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国大EMBA傅强教授2024年开学演讲：堂堂溪水出前村

各位老师、校友、同学，

大家上午好！

又逢山菊生色、梧桐报秋的九月，新国大中文EMBA项目33班的学习之旅在今天正式扬帆起航。

我相信，每一位同学都有着各自的关切，渴望在这段旅程中突破思想和认知的局限，找到事业与人生的彼岸。

在当今的时代，我们的关切，或许集中于三个焦点。首先，是科技进步所带来的机遇和挑战。第二，是世界秩序与治理范式的陡然转折。而其三，则是当前历史进程对华人首当其冲的影响。

对现代化的渴望与历史文化宿命的纠葛，对全球化的拥抱与自我文化身份的冲突，对个体价值的追求与族群责任之间的矛盾，近二百年来华人未解的难题，再一次成为我们难以回避的挑战。每念及此，我都会想起庾信的《枯树赋》，所谓“况复风云不感，羁旅无归。未能采葛，还成食薇。”少年时感念中华文字之美，人到中年，才能体会其沉痛。

我想借今天的机会与诸位通过历史来观照我们当前的命运。

2018年6月，亨利·基辛格 (Henry Kissinger) 有感于人工智能技术的革命性突破，投书《大西洋》月刊，发表题为《启蒙时代如何终结》(How the Enlightment Ends) 的文章。

科学革命是文艺复兴与人文主义兴起的结果。文艺复兴倡导人自身的价值与意义，呼吁公众把希望从虚幻的天堂转向俗世的乐趣。文艺复兴之父彼得拉克 (Francesco Petrarca) 曾说：“我不要住在永恒的世界，我只要凡人的幸福”。他把“宗教言论凌驾于理性与经验之上”的中世纪称为黑暗时期，呼唤理性与宽容，捍卫人的情感与尊严。而古腾堡印刷术的发明打破了知识传播的壁垒，人文主义的思想被插上翅膀，在全欧洲逐渐瓦解天主教对人性与创造力的禁锢，激发全社会探索未知的热情，科学因此而萌芽。

近代科学革命始于天文学的突破。开普勒 (Johannes Kepler) 推导三大行星运动定律，修正了哥白尼 (Nicolaus Copernicus)《天体运行论》中有关行星运行轨道的理论；伽利略撰写《两种世界体系的对话》，最终完成日心说对传统地心说的迭代。开普勒的发现与伽利略的实验进一步推动了牛顿对万有引力的研究，为现代科学研究方法奠定基础。

科学革命的历史贡献远远超越了其工具性价值，而在于它激发了人的觉醒，实现了人类宇宙观和世界观的革命。人类从此不再是神的仆从，精神气质因此焕然一新，宇宙的奥秘不再遥不可及，人开始摆脱对自然力量的怯懦，摒弃对人格化上帝的狂热，转向对自然神性的尊重，因此萌生探索自然、征服世界的雄心。

正如开普勒为自己撰写的墓志铭所说：“我曾测天高，今欲量地深。我的灵魂来自上帝，凡俗肉体归于此地。” 

康德 (Immanuel Kant) 因此宣称人为万物之灵长，以理性能力为自然立法。这就是所谓“现代性”(modernity) 的诞生：现代性的意义，如韦伯 (Max Weber) 所说，是通过对神秘主义的“祛魅” (disenchantment) 而实现人的解放。

知识与理性又逐渐超越自然科学的范畴，启蒙时期的大幕因此开启，对自由、平等、开放、进步、包容的追求，成为社会治理的普遍愿景。对神权的祛魅蔓延至世俗世界，完成了公民权利对王权的征服。以契约和法治为基础的分工交换体系推动现代市场经济的成型，创造力、积极性与企业家精神才得以全面释放。

人类的崛起“杀死了上帝”， 但具有自我进化能力的人工智能技术又开始挑战人类的权威和价值。我们在面对新一轮技术突破所带来的巨大未知，这就是基辛格回顾历史的原因。

回首启蒙时代，会不由得想起茨威格在《人类群星闪耀时》的序言中所写：“这群星闪耀的时刻——之所以这样称呼这些时刻，是因为它们宛若星辰一般永远散射着光辉，普照着暂时的黑夜。”人的自省、自信与自尊，就是茨威格笔下的闪耀星光，引领人类历史，以理性驱除蒙昧、以开放取代封闭、以宽容摒弃偏执、以自由摆脱专制。

人工智能的发展，不应边缘化这样的意义、目的与价值。LinkedIn创始人Reid Hoffman预言，朝九晚五的工作成为明日黄花，而成功创业的焦点将从执行 (execution) 与勤奋 (hard work) 转向创意 (ideas)，科技的赋能会大幅度降低创业的门槛，实现更加广泛的商业自由化，帮助所有人把伟大的创意迅速转化为产品，而市场竞争的成败最终会取决于创造力的高下。

那么，我们将如何为这样的商业图景做好准备？我想，比工具和创造力更重要的，应是对市场的感知，对需求的把握，对价值的理解。其根源，则是对社会困境的深刻体察，对个性主张的独到洞见，对文明诉求的精准再现。科技进步不应是人文主义传统的末路，而应帮助人类价值焕发新生。日益普及的工具应该带来的，是更多元的社会、更独立的个人、更自由的表达。而我们所迫切需要的，除了对知识与工具的掌握、更需要对自我、对社会、对社群、对环境的洞察、反思、关爱、与尊重。

而我们所回顾的历史，也同样在为华人族群最独特的关切带来启示。

1861年，满清朝野震惊于泰西之国之强悍，以“师夷长技以制夷”为目的，掀起洋务运动的热潮，建设现代基础设施，推进以西方科技为基础的工业化进程。这次大规模的现代化实验曾使19世纪的中国大幅度缩小与发达国家的差距，但最终因甲午战败而惨淡收场。

洋务派以“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为纲，强调以孔门“纲常名教为原本，辅以诸国富强之术”，如张之洞在其《劝学篇》中强调，孔门伦常，特别是“君为臣纲”不可动摇，应以科技、工艺、法务、商务等西方专业知识为辅助，强化以伦常为基础的社会建制。

他们打开了现代化之门，却未能理解现代化的本质，无视其哲学基础与社会内涵，无视其以人为本的文化渊源。科学不仅发现了自然规律，更建立了人的理性与价值；科学不仅改造了对宇宙的认识，更颠覆了从神权到王权的专制。现代化，是人的现代化，其驱动力不是坚船利炮的伟力，而是人自我意识的觉醒，是以多元个体的发展来实现了社会整体的持续创新，而非以预设的整体目标来约束多元个体的独立成长。仅仅将工具化的科技手段或者经济模式嫁接于陈腐的制度土壤，而拒绝深入灵魂的思想改造，为僵化的体制遮羞，为落后的观念辩护，为愚昧的威权续命，甚至助其驱策国民与族群为其尾附，扼杀社会创新与自省的空间，这种外生的伪现代化，或能借助工具的使用收获一时红利，却不能激发可持续的内生动力，而不免中道夭折的噩运。

纵观华人近200年来的现代化尝试，莫不以轰轰烈烈而始，以万马齐喑而终，一次次落入体用之辩的陷阱，而无力摆脱西绪福斯一般的苦痛轮回。岂不让人徒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 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的痛惜？

这就是我们所面对的宿命以及我对未来旅程的期待。大学的课堂所能赋予我们的，绝不应该是刻板的工具，不是单向的知识输出，而是激发独立的思辨，建立科学的思维，因而能警惕蛊惑、摆脱盲从、拒绝偏执、打破迷信；能够守护内心对文明与进步的向往，能够超越眼前一时一域的束缚，以更健全的理性、更开放的胸襟、更普遍的关怀来反思自我、乃至整个族群的价值与命运。 

新加坡国立大学中文EMBA，坚持以中文传达人类共通的价值，为华人商界精英打开通向世界的窗口。我们呼唤诸位同学与中文EMBA社群中的朋友，来共同承担这个特殊时代所赋予我们的责任，延续华人未完成的现代化使命，以各自的方式来探索华人文明与世界共存的方式。

通天塔或许遥不可及，能贡献一砖一瓦亦不失其伟大；我们只是涓滴之水，但是共同奔赴就可以汇聚浩瀚江海；或许这段旅途必须穿越长久的暗夜，那就让你我是彼此的光亮！

最后，我与大家分享南宋杨万里的《桂源铺》，与诸位共勉：

万山不许一溪奔，

拦得溪声日夜喧。

到得前头山脚尽，

堂堂溪水出前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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