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兵

职场   2024-08-15 07:02   海南  

作者:向明 

   

1972年底,临近高中毕业,同学们已经感到人生的转折即将出现,对于未来,谁都不清楚将是一条怎样的人生之路,而对于我们这些军队大院的孩子,潜意识里理所当然认为只有一条路可走,这就是当兵。

我们的父辈都是从小扛起枪、趟着血与火、生与死的炮火硝烟过来的,现在,我们接过父辈手中的钢枪,加入军旅行列,既是使命使然,也是责任担当,只是,我们都不知道当年有没有招兵、入伍的程序何时启动和怎样运作,至少,爸爸就没有透露一个字。

突然有一天,1973年1月3日,我们被叫去体检了,兴奋的劲头还没有过,第二天,1月4日,我们就当兵了。

一切,都仿佛出乎意料,一切,又显得顺理成章。

就要离家了,就要离开纯真的学生时代,就要出征远行,入伍前夜是怎样度过的,有没有和小伙伴们激动地聚在一起,父母有没有千叮咛万嘱咐,我又做了哪些思想和实际的准备等等,已经不记得的。

那天,穿着朴素的旧军装,拎着一只装着衣物和简单生活用品的人造革旅行袋、一个装着脸盆和洗漱用具的网兜,在福州军区后勤部办公大楼前面的操场上和小伙伴们欣喜相遇,原来,我们一起去当兵。

我们这些孩子从幼儿园一起长大,从小学到中学一起读书,现在,我们又要一起当兵了,无论去什么地方,无论当什么兵种,有小伙伴们同行,就不会觉得孤单。

我们乘坐一辆大客车驶离后勤部大院,客车穿过福州市区,来到仓山,停留在福建省军区。

我们就在福州当兵?我们没有像哥哥姐姐们或是像更多的人那样,去更远的边防前线?

继而,我们知道了,我们当的是通信兵,是技术兵,不是扛枪打仗的步兵,也不是挖掘坑道的工程兵。

分到省军区通信站的只有我们四个男兵:移风、宏刚、国强和我。

省军区司令部大操场南面,是通信站下属的内勤站,我们就在这里落脚。

当天晚上,连队的司务长、一个个子偏矮的湖南老兵,带着我们去通信站站部领军装。

掌灯时分,狭窄的对湖路两旁的商铺在树影中发出微弱的灯光,穿过散落的民房,站部在福建师范大学艺术系旁边的塔仔山上。

第一次,我们排成一路纵队,跟在司务长身后,迈着整齐的步伐前进。

第一次,我闻到了新军装新被褥的味道,那是一种清新、干净、温暖的新布的味道,这种味道只有在家里添置了新衣服或在西湖边上红湖商场的布柜才能闻到。

军装尺寸是司务长根据我们的体型挑选的,我们还领到了一块乳白色的没有浆洗过的粗布,司务长说,那是包袱皮。

我们发了一个小小的黄绿色的针线包,这个不起眼的针线包,让所有的战士都学会了针线活。

从今天开始,我从学生身份跨入军人的行列,成为一名名副其实的光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了。过去,我们把父辈的军装穿在身上,只是体现了一种军容或军魂的传承,但是现在,红帽徽红领章佩戴在自己的身上,我已经是一名准军人,不管将来怎样,我一定会一步一步走好自己的从军之路。

第二天是小寒节气,早春二月的福州天寒地冻,夜间竟然被瑟瑟地冻醒了。单薄的四斤军被根本无法御寒,我把毛衣等衣物全部都盖在身上,仍然手脚冰凉缩成一团。

在家里,床铺垫得很厚,身上也盖得很厚,即便是冬夜,也睡得暖和踏实。现在,睡在军营,自然无法和家里相提并论,人人都是同样的装备,大家都扛得住,我也一定可以。

早晨起床,鼻子严重堵塞,嗓音低沉浑浊,说话瓮声瓮气,军营的第一夜,给我的见面礼是重感冒。

这天,我们离开内勤站去肖家道新兵连。

仍然是司务长带领着我们,在湾边搭乘一艘小客船晃到乌龙江边的一个渡口,沿着一条黄土路,向目的地行军。

路程很远,越走越远。身上的背包很沉,越来越沉。我们几个人由最初的欢声笑语到后来的沉默是金,最后只剩下埋头赶路了。

天气寒冷,天上还时而飘下一些细雨,然而我们却走得热汗淋漓,正是这种热汗,让我的重感冒意外得到了缓解,体内的寒气都被逼出去了。

“到了!前面就是。”司务长说。

抬眼望去,宏伟的五虎山下,一处用青砖围起来的场地,几栋平房,一个塔楼,那就是我们新兵连集训地。

走近营房大门,几个新兵正在散步。

“梁春!”移风和国强大叫一声。

一个熟悉的人影跳入眼帘,他是我们的中学同学,会打篮球,是学校的活跃人物。

梁春是军区司令部的孩子。

我们高兴极了!谁都不曾料到,在这个荒僻的大山脚下居然会碰到我们的中学同学!

所有的疲惫都在相遇中一扫而光。

这样,福建省军区通信站1973年从福州入伍的男兵中,就是我们五个人。

五虎山,又名方山,位于福州市闽侯县祥谦公社(镇)歧尾村境内 ,距福州市区三十五公里,脉延永泰、福清、长乐,西接大金湖、兔耳岭等山水风景,横隔尚干、南通两镇,是古时闽县和侯官县的天然界线。

五虎山的五座主峰巍峨高耸,形似五虎盘踞而得名。从北至南排列,五虎依次为小虎、大虎、白面虎、岐尾虎和回头虎,其中前四虎齐头并列,朝北面向福州市,回头虎向南,海拔高约六百多米,为五虎之最。

新兵连坐落在五虎山下的肖家道,它是一个封闭式营房,过去曾经是福州市少年管教所。

操场上下各有一排青砖房舍,上排住着连部和一到四班,下排除了五至八班新兵宿舍,还匀出两大间给修建江堤的当地民工。

院子里有一个高音喇叭,天蒙蒙亮,就传出“祥谦公社广播站”的福州话,声音在山谷里回荡,久久不会散去。

广播站会定时播放一些时事新闻和革命歌曲,北京军区战友文工团的男低音歌唱家马国光演唱的“一壶水”被反复播放着,这首歌好听,歌词简单通俗,描述了亲切深厚的战友情,非常适合我们这些新兵。

新兵连共有八十多名新兵,兵源来自本省的福州、福清、武平,江西的南昌和抚州以及湖北随县,其中,江西十人也都是城市小兵。

梁春和宏刚在一班,移风和国强在二班,我在五班。

五班六班在一间集体宿舍,我们睡的是地铺,厚厚的稻草垫底,上面铺着垫单,班长睡在里面靠墙,最矮的兵睡在门口。

我和江西的王国昌一样高,队列站在一起,睡觉也相邻而卧。

集体宿舍的深刻记忆就是味道了。

晚上熄灯后,门一关,混杂着二十几个人的汗味、体味尤其是浓重的鞋味便扑鼻而来。门不关吧,太冷,关门吧,味道又太重,那种味道掩不住,躲不掉,最初感到窒息,数日之后,习以为常,呼吸自如。

新兵连训练的基本科目以军容军姿为主,塑造军人的标准仪态,训练三种步伐,树立服从命令听指挥、整齐划一、令行禁止、集体主义意识和作风等等。这些基本要求对于成长在军人家庭的我们,早已耳濡目染,但是,我们仍然和所有的新兵一样,严格要求自己,从头做起。

我们按照连长在报告中开宗明义阐明的毛主席关于“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的教导,和来自各地的农村或城市的战友打成一片,搞好团结,互相关心,互相帮助。

我们从整理内务将被子叠得方方正正学起,从牙缸牙刷必须摆放成同一个角度这些细节做起,从坚定地目视前方、雄健地挥臂跨步锻造我们的仪态,从“报告”和“到”等基本口令养成我们的服从观念,我们在一次次的紧急集合中完成从手忙脚乱到迅捷有素的转变,我们在一次次的训练中认识和懂得,所有的一切准备都是为了打仗。

我们在努力成为一名真正的军人。

爸爸们来新兵连探望了。

家在福州,又都在军队,爸爸们来看望仿佛自然而然,可是,毕竟我们当兵没有几天,其他人会怎么想,会不会带来负面的影响?对此,我们当年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最主要的是,爸爸们自己要来,这不是我们所能够左右的。

国强的爸爸率先出现。

那天,国强爸爸乘坐的吉普车停在新兵连门口,他有没有进来,有没有和新兵连的领导见面等等,已经记不清了。

一天,正在进行队列训练,又一辆吉普车开进新兵连,全连战士纷纷侧目,车上下来的竟是我和移风的爸爸,他们来新兵连,事先没有任何征兆,也没有打过任何招呼。

我当时的反应是:他们就是来看望一下刚刚入伍的我们,看看我们是否适应部队的环境,体现一下父辈的关切和关怀。

爸爸们向连部走去,连长陈辉荣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他们在连部坐了一会儿,然后和我们五个人见了面,问了一些基本情况,看到我们的军容和精神状态,他们放心了。

爸爸们的到访,给我们带来的是一种鞭策和提醒:作为军人的后代,我们应该更好地体现军人的本色和气质,在各项训练中应该表现得更加优秀。

新兵连的业余生活并不枯燥。

我们看过两场电影,应该是省军区文化处电影站专程而来的,放映的电影留有印象的是革命现代京剧样板戏“龙江颂”。在乌龙江边和修建大堤的民工包括附近的村民一起看“龙江颂”,应时应景。

会打篮球的梁春和移风大显身手,风光无限,把没有摸过篮球的新兵唬得一愣一愣的。

会下象棋的宏刚最厉害,横扫天下,打遍全连无敌手。

我和国强没有什么特别的一技之长,东看看西瞅瞅,哪里热闹就往哪里钻。

新兵连最轻松的一幕是在傍晚之后。

吃过晚饭,新兵自动以老乡划分,三五成群,或溜达或闲聊,小团体各自为阵,外人无法介入。

我们在营房外似乎是仓库的地窖里发现了几大麻袋地瓜,好像可以随便拿,削皮生吃,生脆甘甜。我们时常溜进去摸出几个,五个人坐在岸边,望着黄昏的江景,吃着地瓜,清甜生津,浸入心脾,那是我吃过的最难忘也最好吃的“水果”。

夜幕降临,新兵连通常不做安排,黑黝黝的营区便成了我们自由的天地,各种乡音此起彼伏。

我们曾经看到过乌黑的五虎山顶有火把飘过,忽明忽暗,有人说,那是土匪,如是,土匪胆子也忒大,竟敢在新兵连头顶招摇过市!又有人言,那是村民回归,应该是,但黑灯瞎火,遇到豺狼猛兽咋办?

听说要改善伙食吃包子,新兵连沸腾了一下。

吃惯了几乎不变的简单饭菜,换上又大又白、里面有肉有菜的包子,想一下就让人垂涎欲滴。

那天,蒸笼冒出的面香弥漫在整个食堂。尽管班长事先强调过,包子管够,份量绝对充足,吃多少拿多少,但是,人人都很贪心,都是一次拿了好几个,鼓在嘴里的还没有吞下,又迫不及待地塞进半个,吃着碗里的,眼睛不时地瞄向厨房,待新出笼的端出,一哄而上,不甘落后。

新兵连那天下了血本,预算绝对超支,炊事班忙得昏天黑地热火朝天,大胖包子源源不断层出不穷。

那天的新兵连应该产生了多项最新记录,诸如最佳吃包能手、最快吃包冠军等等,当然这些最佳都出自于别的老乡团队。

我们五个人中,宏刚吃了十一个!不是五个八个,而是十一个!这简直就是天文数字!看到宏刚脸不变色心不跳、一个接一个地往嘴里塞,我的眼睛都直了,嘴巴张成O型。

国强也毫不逊色,吃了九个!九个白白胖胖的大包子顺顺溜溜地填进国强的胃里。

移风、梁春和我吃了多少,没有记住准确数字,但一定也是打破了各人的历史记录,用一句比较夸张的话形容,包子应该是撑到喉咙了,需要一点点地喝水才可以慢慢沉淀下去。

暴食带来的直接后果是:国强得了急性胃炎,被专人护送回省军区门诊部就诊,好在病情不重,没有送去110医院急救,当天就返回新兵连,虚惊一场。

包子宴引发的问题就严重多了。

新兵连突然集合,各班依次经过泔水桶,仔细察看浮在表面被丢弃的几十个残缺不全的包子。

连长的脸色非常严肃,声色俱厉:“谁扔的?自己站出来!”

一片肃静,战士们脸色发白,没有一个人出列。

连长对这种浪费粮食的可耻行径进行了非常严厉的批评,教育大家要珍惜粮食,不能忘本,要懂得汗滴禾下土粒粒皆辛苦的道理,从勤俭节约联系到我党我军的光荣传统,联系到军队建设的发展前景。

那是一次气氛凝重的现场会,是一次深刻、生动而及时的政治思想教育,连长的话语重心长,重重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让我们在服役期间并且在后来的人生道路上始终铭记。

省军区通信站宣传队要来慰问演出!这个消息瞬间传遍了新兵连。

那个年代,能够看到的演出都是样板戏,通信站自己的宣传队有怎样的阵容,会演些什么?我的心里充满好奇,也充满期待。

从下午开始,前期工作就开始进行了:在食堂前面的空地上,先遣小分队的几个男兵在安装调试音响,布线搭台,拉起横幅,有模有样。

傍晚时分,宣传队浩浩荡荡跨进大院,红旗猎猎,男兵女兵一个个神采飞扬,各种乐器箱形状不一,俨然是一个正规专业的演出队伍。

晚饭后,演出隆重开场。

新兵连坐得整整齐齐,每个人的脖子都伸得长长的,民工们围得满满。

演出进行了一个多小时,说唱俱佳,情绪昂扬,内容贴近生活,有一定的艺术感染力。

战士们包括民工们热情高涨,每一个节目都给予了热烈的掌声。在偏远的乡下,在新兵集训生活中,能够看到这样一场演出,而且是我们通信站战士的演出,意义不同,效果非常好。

每天训练,加上大山脚下条件有限,我们似乎都忘记还需要洗澡了,我们已经忘记了在寒冬里尤其是在肌肤不停出汗、不断风干之后洗一个热水澡可以带来的舒畅,终于有一天,连长高声宣布:“今晚烧水洗澡!”

一片欢呼。

自由结合,数人一组,排队洗澡,地点在通向上排宿舍通道左侧的一间小屋。屋子里密不透风,一盏气灯昏暗朦胧,一口大锅支在中央。

炊事班很辛苦,柴火不断,沸水烧了一锅又一锅。

我们五个人一组,提了满满几桶烫水,用脸盆接水,从头到脚,洗得面红耳赤,酣畅淋漓,热水浇了一地。洗完后,浑身清爽,集训以来郁积的尘垢彻底洗净。

新兵连还特意安排了一次照相,这可是一件大事。

我们五个人,以五虎山为背景,面对滚滚流淌的乌龙江,眺望远方正在泛青的原野,拍下了我们当兵后的第一张照片。

任何经历的第一次都是可以用来作纪念的,这张照片也是。

当年的我们青春正好,风华正茂,时隔五十年之后回首,我仍然会被曾经的年轻芳华而感动。

生命中有过当兵的经历,一辈子都无怨无悔。

入伍后的第一个春节在新兵连炊事班奉献的丰盛的美味佳肴中热闹开场。

平时的菜谱比较单调,以萝卜包菜肥肉为主,春节那天,一下子增加了好几样菜,把年轻的胃口极好的新兵们馋得一个个眼睛发亮。

移风对此有过生动的描述:“记得大年三十了,伙房里冷冷清清,没有一点过年的气氛。直到下午快四点,通信站的汽轮才靠岸,从站部拉来了两扇猪肉和一些过年的菜肴。原来冷冷清清的伙房顿时热闹起来,人声鼎沸,烟雾袅袅,热气腾腾,刀声阵阵。终于,在伙房老兵们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下,年夜饭出锅了。这是我们在部队的第一餐年夜饭,这是我们来到新兵连第一次围着桌子站着吃饭(平时都是端着碗蹲在操场上吃),这也是我们第一次在新兵连敞开肚皮招呼大碗肉菜。年夜饭好像有红烧猪肉、肉丸子、油炸带鱼、肉骨头炖海带,不一而足!只见大伙儿个个争先恐后、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一扫而光。那一年的年夜饭,一生难忘。”

年夜饭后我们五个人照例在江边散步,我连喜爱的生地瓜都放弃了。

十一

经过近两个月紧张的集训,新兵连就要结束了,我们已经在思想上、作风上和形体上基本达到了军人的标准,就要下连队了。

那天午夜,哨音响起,打好背包。

食堂里,每人几个大馒头,一大碗稀饭,一些咸菜和一个许多人闻了一下就丢弃的皮蛋,吃得稀里哗啦。

我们将徒步踏夜行军。

一路无言,只有整齐一致的步伐在前进。

我们的队伍就像一道黑色的铁流。

我们所有的人都精神抖擞,豪情满怀。

我们的脚步惊扰了五虎山的沉睡,踏破了乌龙江面升起的雾霭,扬起了沙石路上寂静的尘土,当我们在黎明中看到福建师大高耸的红砖大楼时,目的地就在前方。

我们在通信站站部前的操场上列队,一个个红光满面。

孙志勤站长出现了,他铁青的脸孔上有一丝冷峻,也有一丝笑意。他的手里拿着一叠花名册,用浓重的河北口音大声念出每一个战士的名字。

等待分配的过程很短也很漫长。

尘埃落定:移风和梁春分到电报站,宏刚和我分到内勤站,国强分到架设队。

下连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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