,内务府厨师陈德,因失业后生活无着,持刀于神武门刺杀由圆明园还宫的嘉庆帝,不成被俘,遭凌迟处死,当时护驾侍卫有被斩致重伤者。


二是嘉庆十八年(1813年),北方爆发天理教起义,九月十五日中午,二百余名起义军里应外合,自东华门、西华门突袭皇城,午门护军统领策凌临阵脱逃,约有四五十人冲至养心殿,逼近后宫。进攻于当日傍晚被镇压,嘉庆帝因在热河回京途中而幸免。此等事件,为中国历代大一统王朝所罕有,史称“癸酉之变”。

剧中此处有演义成分,历史上起义军射中的实为隆宗门匾额,其箭镞至今尚存

《金枝欲孽》也呈现了这两起事件,前者在剧情中段,成为孙白飏与孔武的进身之阶,后者则是全剧大结局:有人在突袭中无辜被难,有人选择死亡,有人借此逃出紫禁城重新开始,也有人选择留下,因为她只能生活在“斗“的日子里。


情节揭露了一个事实:在匹夫之怒面前,皇权也不过是血肉之躯,那道禁锢人们的宫墙,是可以被冲开的,宫中的人,有逃离的自由。


而一切谋划、互害与争夺,在倾覆一切的劫变面前,毫无意义。

“斗”没有意义,人才有。人有逃离互斗的世界,寻找自我意义的权利——哪怕走不出去,也应该走。在电视机前的当代文明社会,人应当了解并保有自己的价值和尊严。


若没有这样一个结尾,前面剧情的一切表达,都无法贯彻到底。

世上所有迷宫,未必都有宝藏,但一定有出口。


《金枝欲孽》的迷宫,留给戏中人和戏外人的,就是这样一个出口。


在创作者眼里,它的观众是有主体性的人,可以有逃离眼前生活,保持自我的权力,无论他们爱喝冻鸳鸯还是老火靓汤,无论他们是打工皇帝还是喜爱夜蒲。


这也是《金》剧留给未来创作者的出口。


然而,看到这个出口的人不多。


当后来的作品,始终认为走不出宫墙深宅的人们,就应该安心生活在此,要么以恶治恶成为强者,要么活该被剥夺生而为人的权利,它就可能成为社会达尔文主义的指南与工具。


《金枝欲孽》显然有不做工具的自觉。


后来的《如懿传》也有这种自觉萌发,它试图塑造一个“不争”的主人公,一个甘愿在斗争中失败的形象,并竭力将观众眼光引向争斗之外,如宣传自己“尊重历史”,在服化道上下功夫。

然而,它显然发错了力。当如懿以斗的方式去“不斗”,甚至去“主持正义”时,一切都显得无比拧巴。


创作者想换汤,也换了几味药,却没认真想想这东西喝下去,到底治不治病——他们认为观众应该像自己一样得到感动,但从今天的评价来看,观众们得到的是吐槽的快乐。


《金枝欲孽》给了迷宫出口,后来者却无法走出,它的开创意义就成了一种悲剧。


当它们在工具化的往复循环中没有出路,就迟早有被抛弃的一天。无论观众们曾经多么喜爱这些“工具”,也无论这些工具是用来做什么的:是办公室内斗三十六计,是解压出气的用具,是手撕“渣男”“绿茶”的教程,还是热搜词条、旅游指南和仿妆视频选题。


当代影视剧亟待要学会的,是拿人物当人写,拿观众当人看。


至于是什么样的“人”,相信本文已说得足够明白。


人是目的,不是手段,人拍了给人看的剧,也一样。


有人要问:这样的环境,也不能单指望创作者去造就吧?


不妨先试试。当前内地影视剧的许问题,由此兴许真能得到一定解决。


到那时,《金枝欲孽》作为一部经典,也就不像今日那么孤单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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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肖可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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