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如德先生生活照
今日午后,上海译文出版社编辑从家属处得知,资深俄语、英语翻译家荣如德先生于2024年11月26日上午8时56分,在上海仁济医院仙逝,享年九十岁。
荣如德,1934年12月生于上海,上海文史馆馆员,著名俄语、英语翻译家,曾任教于上海俄文专科学校(上海外国语大学前身)。上世纪五十年代投身翻译工作以来,荣先生翻译了大量优秀的俄语、英语文学作品,主要译作有:奥威尔《动物农场》、索尔仁尼琴《癌病房》、狄更斯《雾都孤儿》、斯蒂文森《金银岛》、王尔德《道连·葛雷的画像》、萨克雷《名利场》、陀思妥耶夫斯基《白痴》《卡拉马佐夫兄弟》等。这些作品历经岁月沧桑,至今依旧深受读者的喜爱。
荣先生的一生充满曲折,但一直保持着乐观开朗的心态,以美好的文字激励世人。生活中的荣先生也是出了名的谦逊幽默,对人十分和善,与荣先生接触过的几位年轻编辑都曾被他的热情幽默所感染。
“我进入八十岁以后记忆力迅速衰退,医生虽不接受我加入老年痴呆俱乐部,但这种趋势是明摆着的。我已经够满意了,因为命运对我够宽容的了——这是真真正正的由衷之言。”在我社2020年出版的《荣如德译文集(全十五卷)》序言中,荣如德先生这样写道。
今天,谨以一篇旧文,悼念将一生献给翻译事业的荣先生:
荣如德:“我已经够满意了,
因为命运对我足够宽容”
作者:上海译文俄语编辑 刘晨
去年夏天,有幸同荣老一起吃饭,席间他向我说起他患了阿兹海默症,所幸尚不严重。对此我显得颇为震惊。荣老看着我忧心忡忡的样子,十分真诚地对我说:“我已经够满意了,因为命运对我够宽容的了。”
这篇文章其实很早就想斗胆开始写了,但是一来缺少勇气;二来也缺少一个合适的契机。前不久,《朗读者 第二季》里,看到著名作家双雪涛朗读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双老师在朗读之前说了三个关键词:善良、真诚和记忆,这三个词“砰、砰、砰”地击中了我脑海中关于《卡拉马佐夫兄弟》的记忆。于是卯足勇气在休假期间、在最初阅读《卡拉马佐夫兄弟》的这个小房间里,开始写这篇文章。
最初读《卡拉马佐夫兄弟》还是大一升大二的暑假。当时刚刚读完《罪与罚》,下了很大的勇气决定从图书馆借了《卡拉马佐夫兄弟》回家看。尽管以我现在的水平来看,想读懂这本书还差得远,但是在当时,它已经让我着了魔一样欲罢不能。在那个沉迷游戏的年纪,每天晚上能让我放下鼠标的,只有这本书。也正是因为这本书,荣如德于我来说成了“神仙”一般的人物。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差不多五年之后,我能有机会见到荣老。
简单说说《卡拉马佐夫兄弟》。这部长达 78 万字的煌煌巨著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未完成的绝笔之作。作品写于陀思妥耶夫斯基晚年时期,这时他已经过上了较为完满的生活,因此与以前许多作品是为了尽快获得稿费填补债务不同,《卡拉马佐夫兄弟》是经过深思熟虑和严谨构思后写就的。写完第一部之后,故事并没有结束,当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准备写第二部时,某天早晨,为了捡起滚落的笔筒,他搬动了柜子,结果用力过大导致血管破裂,当天就不幸辞世。于是,卡拉马佐夫一家的故事就成了永远的谜团,但是这部尚未写完的作品,已经成为世界文学桂冠上最闪亮的一颗宝石。
故事是围绕卡拉马佐夫一家展开的,主要人物是卡拉马佐夫一家的五个男人:父亲、三兄弟以及一个私生子,核心事件是“弑父”。围绕着一家人和这个让人听着就害怕的事件,小说内涵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无限扩大。所以人们常常说“托尔斯泰代表了俄罗斯文学的广度,陀思妥耶夫斯基则代表了俄罗斯文学的深度”。
书的内容三言两语无法说清,不再赘述。相信任何一个对于文学有执着追求、对人类精神世界和社会结构的复杂性存有疑问的读者,早晚有一天会将这本书仔仔细细翻上几遍。
最初见到荣先生是在 2016 年秋天,他是为《荣如德译文集》的事而来,听说社里新来了一位俄文编辑,又觉天气甚好便过来了。当时刚刚成为译文出版社成员的我,还沉浸在获得这份梦寐以求的工作的喜悦中。突然见到偶像时还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确定不是做梦。
说实话荣老给我的第一印象和想象中完全不同,本以为这样一位大翻译家,翻译的作品又是如此深沉晦涩,想来必定是一本正经、不苟言笑。实际上正好相反,荣老是出了名的和气、幽默。
荣老个子中等,身形清瘦,略有些驼背,头发自然已经泛白,显然已经难掩老态,但是气色非常好,与人握手也颇为有力,且不是因衰老而无法控制的那种有力。眉毛虽然也已经变白,但是很长,总之是长寿之相。
他很健谈,差不多那天下午全都用在了和荣老聊天上。其实关于《荣如德译文集》的事情并没有聊多少,基本上都在聊荣老的过去。后来他又陆陆续续来过几次才把一些原则上的问题敲定。经过这样一个下午后,荣老对我来说,不再是个“神仙”一般的人物,但正因为了解了这些平凡的真实,我对他愈加崇敬,用个比较俗的说法:送他下楼时无形中竟觉得他的背影高大了起来。
荣老出生于 1934 年底,出生时父母均已年过四十。同那个年代的人一样,他在童年、少年时经历了不少坎坷,但很庆幸的是,虽然父母均属文盲之列,却坚持让他去上学。同时因为小学时三位老师在他“这片小小薄田上也曾撒下几颗种子”,才让他有了后来的成就。
1953 年 3 月 5 日,斯大林逝世的日子,也正是在这天,荣如德这个名字同翻译紧密联系在了一起。当时才满十八岁的他开始了俄语教学的生涯。1956 年,他参与了著名俄语教育家、李立三的夫人——李莎主持的新中国第一套俄译汉教材的编写工作。后来由于各种原因,荣老辞去了教学工作转而专职翻译。这在当时看来是完全不可理解的事。后来他又转到编译所工作,当时他年纪最小,也未成家,通过翻译可获得可观的稿酬,所以经常将薪水让办公室的同事代领并不必转交本人,代领者自己安排即可。
到上世纪九十年代,荣老开始动笔翻译《卡拉马佐夫兄弟》。最开始对翻译这部巨著他的内心是拒绝的,而最终促使他着手开始翻译的动机竟是一位钢琴家的壮举:俄国钢琴家斯维亚托斯拉夫·里赫特应邀前往美国作巡回演出,节目是勃拉姆斯的两部钢琴协奏曲:上半场演奏 d 小调第一协奏曲,半场休息后再演奏降 B 大调第二协奏曲。两部钢琴协奏曲每一部需时都需四十五到五十分钟。光弹任何一部都足以令独奏大师累得大汗淋漓。而里赫特大师一场音乐会把两首很长很长的协奏曲全拿下来,中场只有短短一点休息时间,这在荣老看来有些超自然的色彩。他起了模仿之意,于是同时接下了两部大部头作品的翻译:《卡拉马佐夫兄弟》和《名利场》。
对音乐我可以说是一窍不通,甚至叫得出名的流行歌星也不多,对钢琴协奏曲更是听过也不知道自己听过,但是看荣老谈起这件事的神态,他是非常得意的。顺便提一句,荣老可以说是资深古典音乐的爱好者,每次打他的电话,背景音一定是交相辉映的钢琴曲。而他也把听音乐当做生活中最大的休闲乐趣。
对于这两部作品,荣老有着截然不同的态度:《卡拉马佐夫兄弟》是不得不服的苦药;《名利场》则是缓解苦味的巧克力。对于这副苦药,他保持着三天翻译一万字的高效率,直到交了初稿。做过翻译的人想必都清楚,三天一万字是多么可怕的速度。若不是与作者达成了一定精神上的契合,是绝无法完成的。我想这应该也是让大学一年级的我对这么一本晦涩难懂的作品,在阅读时欲罢不能的原因。
总之,1998 年夏天他已经读完了校样,开始着手下一部作品的翻译了。但不幸的是,有一天他骑车摔伤了腿,手术后又发生了感染。对此飞来横祸,荣老非但没有抱怨反倒是觉得庆幸,一来完成了两部作品的翻译工作,二来受伤前刚领到了可以解决医保问题的红卡。遗憾的是,伤愈后荣老决定不再从事翻译工作了。这些经历,在《荣如德译文集》的总序中,荣老本人都有比较详细的交代。
随着交往的频繁,我对荣老愈加钦佩和崇敬。他一生无儿无女,也未曾结婚,平时起居多靠自理,但是年纪大了之后,据说房间越来越乱。所以我几次表示不要他老人家受累,我去看望他,他都一口回绝,理由就是:家中太乱,丢不起人,语气理直气壮。有时向荣老求字签书,本想不必麻烦只签名字落款即可,但是荣老不肯,他必定深思熟虑,想好上下款,而且措辞必要符合身份关系又带些幽默。
说到幽默,荣老曾提起有人建议由他翻译托尔斯泰的作品,他说,“这位仁兄的作品太过一本正经,一点幽默都没有,便是杀了我也不会去翻译的”。而说到自己翻译的作品时,他每次都不忘嘱咐我,“如果发现错误,便大胆去改,千万不要以为我荣某人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还有一次,同事找荣老续约合同,他既不肯让我来他家,又嫌到办公室里太麻烦,索性就委托另一位住在他家附近的同事将合同带去,在附近的肯德基举办了“签约仪式”——到场嘉宾为一桶全家桶。不幸签约结束,嘉宾就祭了他俩的五脏庙,顺便说一句,嘉宾费是荣老出的。
同事当时趁机“偷拍”的荣老照片,“嘉宾”鸡腿君还在荣老手中
去年夏天,我有幸同荣老一起吃饭,吃的是他常去的一家江浙菜。为了尽“地主之谊“(我是地地道道的北方人)他把所有江浙有名的菜统统点了一遍,然后还不住念叨:“没关系,我们多点一些,我带了打包盒,吃不下可以打包带走。”
席间他第一次向我说起他患了阿兹海默症,医生已经正式确诊,所幸尚不严重。对此我显得颇为震惊。不过想来也不意外,因为之前和荣老聊天时,经常发生话到嘴边,他却突然记不起这个词该怎么说的情况。我至今仍记得,荣老看着我忧心忡忡的样子,十分真诚地对我说:“我已经够满意了,因为命运对我够宽容的了。”
吃好饭,他真的拿出了大大小小七八个打包盒,能吃的东西一点没剩全部装好,还强行塞给我了几盒。我要去买单,他一把抓住我说:“我一把年纪了,你不要跟我抢,我们谁摔倒在地都不好看。”总之,同小辈吃饭,一般他是绝不肯让我们花钱的。
荣老一直反复强调一位英国老太太——康斯坦斯·加内特对他翻译陀思妥耶夫斯基帮助极大。这位老太太因喜爱陀思妥耶夫斯基,也为翻译陀思妥耶夫斯基,大半段人生岁月都是在俄罗斯度过,也因此才能准确、恰如其分地翻译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所以荣老每每在翻译陀思妥耶夫斯基遇到难题时,俄文之路不通,便参考这位老太太的英译本。说起这事时,他总是语气坦荡从无遮掩。荣老说,陀思妥耶夫斯基有加内特这样一位英文译者是他的幸运。而我在想,陀思妥耶夫斯基有荣老这样一位中文译者,同样也是他的幸运。
入行将近两年的时间,发现越来越多人喜爱陀思妥耶夫斯基。作为一名编辑,我很兴奋也很幸福。非常感谢双雪涛老师能在《朗读者》这个平台上向大家推荐《卡拉马佐夫兄弟》这本书。借着这个机会,我怀着极忐忑的心情写下这篇文字,向大家介绍一下真实、平凡、译文之外的荣老,想来也不算冒昧。尽管与荣老相识时间并不长,但是他身上的谦虚、真诚与豁达,的的确确让我受益匪浅。所以我衷心希望,通过这篇极不成熟的文字,会有更多的读者认识他、尊敬他和热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