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书
吉米·哈利的《万物有灵且美》搬上了荧幕，译为《万物生灵》或《万物既伟大又渺小》，书籍和电视剧各有千秋，都值得一看。
我想聊聊第一季第三集的内容，我被其中人与人之间的“懂”，或者说“愿意懂”，深深感动。懂，是一种很难得的情感，所以伯牙才会在子期离世后，摔琴绝弦，不肯再奏。
刚刚找到工作不久的吉米，在给即将参赛且被无数农人押注的赛马安丹特治病时，发现它得了严重的肠扭转，“血液循环已经被切断了一阵子，组织已经坏死，毒素已经在血液里堆积了”，在这种情况下，吉米不顾及安丹特不菲的身价，没有征求老板西格的建议，没有等待安丹特的主人休·霍顿回到家，毅然决然用杀马枪帮助安丹特安乐死亡。
吉米是一定知道这样一意孤行的后果的：农人的嘲笑与排斥，休的伤心与愤怒，老板的不理解乃至解雇，自己亲手杀死一个美丽生命的自责与痛苦……然而，吉米没有逃避这一切，他杀死了安丹特！他说：“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结束它的生命，尽可能减少痛苦。”吉米是懂安丹特的，是懂一匹马的，是懂万物的痛苦与尊严的，因为这种懂，他愿意挺身而出。
很久以前读过一个短篇《安恩与奶牛》：老妇人安恩牵着一头奶牛来到牲口交易市场，因为奶牛很出众，问津者不少，但是老妇人却拒不出售，后来人们气愤起来，老妇人这才吐露真情，她不是来卖牛的，而是因为奶牛太孤独，她把它带到集市上来想让它和同类相聚，散散心。
一个人有一颗怎样的心，才会懂另一个动物的痛苦与需求呢？米兰·昆德拉在他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中有一句话或许可以作为答案：人类真正的善心，只对那些不具备任何力量的人才能自由而纯粹地体现出来。人类真正的道德测试（是最为彻底的测试，但它处于极深的层次，往往不为我们注意），是看他与那些受其支配的东西如动物之间的关系如何。或许，只有真正曾经“不具备任何力量的人”，才能拥有这样的慈悲，才懂这样的慈悲吧。
安丹特的死亡，非同寻常，自然在那个尚以牲畜维系生产与生活的英国小镇约克郡引出不小的波澜，老板西格在安丹特的主人休怒气冲冲找上门时，第一时间不是推卸责任给吉米，而是对休说：“我也会做同样的选择，如果诊断结果相同。我们绝不会放任动物遭受痛苦。”西格是懂吉米的，懂吉米的慈悲与担当，因为这种懂，他愿意与吉米共担风雨。
西格给安丹特验尸后，确定吉米的诊断无误，他夸赞吉米说：“你所选的方案是教科书级别的。”吉米痛哭着问他：“那我为什么还是这么难过？”西格回答：“因为你不得不将一匹年轻美丽的马安乐死。”我想，那一刻，在杀死安丹特之后，崔斯坦欲请的一杯啤酒，霍尔太太塞过来的早餐，海伦的“祝你好运”，于吉米而言，都不及这一句更为治愈吧。
西格为什么会懂吉米呢？从他和兰森将军的一段谈话中可以了解到一部分原因，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西格参加过协约国与德国1917年在比利时伊普尔地区的战役，他服役于陆军兽医队，他以为只有那些英勇的马儿“才能与它们所载的英勇士兵相媲美”，也亲眼目睹了“那些可怜的动物饱受摧残”，而战争结束后，很多马被射杀了，因为“比用船把它们运回国要便宜”，应该是在那时，西格意识到人类对马的不公正，他下决心救赎每一匹陷于困境的马，同时救赎自己与同胞，“如果我能帮助一匹被痛苦折磨的马，我觉得在某种程度上就是还债了。”因为曾经经历，所以懂。
西格有一个玩世不恭的弟弟，崔斯坦，大学考试不过关，做事情不考虑后果，游手好闲不踏实，喜好恶作剧捉弄人。西格对这个弟弟是既爱又怒，既满怀希望又极不信任，既宠溺放纵又严厉苛责，如此矛盾，是因为他们的父亲去世早，西格亦兄亦父的角色混乱，自然很难清晰界定他和弟弟的关系。
巧的是，吉米一见钟情的海伦，母亲去世，留下她和尚年幼的妹妹珍妮，海伦一心希望妹妹好好读书，想让她知道“还有比当农妇更多精彩的人生”，而只有12岁的妹妹，因为深深怀念母亲，也深深铭记着母亲的话“我们生于这片土地，就要在这片土地上劳作。”
兽医诊所的管家霍尔太太想帮助姐妹俩调和矛盾，但她更多看到的是姐姐的越界与严苛带给妹妹的束缚，当她与西格聊起这个话题时，西格说：“我向你保证，另一方也不容易。”这句话点醒霍尔太太，第二天，她见到海伦时，海伦说怕自己没有看顾好妹妹，让母亲失望，霍尔太太告诉海伦：“你做的很好，你母亲会感到骄傲的。”海伦微笑着哽咽：“别说了，我会哭的。”当我们被别人看懂的那个刹那，或许都会哭吧。
西格懂海伦，霍尔太太最初不懂，是因为西格和海伦有相似的经历与情感。我们的人生很短暂很局促很有限，如何可以做到懂自己，懂别人，懂众生，懂万物呢？想起蒋勋解读《红楼梦》，他说：“曹雪芹了不得，他能看见所有的人。”曹雪芹既懂富贵的贾老太太，也懂卑微的刘姥姥，既懂大观园里的宝黛，也懂贫寒庄户人家的村姑……他是如何做到的？或许，佛眼看世界，便能看到众生的不得已不自在吧。
西格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他以帮助一匹摔倒的马儿成功站起来的专业素质，和把动物放在权威之上人格魅力，赢得了兰森将军的赏识，决定聘请他为赛马场的兽医，然而当得知附加条件是解雇因杀死安丹特而引起众人排挤的吉米时，西格毅然拒绝了这一他向往很久的工作。兰森将军与西格的对话，霍尔太太听得清清楚楚，兰森将军离开后，霍尔太太推门而入：“你是个好人，西格弗德·法南，不管你多努力隐藏这一点。”西格回应：“你千万别告诉别人。”
是啊，有一人懂，足矣！这世界都误解我，又如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