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之星 |欧阳杏蓬:腰江老舅

文化   2024-11-22 15:14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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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栏目主持:邓洁舲




本周之星

欧阳杏蓬

欧阳杏蓬,湖南宁远人,现居广州,经商,自由写作者,著有《缤纷湘南》《乡关 大地之灯》等多部散文集,曾获中国作家网2023年度“文学之星”,2023年“永州十佳文艺之星”。作品曾获湖南省2020年度副刊作品年赛银奖、湖南省2021年度副刊作品年赛金奖。



腰江老舅



主播:瑞芳;后期:猫猫船长;监制:简瞳;本栏目音频由有声广角制作。朗诵片段为蓝色字体部分。


腰江有一个亲戚,对我家至关重要。我们叫他老舅,是奶奶唯一的兄弟。

从记事起,我就一直听父亲讲述老舅的事情:有一年家里没吃的,年过不去了,老舅听说了,连夜挑满满一担的谷子送了来。十几里路,就靠一双肩膀。那时候,家门口的大字报还没有撕。亲戚朋友都不敢拢边,老舅三代贫农,根正苗红,没什么怕的。父亲很敬重这个老舅,每年春节,都和三叔去拜年,早去晚回,来回三十几里路,没有一次叫过辛苦。

三叔说每一年去给老舅拜年,都能吃到一点新鲜名堂。牛脑壳,猪脑壳,牛脚杆,或者野猪肉,不是名贵的食材,但都是平时见不着的菜肴。我每次听了都心动不已。自己家里过年,都是传统套路,杀年猪,做酿豆腐,炒血鸭,年三十下午祭祖杀大公鸡,街上卖的鱼,地里的青菜,按照来客的亲密等级安排接待伙食:六个碗,四荤两素;八个碗,六荤两素;十个碗,八荤两素;最尊贵的客人,十二个菜,加一个汤,十荤两素,一大碗面汤。从初一到十五,年年如此,仿佛一道程序。那时候,家里只有两个贵客,一个是我的舅舅,一个就是腰江的老舅。

老舅经常一个人来去,不拖泥带水,一身青衣,青得发亮,身材高大,紫面大眼,鼻如悬胆。话虽不多,说话先恭敬人,很讲礼数,多数时候是打个招呼,便自己走一旁去,生怕妨碍了人。人虽高大,酒量却不高,两杯酒落肚,面红耳赤,话不多,动作多,不是拱手,便是盖酒杯,很有分寸。来我家做客,从没有失误多喝一杯。待到大家吃完,散席聊天,他就告辞回家。十几里远路,脚力不好,走回去要歇两天。老舅走路不贪快,一步一步,不赶急赶忙,从从容容,没有一次失脚。

老舅婆走得很早,在最小的表叔四岁多时就病殁了。老舅扮起了老母鸡的角色,安排老大老二上学,老三老四到了上学的年纪,也去上学。老大考不上学回来做农,老二考不上学,但能说会道,出门抓现金。四个孩子,都写得起自己的名字。老舅忙完田里忙地里,忙完外头回来忙屋里头,把庄稼种好,把家事理顺,把孩子养大。给老大在本地娶了媳妇,老二打小能说会道,在外头抓现金,买了一匹布,把售货员哄成了媳妇。待表姑出嫁之后,他带着四表叔生活,那时,他已经快六十了。他的一生,都给了孩子。

家里事多了,年纪也不饶人,父亲和三叔跑不动了,就把去腰江拜年的事交给了我和大妹。

跟着奶奶放牛的时候,她在山上曾经多次朝南比划,柏家坪下面,礼仕湾,礼仕湾东边,腰江。而当时,只能看到双井圩,距离礼仕湾还有五里地。再南一点,烟尘迷蒙,灰白色的迷蒙里,接着的就是天空和大朵大朵波浪一样的山脊。

奶奶还在比划,我想,她的家乡在她心里,她看不见,其实心里熟悉得很。奶奶垂下手,说,过年了叫你老子带你克(去)一回,那路好大,一直到我们桥头。

其实,奶奶当时说的是一个大概。

真的去腰江,脚板子都要走裂。

离开东干脚,走田埂路到平田,穿过平田的石巷子,这是八百年的古物,人在巷子里渺小得像一只甲虫,脚下的石板吹过八百年前的风,身边的屋墙,住过八百年前的人。走过平田,呼吸都是憋着。平田太大了,太深了,太静了,太老了。走出平田,就是马路,平平坦坦的马路,左拐右拐往前蛇行。上坡,下坡,拐弯,这里是柏家,那里是柏家井。过了小石桥,是农机站,姑父年轻的时候是农机站的拖拉机手。

柏家坪是一个热闹所在,踩高跷的,舞狮子的,打快板的,在屋檐下带起一团烟。还有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十来颗,很短促,但房子密集。这边点燃一丢,那边接着点了。所以,一条街上,噼噼啪啪,鞭炮声接连不断。最诱人的不是这些,虽然跟着狮子跑的人不少,但前面二层楼上舂陵电影院的喇叭声才是最勾魂的。电影院门口早站住了一团一团人群,嗑着瓜子,捏着香烟,披红挂绿,喜笑颜开。走过那些人群的时候,我还朝电影院里瞧了一眼,学校包场的时候我来过。

走出柏家坪,路还没走到一半。下了猫崽氹前面的大坡,一个斜角四十五度的大坡,双井圩就在对面的坡上,烟熏火燎的,如一片墨汁。坡下面是西舂水,俗称大河。河里的水青青蓝蓝微波粼粼,河底的卵石黑不秋溜历历可数,水深不过膝盖。

上山,下山,才到得了礼仕湾。

在宁远北路,礼仕湾与平田齐名,村子大、人多,在本地称王称霸。马路飘向东,进入眼睛的是一溜枫杨树的虬枝,凭空描出的一样。在阳光里,光秃秃的,白的惨白,黑的黢黑。走近了,是花桥,很有诗意的桥。站在桥上,墙上刷着标语的是花桥村,在水塘之上,如古堡。

磨蹭了一会,过了花桥,就是岔路口。腰江向东,宁远县城向南。

休息了一阵子,脚板子的意见可以忽略的时候,念起腰江的老舅,起身进郑姑养。我的同学里有郑姑养人,他们告诉我沿着路往里走到底就是腰江。我们走得很小心,人生地不熟,防狗。两边的房子烟熏火燎,从头看到尾,我都没有分辨出哪一座房子是我同学家的。过田峒,上山。油茶山,黄泥地。黄泥路光滑如镜,没有一个脚印子,在林子里一眼看不到头。我想,奶奶当初是怎么嫁到东干脚的,这么远,不是特别的缘分,找东干脚都未必能找到。

往前,下坡,前面突兀的大石头形如鹰隼。

下了坡,形如鹰隼的大石头原来是蹲在河岸上,俯瞰着平静的河面,前方的石桥,石板路牵着的毡房一样的腰江村。河边上的石桥边有一棵百年乌桕,半个身子悬在河面上,想起飞,样子像鸡,也像鸡一样笨拙,张开翅膀,挣扎不脱土地的牵绊。村边的田野里,站着几棵棕叶树,树干侧倾着,像迎客,风却不给力,不给它表达欢迎的机会。

我们沿着石板路进村,直接走到了院子中心公厅门口的空地。老舅负着双手,在晒太阳,在等待,在徘徊,在准备,他一转身,我们看到了他,他看到了我们。公厅前面的小土房子就是他的家。小门,里面乌黑,进门,闭眼,数了一二三四五,睁开眼,才看得清屋子里的东西,门边的锅架,角落的锅灶,屋子中间的扁桶,里面黑乎乎的土仓,有一把梯子,挂着的就是床。这里,就是奶奶心心念念放不下的地方?

老舅生火热菜。

正月里,很多菜都是现成的,热一热,装碗就可以上桌招待客人。

我坐在小凳子上,伸直脚杆,脚板子好像撕裂了一样,要散架了。

老舅一眼看见了,问我要不要热一壶水泡一泡?

我问大妹,大妹脸色苍白。十六里路,对一个十六岁女孩,是一种挑战。

我们都觉得不好意思,违心地拒绝了老舅的提议。

中午安排的是牛头肉,一个青菜,一份炒血鸭,一罐红薯酒。

没有桌子,就着锅架边的窗子,摆放了一张四方凳子,放上三只碗,一只海碗两只饭碗,凳子上已经满满当当了。拿放酒杯要非常小心,手一抖,或一碰,酒杯就可能滚落下来。桌上放不了筷子,只能一直抓在手里。这就是老舅的生活?三个儿子,一个姑娘,每个孩子伸出一条胳膊,就可以为老舅撑起一片天。我心里想三想四,老舅张罗,劝我们多吃一筷菜,多喝一杯酒,解解乏。我们动作受环境拘束,老舅有点尴尬,所以劝我们劝得更勤。

我们家过不下年的时候,老舅用一担谷子拯救了我们。

那时候一担谷子,是沉甸甸的。

父亲说,老舅年轻的时候就是一个不喜欢讲水话的人,说一不二,那一条水路的人都知道他老人家,一辈子真抓实干。在腰江,他讲话当钱用。岁月不饶人,如今老舅老了,能讲不能行,没能力了,要受苦了。

腰江,老舅,就刻在心里了。

后来迫于生计,我离开了东干脚,每年回家,匆匆忙忙,以往年初一要赶往腰江,换成了去我岳父家。父亲、三叔已经走不了远路,又不想新年新岁里麻烦别人开车,就把去老舅家拜年的时间一再往后拖。老舅四个孩子成了家,已经完全独立。老舅原本想跟着四表叔养老,四表婶不同意,又不明说,摔东西,指桑骂槐,家无宁日。老舅是何等聪明之人,便自己一个人单独过,说是自由,其实好多时候吃了上顿没下顿。二表叔要建果园,二表婶闹了离婚,果园没建成,二表婶走了,二表叔也接着走了。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老舅无能为力,搬到了二表叔果园的场屋,养几只鸡,靠鸡生蛋这个古老的方法来维持柴米油盐。

我放下一些钱,便又要赶往广东。

那个时候,大家已经急功近利。

工厂初八就要开工,有开工红包,晚到的,不仅没有红包,工作都有可能不保。生活处处都是陷阱,有的像窝,有的像车站,有的像坑。打工仔就像陀螺,被生活的刷子抽到了该在的位置。人在江湖,心在家乡。忙到暑假,身不由己,豁出去了,自己做了一回主决定回家看看。

回家第一个看看孩子,第二个看看老舅,第三个看看自己的舅舅。每一个计划,每一种安排,都带着久别重逢的甘甜。

父亲还是旧时模样,只是更能沉默,神色无奈,好像在忏悔。眼睛活泛起来,看到什么都像看到了光。他看着孩子长大了,能扛事了,不像当初一般稚嫩无知,不像刚入社会那么懵懂了,感觉自己在孩子的生活中缺席了,他不甘,又无能为力。

一个下午,我带父亲到县里医院检查身体之后,租了一台灰色面包车回家。到枫木铺,父亲跟我讲,到郑姑养的时候,拐进去,去腰江看看老舅。上一辈中,老舅是父亲心里最重要的亲人。他一直没忘记那一年过年,老舅挑一担谷子来救急的往事。亲戚,朋友,陌生人,只要做一件雪中送炭的事,都会被铭记一生。我也想看看老舅。他从厅门前的小土房搬出来两年多了,我还没见过他呢!

确定车可以直接开到腰江,我心里惊了一下。当年,骑个自行车,出了腰江,在石板路上、河坡上、田埂路上要推行好长的一段路。现在,面包车可以直接开到村口了。在我们向前追逐光彩的时候,身后的世界已经悄然变化,现代化村庄的蓝本,落在了中国大地上。眨眼之间,新的景象新的选择新的现实新的生活出现了,光怪陆离,考验每一个人的眼光、判断和智慧。

路是一条简易公路,面包车在上面颠簸,可以听到车底传出来的轮胎碾压石子,石子滚动相互倾轧的声音。

看到腰江门口的那条河了。

看到桥边的那棵云朵一样的乌桕树了。

看到青砖房红砖房相杂的腰江村了。

看到四面青山划着弧形的天际线了。

河水还是那么平静,碧绿,平缓,像在稻田和山之间镶了一块沉静的镜子,闪着微光。山不动,树不动,草不动,天上的云朵也不动。静止着,熬着,也在竞赛。

车往前,过了乌桕树。两边的山骤然夹紧了,山间的平地狭窄了,仿佛我们被裹进了浪涛,在浪涛的缝隙里寻求生机。天空也变成了一条,像一条带子。百米后,到了一个略微宽敞的地方,河边上有一块茅草地,山脚下有一座盖瓦的小场屋卧在草里。场屋前边,居然是水坝。水从坝上流落下来,像织布机上的布一样平稳光滑。落到一米多的坝脚,溅起水花,白花花一片,轰然发声。我完全不知道这里有水坝。

司机踩了刹车,说估摸到了,你进场屋看看。

车停在了茅草地的口子边,我下车去找老舅。

地里的草齐腰深,都是大头草。密密麻麻的草,在七月的阳光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场屋的门没有关,土砖,屋顶离地两米高,木板钉的门不到肩膀高。地上放着几块土砖,两个木盆,墙角放着几根长短不一的棍子。靠里东面一侧,挂着一顶蓝色家织布老式蚊帐,床对面用土砖架起一块两掌宽的长条木板,木板上有叠在一起的碗,三两只,碗上架着几根筷子。木板下面,一口乌漆嘛黑的菜锅,一口烧水的同样乌漆嘛黑的铝锅。我叫了声老舅。没人回应,推开木门,捞开蚊帐,床上没人。鸡呢?老舅呢?屋子里有种淡淡的腥味和鸡屎味,跟外面浓郁的草香味浑然不同。我退出来,去看草地。老舅呢?果树呢?鸡呢?耳朵里,只有水坝的水飞流溅落后的哗哗声,山上的嗡嗡声和山谷里说不清的微妙的呼吸。

我绕着草地走,几步就到了水坝。

水坝的水,清澈见底,干净无尘,玻璃一样透彻。水底的黑色水草被流水拽着,长短不一,像少女被风吹动的长发一样风姿飒爽。水底的黄沙像金子一样细腻,闪出淡淡的光辉。

我正看着水坝上的流波,突然被一个声音打断了思绪。“嘿,年轻人,好看吧。”回过头,不是老舅,是一个陌生的中年人,小国字脸,胡子拉碴,穿青衣,挑一担箩筐,敞着胸口,汗水干了在背上画了一幅地图。蜡黄脸上布满汗珠子,眼睛小小的,眼睫毛却长长的浓浓的。张口笑着问我是哪个院子的人,以前从没见过面。在这条水路上,三十岁以上的人他都认得。

我掏出烟,无论生疏亲近,开口说了话,就得取一支烟点上,把关系拉进,把气氛搞起来。

李水生是你什么人?

我老舅。

你老舅啊,我认得他几十年了。他年轻的时候,生产队长,这一条水路上的人都晓得他。征粮统购,他带队,挑担谷子,一肩不歇,从腰江挑到双井圩粮站,一百四十斤,这条水路,没几个人能做得到。是条汉子!年轻的时候死了婆娘,一个人带着一帮孩子,大家都不晓得他们日子怎么过的,但他没留闲话给人讲。

你今年多大年纪了?

六十二啦。在家种点烤烟,刚挑出到双井圩去卖了一担。

有没有看到我老舅?我在这里等了一会了,没见到人,没见到鸡,他一个人住在这荒山野岭,万一有个病寒伤痛,那是要吃大亏的。

李水生啊,你们亲戚家可能不晓得。他家风正,但对几个孩子可太严厉了。他就这点不好。他打人可不顾孩子的面子,抄起什么就用什么。追着打,按着打,捆着打,一看不对,二话不说就动手。几个孩子小的时候没少挨打,长大了,一样没少挨打。老大结婚生孩子了,不听话还被他追着打。孩子爱面子,记仇,现在他老了,孩子不管,听说每个月五块钱的油盐钱都赖着不给。原来的小土房子塌了没人出头修。他还好,搬到这里来,算有个归宿,耳根还清净。

不苟言笑的老舅的紫脸膛浮现出来。这是我的老舅么?我的老舅可是顶天立地的汉子,怎么被自己的孩子背叛抛弃呢?还是自己酿的苦酒?他的话像锯子,残酷地锯断了老舅的腿,老舅在我心里立马矮了几分。我假装说这些我们都晓得,孩子嘛,就得严加管教,敲敲打打成好人。尤其是眼下这世道。

他听我这么说,有些落寞。

父亲在草坪子进口叫我。我应了一声,站起来。他也站起来,一边挑起箩筐,一边说,谢谢你的烟,我回家还得摘烤烟,先走了。他挑上箩筐,一手把着前头扁担一头,一手把着后头箩筐绳子,在河坡浅黄色的黄泥路上,看不出迈动步伐颠簸的样子,好像是飞一般,腾云驾雾,行云流水一样洒脱。

是老舅回来了。老舅外形没有变化,但细看一眼,又发现他变了,变轻了,变朽了,变空了。我们握了握手,他的手很凉。七月,他却两手冰凉。

父亲说一只鸡不见了,老舅以为跑回村了,到村里找了一遍。父亲安慰老舅,说,你莫在意,它要出现的时候就出现了。现在哪还有偷鸡摸狗的?放心,放十二个心。

我逛了一圈,一棵果树没看见,一只鸡也没看见。老舅,鸡呢?土里没有,草里没有,河坡上都没有。

老舅睁着眼睛看着我,说几年不见,长成这样了。

父亲笑笑,说还可以,还过得去。

我掏出一些钱,老舅嘴上推辞,双手却没拒绝。

走的时候,老舅要我拿几个鸡蛋,言说是土鸡蛋,营养。我拒绝了,我知道他仅有这些。我不喜欢拿走家里的东西,更不喜欢拿走亲戚的东西。我总觉得自己给他们的不够而一直心有惭愧。

走出场屋,心情顿时开朗舒畅了不少。

高山如墙,天高如幕,大地辽远,人心如寄,有这么一个地方,就有了归宿。老舅应该享受得了这些,安步当车,按部就班,人生不求圆满,只有眼前心安。多少和土地庄稼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农民,不都这样过来的?我不知道我的归宿,我现在是候鸟,生活安排的。

临走的时候,我又看了一眼水坝。

老舅站在草地入口,像一截缆桩。

向西的太阳白灿灿的,惨烈的光芒灌满了天空。

大河平静,没有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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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点评1:

有滋有味的烟火生活


欧阳杏蓬的散文是有滋有味的烟火生活的延续,字里行间有砸砖烧瓦的尘土扑面,也有湿漉漉的檐外芙蓉;有腌剁辣椒的呛咳流涕,也有甜蜜蜜的祖宅橙树。曾经生活的故乡湖南和当下居留的异乡广东,共同构成了他的文学世界的时空间。在他的笔下有形形色色的人,如亲密的家人、熟络的友人、陌生的路人……而其中,老舅的形象尤为令人印象深刻。

《腰江老舅》是一则很精彩的人物速写,虽为散文体例,取材于真实生活的真实人物,也可以当作短篇小说片段来读。娘亲舅大,老舅是奶奶唯一的兄弟。老舅家三代贫农、根正苗红,曾独自一人连夜挑着满担谷子徒步十几公里,从腰江走到东干脚,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救济了无米下锅的“我”家。怀揣这份感恩,“我”和大妹接替年纪渐长的父亲和三叔,过年时候去远在“脚板子都要走裂”的腰江,向老舅拜年。

散文的前半部分在用脚印一步步丈量“我”与老舅的距离,步移景异,情感层层递进。走完田埂路,穿过平田的石巷,踏上柏家的马路,爬过猫崽氹的大坡,淌过双井圩的河,攀过上沙子岭的塘口和石墙,站在花桥之上的“我”听着坝上流水空响,感觉到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桥上。这是一次写意的、抒情的、诗兴盎然的旅途,尽管遥远而辛苦。这时,“我”和大妹与老舅的见面还显得有些生疏和局促,但往日恩情似海刻在心里,离乡之前还是常常往来。直到迫于生计离开故土,“我”足两年有余没再与老舅见过面。

现代化村庄的变化和发展日新月异,简易公路直通腰江,新的生活方式覆盖了过去的时光。在散文的后半部分,“我”与老舅之间距离的丈量方式,从一个个脚印变为了一条条车辙。往日的景象从车窗中快速闪过,古朴的石桥被水泥桥取代,高高的水坝溅起银亮的水花,村民的生活已然便利得多。这是新的时代发展为乡土中国带来的新变化。“我”从偶遇的村里人口中,听到了一个陌生的、落寞的、凄凉的老舅,没想到铁骨铮铮的硬汉也有难以言说的隐忧。散文的结尾是开放式的,语言虽已收束,但情感仍在延宕。故乡的老舅与异乡的“我”,对应着两种不同的生活方式,折射出传统农村和现代农村不同代际的人生选择。作者落笔节制,并没有对老舅的家庭生活和晚年境况做什么价值判断。毕竟,在钢筋水泥中无处落脚的候鸟,又何尝不会羡慕广袤大地的辽远与自由呢?


——教鹤然(《文艺报》社评论部编辑,文学博士)



本期点评2:

一个人,一截缆桩


看了标题,我想当然地预设出老舅的人物形象:勤劳质朴,能干敢拼,古道热肠。文章最初的几段,在亲人描述和作者记忆里的老舅,也几乎就要印证我的预设。但随着作者逐渐走近老舅的生活,我的阅读也逐渐深入,一个具体的、立体的、难以用大而化之的语汇概括的老舅,显现了出来。

住在逼仄的小土房里,与四个孩子关系不佳,为了找一只小鸡跑遍村子……褪去了别人言论中的光辉,在时间和世事的消磨中,老舅磕磕绊绊地活着。但即使时光磋磨,我们依然能从字里行间,看到一个始终立着的老舅。作者有态度,但不过分鲜明,有立场,也不过分强求。尽可能地展现老舅的多重面相,还原生活本真的面貌,这样一个无法简单概括的老舅,才是真实的芸芸众生的模样。正如评论家刘琼所言:“对于具体的人,似不应过分苛责,他有他的百般具体。”

散文的语言细密、真切,有着与大地相连的温度和质朴。散文的重心在写人,但作者却花了大量的笔墨描摹老舅所生活的地方,记录前往老舅家一路上的所见。

“河边上的石桥边有一棵百年乌桕,半个身子悬在河面上,想起飞,样子像鸡,也像鸡一样笨拙,张开翅膀,挣扎不脱土地的牵绊。”老舅也是这样,一辈子与这片土地有着难以分割的牵绊。无论是青年当生产队长走水路的生龙活虎,还是漫长岁月里一个人拉扯四个孩子的含辛茹苦,亦或是老年后搬去茅草地的场屋里孑然独居的暗淡落寞,老舅始终在这片并不美丽甚至可以说是灰暗的土地上生长、生存、生活。许多年过去,作者用像来不及加标点似的急促的语气说,“新的景象新的选择新的现实新的生活出现了”,可年迈的老舅,在时代与人都匆匆向前的洪流中,被搁浅了。

不过,也正是腰江,在新新旧旧拉扯中的腰江,始终给老舅提供着庇护。作者说:“高山如墙,天高如幕,大地辽远,人心如寄,有这么一个地方,就有了归宿。”

土地,比人更长情。

腰江与老舅,其实构成了一种互文关系。也许,这也正是作者把给文章命名为《腰江老舅》的原因。

作者欧阳杏蓬青年离家,大半生在外闯荡,他的文字总是在故乡与异乡之间徘徊,在理想与现实之间逡巡。老舅在不同的阶段为作者提供一个生活的镜像,一个外部的参照,一个回溯的索引,让作者去反观自己的生活,反思自己与亲人、与故乡的关系,去观照自己的内心。

文末,作者回望:“老舅站在草地入口,像一截缆桩”。老舅就那样站在生活的岔路口,为作者,为我们,提供着回望的角度,也撑开向着未来的目光。在我们每个人的身后也都有这样的人,把我们与故乡、与过去的联系挽住,弯弯绕绕,深深浅浅,松松紧紧,像一截缆桩。


——赵雅娇(北京大学中文系硕士,媒体人)




本期点评3:

用文学重返故乡大地


欧阳杏蓬是中国作家网原创频道的老作者,也是老“周星”,他的作品时时给人带来阅读的欣喜。他拥有笔耕不辍的勤奋和创作思考,也有匍匐大地的书写敬畏和郑重,更有对日常俗世的精微观察和反思。读他的散文,我们能清晰感受到,他所具备的在故乡和他乡的扎实生活体验为其散文带来了较高的辨识度,他对世间万物、平凡人物所怀有的深切悲悯和良善体恤,常常令人动容。这篇《腰江老舅》和他的更多作品便是如此。

面对乡村和城市,面对人生和生活,出走与回归,一直是作者在创作中体现和探讨的问题,正如文中表达的“真的要去腰江,脚板子都要走裂开。”“人在江湖,心在家乡。”“打工仔就像陀螺,被生活的鞭子抽到了该在的位置,一点也不能自由,一点都不能反抗。”重返乡村、重返故里,除了地理上的偏远道阻,更有时代变化、时空挪移的疏远淡漠。各自生活的积重难返,在大舅从“腰江”到“东脚干”雪中送炭的情义深重,在父辈、我辈两代人的亲情承接、往来,以及离开中回旋书写和娓娓道来。作者用文学重返故乡大地,落笔在景致风物的描写上,有时清淡素描,有时工笔细勾,山重水复,起伏曲折,仿佛里面藏着许多道不尽的心事。一路上,故乡万物都让作者动容,山水草木、村庄集市、古巷阡陌,岂止是单纯风景,其实是携带了人的情感与记忆、理想与执念,甚至不好言说的白日梦。写景致风物的时候,也在写人,写草木一样卑微的众生,写千变万化不离其宗的生活,以及人物的曲折人生和命运遭际。

平凡人从来就是文学的主角。文中大舅是家里至关重要的亲戚,他古道热肠、善良宽厚,懂礼数知分寸,年轻时的能干勤劳,让他在腰江一带留下了好口碑,“他的一生,都给了孩子,给了残缺的家庭。”“讲话当钱用”的这样的一个人,到暮年,却生活艰辛、凄苦孤单。像大舅这样的个体,或者群体,作者真诚地写下他们,倾听他们,注视他们,追寻他们,用文学观照现实人生。通过对生活肌理的体察和记忆,即便身处再远,也能嗅到故乡温热的气息。那些在创作中呈现的体验体悟,在叙事中生发的同情共情,都来于对故乡物事的熟悉,来于对卑微众生的深切悲悯和体恤。

除去《腰江老舅》,再读作者的其他作品,从语言特点、叙述架构、情节布局,字里行间都熏染着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特有的浓厚气息和生活特质。比如河边放鸭的父亲、漂泊途中的好友、打工生涯里的人与事,这些真诚、复杂而独特的生活体验,让作者能更本真地还原过往和当下生活,用文学化解精神困境。在诸多作品中,作者推崇文学的自然、真实和趣味,把许多平凡人包括自己作为叙事主角,努力回到文学最初的质朴中,让自己的心灵和生命得到复苏。因此,我们可以清晰地触摸到爱和良知的温度。


——陈丹玲(贵州省铜仁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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