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熟了

葡萄熟了

——红色年代之五十

作者：曲振海

这帧《五十年的回忆》视频结尾最后一句话：我们相约，2024年金秋葡萄节在宣化相聚。

这个相约落实了。2024年金秋，葡萄熟了的时候，老同学们正从四面八方赶来，最远的从德国，加拿大，丹麦赶来。1974年初我们从宣化一中高中毕业，整整五十年的相聚。

写老同学聚会类的文章很多，写宣化葡萄的文字也不少，我该写点什么不一样的呢？

在几个群里，宣化一中群是最活跃的。杨文每天要发一条温馨的早安问候，坚持不懈，接着还是坚持不懈。然后有老同学们轮番发一些文字，少有潜水者。以前我不喜欢入群，入了几个群也退出了，但一中群常驻。有时候，老同学不需要专门打招呼，在群里冒冒泡就是大家在一起了。在群里爆料：炮院发小有一天突然打来一个电话，问我最近还好？我说挺好呀，他说，好就好，然后就挂了电话。有人传，曲振海最近拼命写东西，好像要告别这个世界。来和在我的爆料后面打了一个哈哈大笑的表情包。

无意间透出眼睛要做白内障手术，在群里引出一番讨论，都到了白内障高发的年纪了，自然也引起大家的关心。过一段，山河私信我，做手术了么？过一段山河又私信我，做姥爷了么？才发现山河悄然的细心。那篇《呼唤米开朗》后，大家知道我要长辈分了，纷纷提前道喜，小霞还买了决明子小枕头和刺有福字的小肚兜，顺风快递到北京，寄去王姥姥一片爱心。小霞总是那么贴心，开车还要在后排为我们备了一壶滚烫的茶水。

我在群里说：人老了要老年痴呆呢。远在德国的晓和说：不会，我们不是有微信么。晓和这句话我记住了，因为我没有想到这一层。

不知不觉中，人是会变的，向晚的年纪，直男的情商也会高起来，褪去坚硬的外壳，心也柔软起来。

晓和，三军，怡婕大老远从国外赶回来参加聚会，使聚会有了外籍人参加，平添了几分色彩。

选择定居国外，各有各的理由。三军出国有些晚，四十多岁才去加拿大。在清河高铁站旁一家小店里吃面，我问过他，他用手捋了一把额头，有些腼腆笑着说，哎，女儿要我去。为女儿，就没什么说的啦。三军又说，我和朋友在京郊搞房地产，刚出国，国内房地产就火爆起来。三军在国外有些传奇经历，在赌场里工作，管老虎机。我素来好奇，很想了解赌场，在火车上和三军聊赌场，聊得不过瘾。三军毕业于北京交大，我女儿现在那教书，于是三军便成了我的同学，女儿的学生。去年与三军匆匆一别后，有点念他。

晓和毕生如一努力勤奋，做事严丝合缝，是当年一中67班的学霸。记得77年恢复高考，他的高考作文还刊登在河北日报上。他虽是理工男，作文也让我望尘莫及。他毕业于北航，在国外拿了博士就留在德国工作了。在德国退休前，他先后服役过两家公司，一家央企，一家私营。我在想，从歼5到歼20，航空航天的发展，他没能参与，会有像杨振宁对邓稼先的百感交集。为了金秋葡萄节聚会，他提前几个月早早订好了回国的机票。

怡婕倒是很早就去丹麦了，学医，一直做到退休。在一中我们都是书评小组的，干练。为了聚会，她也早早提议准备几首聚会的歌。

唯一遗憾的，在澳洲的黄就力没能来聚会。就力是一中70班学霸，他入籍澳洲一直在开发抗癌新药，多年失去联系。2004年初夏他回国来办事，从网上查到我的信息，联系上在北京见了一面。得知他欲拿诺贝尔奖的野心，很是钦佩。

我们这一代人卷入一个动荡，变革，混乱，分裂，急于奔命又不知所措的存在状态。出国了，似乎从一切烦恼中脱身，却不知会馅入另一种不能承受之轻的存在中。这是个终极意义的茫然，留国和去国的人都逃不脱的。

忠民终日骑着电动车在平山一带访贫问苦。他发在朋友圈的条条信息，每段都自成一个闭合的事件，且语句精练，叙述冷静，有意识流的跳跃，还伴有特有的幽默，倘若有人将它们收集起来，完全可以出一本大书。他本来就是学历史的，做他该做的事情。红军两万五千里长征，忠民把长征翻了十倍，十年间行了二十五万里路，骑废了三辆电动车。后来他上了山，做了宋江，占山为王，娶了娇妻。

来和喜欢旅游，喜欢自驾，一次北疆行，驾车一万多公里，这把年纪了不起。有一天看到一个视频，一位94岁的外国老人在加油站加油，从兜里颤颤巍巍掏出皮夹子，又从兜里颤颤巍巍掏出一把尖嘴钳，还是颤颤巍巍用尖嘴钳夹出皮夹子里的加油卡……看到这里竟莫名生出一种感动，也莫名一下子想到来和，想到94岁的来和还在自驾旅游。

山河的名字气壮山河，但我脑子里满是他从地院翻墙头来炮院的身影。他父亲是地院院长，是新中国老地质人。搞地质的有点像部队大院的，四处迁徙，踏遍祖国山河，想必他的名字由此而来。从东北到山西又辗转来到宣化，几乎和我同时来到一中68班。

在蔚县暖泉中学，有位北京炮司男同学对我说，你看杜晓宁那两条大辫子，黑黝黝又粗又长。回想起来，两条长辫始终伴随她，从蔚县到宣化一中。晓宁是一中公认的学霸了，学习好是从哪儿开始的，怎样形成的，无从考证。就像欧阳学霸，似乎是天生的。当我眼睛手术知道我的病理性近视原因，便认定晓宁欧阳这样的学霸也是病理性的，北大和清华仿若单为他们留的。难得谦虚谨慎也贵为晓宁的品格，总是低眉颔首，《莜面窝窝》里山河的大学同学夸耀晓宁时，我看到了儿时的晓宁，两条长辫羞涩起来。

兆民在一中，一种乖巧的印象。乖乖女，生得文静。乖巧的一般都心细，蹲在地上看花，也能看出细致，有谁曾留意过一中校园里的地雷花呢。

王琪恰相反，性格爽直，有啥说啥，不藏着掖着，倒与她的大个子配了。乍看上去粗线条，底下藏着才华。记得费老师带着我们去宣化造纸厂，听那场大火的报告，回校后布置了救火的作文题。王琪和我的作文都被选为范文，放在图书馆玻璃橱窗里展览。我一看到王琪的作文标题“烈火丹心”，便为我的作文标题“奋战火海”难过起来，直白没有韵味。后来才知道当年王琪的考分够上北大了。

怡婕和兆民在群里讨论她们究竟属哪里人？反正，南方不认，北方又认不清。无人认领——仿佛是我们的通病。

志玲进群稍晚，进群便说到一段”感恩后谢，不欠人情”的事情，令我一震，因为我曾有错过和遗憾。

想起来，千禧之年我于南理工辞职北漂，和三军出国差不多在同一时间，都是四十多岁了。倘若二十几岁，年轻，憧憬无限，试错的时间还有一大把，人到中年，还漂泊不定，顶在肩上的压力，自然别有一番滋味。

那时间，与小末和国华，在北京张鲁宁的酒店聚过一次，说起来也有二十多年没见了。鲁宁给我和国华每人点了一杯茅台，酒杯很小，大约盛三钱酒，这让我想起七十年代，香烟还可以单支买。茅台沾沾嘴皮，自然不过瘾，我和国华又要了一瓶二锅头。一瓶高度白酒下肚，却没有太多的话说，匆匆的离了席。小末，国华，我，三个人三个方向，匆匆的消失在夜色中。

后来鲁宁也出国了，也是四十多岁才出去。也许他不会忘记只能请我们喝三钱茅台的往事。我们也不会忘记，那时间茅台和二锅头在舌尖上没有什么区别。

小末的性格随遇而安。国华的

风流倜傥也遭遇了给手下发不出工资的窘迫。奇妙的人与人的不同，甭说老同学，可将世事缕清，理性自如，算作一类；而另一类，完全投入率性，国华和我大约属于这类；就连我的小家也分成”一家两制”，最终，江湖还是败给体制。

迎军在一中足球队里是托后中后卫，我是边后位，每逢我站在球场上，看见迎军黑铁塔一般矗立在那儿，心里就特踏实。一个人给人一种踏实的感觉，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国英在69班原本不太熟，因了他是排球队主力，就熟起来。国华写了”男排七子”的文字，国英，晓和，小末，迎军，三军，国华，加上我这个替补队员，都写到了，写了那场对战四中以弱胜强的世纪大战。国华写得好，比我写得好。也是在聚会几个月前，迎军网购了一个排球，准备由男排七子签上名赠送一中校史馆。

永洁在67班原本也不熟，她也是一中书评小组成员，我们便成了战友。去年在宣化喝粥那天晚上，她买来宣化著名的油酥饼，咸的呈金黄色，甜的是黑褐色，两样搭配，那叫个香啊。

希泰和我同在68班，大个子，白皮肤，帅小伙。校田径队里，班上的小末和黄晓然扔铁饼，希泰推铅球。退休后在宣化组了一个民乐团，他任团长兼指挥，还是那般帅气。一天，希泰突然发来费老师的书，是一页一页扫描的，足足扫了62页，可见他对恩师的虔诚之心。其中有一首《赠 68 班同学》：“两载相处晨昏共，情谊长留记忆中。教室喜读封建论，长城共瞻秦汉风”。书中记载了费老师平凡的一生，文笔自然亲切，尤其读到50年代初在南京大学读书时的初恋，那般干净，神圣，感人，杨竹慧——多好听的名字。

丽霞与我同是炮院发小，又从蔚县暖泉中学田径队，到宣化一中田径队，一路走来太过了解了。在一中葡萄节聚会的同时，她还要参加炮院姚家营插队同学五十年聚会。

建军是67班的，过去也不熟，但上面那段视频是他亲手制作的，老同学们都说好，我们自然也熟络了。 

春美和树军都不与我同班。后来读到春美送的散文集，才了解他朴实的文笔。树军在群里潜水，难得冒泡就爆出猛料：国华插队时追过杨文。

把小末放到最后压轴，因为他是一中老同学中与我联系最为紧密的。五十年中我们见面次数最多，唯一见过我夫人的也是小末。国华说过一句话：没有小末，就没有我们的聚会。的确如此。

五十年前的老同学，五十年后终要相聚了。当老同学们正从世界各地赶来时，我却隐约感到，2024金秋葡萄节聚会可能是最后一次了，至少不会有这般规模的相聚了。明眼人会发现我没有在文中哪怕插一张老同学照片，终究不忍看五十年后老年的我们。就让《五十年的回忆》视频，把我们永远定格在少年宣化。

且不说人生难有两个五十年，即便向晚而生也是一桩纠结：没有进取，不再有前行方向的召唤，就想把日子过得慢下来；而不可逃脱的终结，确又一时一日迫近，一步一步把我们拽向虚无。这与生俱来的哲学问题，年轻时不会去想，年老了才会想，想了，也还是无奈。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朴树泪流满面唱着这首歌，说这辈子能写出这样的歌该多好啊。

葡萄熟了。

曲振海作品 | 红色年代

之一 ：我的父亲母亲

之二 ：父与女

之三 ：放马将军

之四 ：大平日记

之五 ：沙岭子精神病院

之六 ：假如战争今夜降临

之七 ：姐姐

之八 ：致亡鸽

之九 ：寒露降

之十 ：零碎的故事

之十一 ：相伴

之十二 ：生死中断

之十三 ：生父遗物

之十四 ：走江湖

之十五 ：秋雨与夏云

之十六 ：阴阳虎子

之十七 ：雪映花

之十八 ：逃遁

之十九 ：冬至

之二十 ：古堡旧事

之二十一 ：一本画册

之二十二 ：救风尘

之二十三 ：长安长安

之二十四 ：宣化葡萄

之二十五 ：蔚县毛糕

之二十六 ：父亲百年

之二十七 ：惊心一幕

之二十八 ：粉红弃婴

之二十九 ：阳光照耀

之三十 ：1940八岭沟

之三十一 ：相聚

之三十二 ：莜面窝窝

之三十三 ：小城忘年恋

之三十四 ：七井寺与灯笼

之三十五 ：小镇天才

之三十六 ：偷书

之三十七 ：春天不是读书天

之三十八 ：编辑部的故事

之三十九 ：呼唤米开朗

之四十 ：延迟

之四十一 ：宋庄与小黑

之四十二 ：那一天

之四十三 ：二月兰

之四十四 ：66/65次绿皮火车

之四十五 ：期待

之四十六 ：家住傅厚岗

之四十七 ：拾麦穗的女孩

之四十八 ：盛焰

之四十九 ：去西天寺

之五十 ：   葡萄熟了

（部分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