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曼精讲红楼梦第五十六回

文摘   2024-11-17 20:33   江苏  


我个人看过《红楼梦》,也看过俞平伯、张爱玲等人评红楼,直到听到蒙曼讲红楼梦,用四个字形容,那就是——惊为天人。如果再加四个字,那就是——唇齿留香。
曹雪芹的《红楼梦》,皇冠之明珠,无出其右者。蒙曼解读红楼梦,个人认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难有出其右者,她的文采+口才,她的洞察力、见解、人生观都超越了世俗,达到一个很高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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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回:敏探春兴利除宿弊,识宝钗小惠全大体

咱们看《红楼梦》,公子小姐们伤春悲秋,吟诗作画,总会觉得仙气飘飘,文艺感十足,但是这一回讲的话题却非常现实,什么话题?用我们当代中国人最熟悉的四个字来表达,那就是包产到户。大观园里为什么要搞包产到户啊?本质上还是因为贾府穷下来了。这个穷字儿啊,不仅贾珍、凤姐她们这样的当家人一清二楚,就连黛玉探春这些吃粮不管酸的姑娘们,其实也都心知肚明。

那怎么办呢?曹雪芹用的是对比法,贾府的爷们儿继续吃花酒,养小老婆,醉生梦死。相反,大观园里的姑娘们都搞起了改革,表现出了十足的才干与担当。那在这里头呢,有两个人物非常突出,一个是探春,一个是宝钗,所以这一回的回目就叫做“敏探春兴利除宿弊,识宝钗小惠全大体”。

但是如果大家看这一回的原文就会发现,这一回又不光是讲联产承包责任制,还讲了一个贾宝玉梦见甄宝玉的故事。

第一部分,探春之敏与宝钗之识。

什么叫敏呢?所谓敏就是敏捷聪慧。孔子说过“仁者有五行,恭宽信敏惠”。那其中敏的意义是什么呢?孔子说了“敏则有功”,探春是个敏捷能建立世功的人。

那什么又叫识呢?所谓的识就是识时务,合时宜。孟子说过,“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之谓集大成。”孔子为什么是圣人之上的圣人呢?就因为他比别人更合乎时宜。

探春的敏和宝钗的识是怎么表现出来的呢?咱们看看大观园这场联产承包责任制就明白了。这件事是谁提出来的?是探春提出来的。第56回一开头,探春就问平儿,“年里往赖大家去,你也去的,你看他那小园子比咱们这个如何?”平儿笑道:“还没有咱们这一半大,树木花草也少多了。”探春道:“我因和他家女儿说闲话儿,谁知那么个园子,除他们带的花,吃的笋菜鱼虾之外,一年还有人包了去,年终足有二百两银子剩。从那日我才知道,一个破荷叶,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钱的。”

大家看这个探春不得了吧,大观园里那么多才女,谁能发现这样的问题啊?黛玉会跟赖家的女儿聊这些家务人情事吗?不可能吧。黛玉最是目无下尘,赖家的女儿根本入不了她的法眼。那湘云会去算这笔经济账吗?也不会吧。她倒非常有可能像我们如今所说的吃货那样,看见哪个菜新鲜有趣儿,就兴致勃勃地大吃大嚼,柴米油盐这样的琐事是根本入不了她那颗豪爽的心。

只有探春天生就有当家立纪的意识,她不仅有经济头脑,也愿意跟人探讨经济问题,这才能发现原来连破荷叶枯草根都是值钱的。既然如此,大观园这么大一个园子,怎么可能没有收益呢?我们也知道大观园这帮子公子小姐在这儿已经住了整整一年了,大家在这儿葬花、扑蝶、赏雪吟诗,把大观园的审美价值发挥到了极致。可是只有探春发现了它的经济价值,这不就是她独有的敏捷吗?

对她这番发现,宝钗是怎么反应的?宝钗笑道:“真真膏粱纨绔之谈。虽是千金小姐,原不知这事,但你们都念过书识字的,竟没看见朱夫子有一篇《不自弃文》不成?”探春笑道:“虽看过,那不过是勉人自励,虚比浮词,那里都真有的?”宝钗道:“朱子都有虚比浮词?那句句都是有的。你才办了两天时事,就利欲熏心,把朱子都看虚浮了。你再出去见了那些利弊大事,越发把孔子也看虚了!”“天下没有不可用的东西,既可用,便值钱。难为你是个聪敏人,这些正事大节目事竟没经历,也可惜迟了。”

大家怎么看宝钗这番话?我小的时候特别不喜欢宝钗,觉得她就喜欢摆出一副大聪明的样子,又矫情又虚伪。可是现在回头一想,倒觉得有些理解她了,理解什么?理解她的儒家价值观了。要知道宝钗就是大观园里儒家思想的代表,儒家不是不贪利,而是反对利益至上,主张正义谋利,明道济公,也就是说在道义的基础上追求利益。可是现在呢,探春一口一个钱字,这不就是功利主义的苗头吗?所以宝钗才要拿学问提点她,也就是拿儒家的道义提点她,这不就是合了儒家传统这个大事宜,也合了贾府诗礼传家这个大事宜吗?

发现了大观园的经济价值,探春打算怎么办呢?这时候,她的敏才又出来了。她说:“咱们这园子只算比他们的多一半,加一倍算,一年就有四百银子的利息。若此时也出脱生发银子,自然小器,不是咱们这样人家的事。若派出两个一定的人来,既有许多值钱之物,一味任人作践,也似乎暴殄天物。不如在园子里所有的老妈妈中,拣出几个本分老诚能知园圃的事,派准他们收拾料理,也不必要他们交租纳税,只问他们一年可以孝敬些什么。一则园子有专定之人修理,花木自有一年好似一年的,也不用临时忙乱;二则也不至作践,白辜负了东西;三则老妈妈们也可借此小补,不枉年日在园中辛苦;四则亦可以省了这些花儿匠山子匠打扫人等的工费。将此有余,以补不足,未为不可。”

大家看,这不就是探春版本的联产承包责任制吗?根本不增加任何成本,就凭一个政策手段,就把一个纯消费性的大观园一举变成了一个生产单位,这可是不得了的创举。而且探春也讲了,我这个改革,可并不是纯功利主义的,它有四大优越性:第一,专人管理,对大观园好;第二,物有所用,对物件好;第三,老妈妈们有赚头,对承包者好;第四,省了人工费,对荣国府好。这不是一举四得吗?这就是“敏探春兴利除宿弊”。

可能有人就要说了,敏探春兴利除宿弊不就够了吗?那为什么还会有识宝钗小惠全大体?因为探春的改革方案还需要具体落实。

要知道,虽然咱们管探春改革也叫做联产承包责任制,但是它跟咱们上世纪70年代末的联产承包责任制还是大有区别的。什么区别?第一,咱们的联产承包责任制是集体范围内的所有农户按照人口平均分配土地。可大观园的联产承包,却是要挑选出几个懂园艺的老妈妈们来承包,也就是说要择优录取。第二,咱们的联产承包责任制有一个口号叫做交够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全是自己的。国家、集体、个人之间有一个比较明晰的分配方案。但是大观园里搞承包到底要怎么进行利益分配,还没有一个十分清晰的方案。这时候宝钗可就要发挥自己心思缜密,考虑周全的优势了。

怎么发挥?先看择优录取。当时李纨不是把婆子们都召集起来,向她们宣布这件事儿吗?众人听了当然愿意,马上就有人说了:“那一片竹子单交给我,一年工夫,明年又是一片。除了家里吃的笋,一年还可交些钱粮。”这一个说:“那一片稻地交给我,一年这些顽的大小雀鸟的粮食不必动官中钱粮,我还可以交钱粮。”

到底交给谁好啊?探春就看向宝钗,宝钗就说了:“幸于始者怠于终,缮其辞者嗜其利。”什么意思?开始热闹的未必能坚持到最后,花言巧语的未必真能办事儿。不能看谁叫唤的欢就给谁,还得认真挑几个懂专业人品好的。那谁符合要求?很快有两个人就敲定了,一个是老祝妈,他们家世世代代都打扫竹子,对竹子最懂行,潇湘馆就归她收拾了。还有一个是老田妈,他们家世世代代都种庄稼,那稻香村就派给她了。

这时候,探春又笑了,说:“可惜,蘅芜苑和怡红院这两处大地方竟没有出利息之物。”你看这不又违反了刚才宝钗不自弃的说法了吗?这一回,不用宝钗说,李纨就用生活经验教育她了,说:“蘅芜苑更利害。如今香料铺并大市大庙卖的各处香料香草儿,都不是这些东西?算起来比别的利息更大。怡红院别说别的,单只说春夏天一季玫瑰花,共下多少花?还有一带篱笆上蔷薇,月季,宝相,金银藤,单这没要紧的草花干了,卖到茶叶铺药铺去,也值几个钱。”

还是那个意思,天下一草一木都是值钱的,那谁在花草方面懂行呢?平儿就出主意了,说:“跟宝姑娘的莺儿他妈就是会弄这个的,上回他还采了些晒干了辫成花篮葫芦给我顽的,姑娘倒忘了不成?”这个主意听起来不错,可是宝钗一下子就否决了。她说:‘断断使不得!你们这里多少得用的人,一个一个闲着没事办,这会子我又弄个人来,叫那起人连我也看小了。

那怎么办呢?她说:“我倒替你们想出一个人来:怡红院有个老叶妈,他就是茗烟的娘。那是个诚实老人家,他又和我们莺儿的娘极好,不如把这事交与叶妈。他有不知的,不必咱们说,他就找莺儿的娘去商议了。那怕叶妈全不管,竟交与那一个,那是他们私情儿,有人说闲话,也就怨不到咱们身上了。如此一行,你们办的又至公,于事又甚妥。”

如果说刚才宝钗跟探春谈学问还有点矫情,这一回推荐老叶妈,可真看出她的识时务了吧:只讲内举不避亲,那是真幼稚,只讲避嫌疑,那又是假清高。可宝钗呢?她既不真幼稚,也不假清高。她曲线救国,让怡红院的正经奴才老叶妈充当出头露面的白手套,而自家奴才莺儿的妈则充当背后的操盘手。

那可能有人会说了,咱们现在好多腐败分子也是这样搞的。那又不一样,腐败分子操弄白手套,那是为了假公济私,可宝钗在这儿并无私利可言,这不就没有问题了吗?

那再看利益分配。怎么算账,其实探春是有一个方案的,她说:“若年终算帐归钱时,自然归到帐房,仍是上头又添一层管主,还在他们手心里,又剥一层皮。如今这园子里是我的新创,竟别入他们手,每年归帐,竟归到里头来才好。”

什么意思?我就拿明清两代的火耗银子来比,明清两朝老百姓交租子都要额外再交两三成的火耗银子,也就是官家把碎银子重新铸造为银锭时的折耗费,说白了就是交管理费。那这样一来,原本一两银子的租子,实际上就会收你一两三钱,这不就是剥皮吗?

探春说了,外帐房都是要剥皮的,不如绕过他,直接入到内账房,其实也就是大观园的小金库来。那大家说她这个主意好不好?咱们借用禅宗六祖慧能的一句话说,这叫“美则美矣,了则未了”。为什么?因为小金库也需要管理,那不还是得剥皮吗?再说了,现在是探春、李纨、宝钗这三驾马车管事,他们固然都是大公无私,但是一旦凤姐病好归位,以她那种见钱眼开的性格,她能放过这小金库吗?根本不可能。

怎么样才能做到于公于私都实现利益最大化呢?宝钗又出主意了,她说:“依我说,里头也不用归帐,这个多了那个少了,倒多了事。不如问他们谁领这一分的,他就揽一宗事去。不过是园里的人的动用。我替你们算出来了,有限的几宗事:不过是头油,胭粉,香,纸,每一位姑娘几个丫头,都是有定例的;再者,各处笤帚,撮簸,掸子并大小禽鸟、鹿、兔吃的粮食。不过这几样,都是他们包了去,不用帐房去领钱。你算算,就省下多少来?”

那平儿脑子里有一本账啊,她马上笑道:“这几宗虽小,一年通共算了,也省的下四百两银子。”怎么样,看到这儿大家就会发现了吧,宝钗确实是精明啊。要知道此前探春是算过的,按照赖大家园子的那个收入来推算,大观园一年也应该有400两银子以上的利钱。现在,宝钗让他们不用交钱,就每人认领一项费用去,而这个费用的总量算下来也有四百两之多,这样算起来,荣国府并没有吃多大亏吧。其实啊,宝钗这个建议不光是对承包人有利,对荣国府有利,对园子里的小姐丫头们也是有利的。

怎么回事呢?第56回一开头,探春就问平儿了:“我们一月有二两月银外,丫头们又另有月钱。前儿又有人回,要我们一月所用的头油脂粉,每人又是二两。这又同才刚学里的八两一样,重重叠叠,事虽小,钱有限,看起来也不妥当。你奶奶怎么没想到这个?”然后她就直接把这项开销给免了。她免了这项钱,其实是损害了小姐和丫头们的利益的。可是现在宝钗不动声色,就让婆子们把这项开销给包了下来,这可就是替小姐和丫头们省钱了。

可能有人会说了,这项胭脂水粉原来都是买办来买,他们为了多赚钱就买那些不能用的,探春这才砍了这项费用,那现在宝钗又交给婆子买,她就不怕婆子们仍然买那些质次价高的东西吗?她当然不怕,因为此前小姐和买办之间还隔着一层管家呢。那个买办呢,都是和管家通通作弊,这才能以次充好,赚取差价。可是现在呢,没有管家这个中间层了,小姐就是婆子的直接领导,婆子若是敢买次品,明年他们就再也别想承包了。这样一来,主动权不就掌握在小姐手里了吗?

这还不够,宝钗不光想到了荣国府,想到了承包人,想到了小姐丫头,她还把那些没能承包差事的老妈妈们也给想进来了。她说了:“如今这园里几十个老妈妈们,若只给了这个,那剩的也必抱怨不公。我才说的,他们只供给这个几样,也未免太宽裕了。一年竟除了这个之外,他每人不论有余无余,只叫他拿出若干贯钱来,大家凑齐,单散与园中这些妈妈们。他们虽不料理这些,却日夜也是在园中照看当差之人,关门闭户、起早睡晚、大雨大雪、姑娘们出入、抬轿子、撑船、拉冰床,一应粗糙活计,都是他们的差使。一年在园里辛苦到头,这园内既有出息,也是分内该沾带些的。还有一句至小的话,越发说破了:你们只管了自己宽裕,不分与他们些,他们虽不敢明怨,心里却都不服,只用假公济私的多摘你们几个果子,多掐几枝花儿,你们有冤还没处诉。他们也沾带了些利息,你们有照顾不到,他们就替你照顾了。”

这个说法太令人佩服了吧。咱们现在天天讲效率优先,兼顾公平,还总觉得很难兼顾,可是呢,大观园里两个小姑娘轻轻松松就把这个原则给落实了。那如果说探春最大的贡献就是效率优先,那么宝钗最重要的补充就是兼顾公平了。

我们再深挖一下,宝钗为什么就能想到兼顾公平?因为她原本就是大观园所有小姐之中最为洞悉人性的。探春看到的是事儿,而宝钗看到的永远都是人,她太了解人性人情了,这才能够充分调动人的力量,让人把这事儿给办好。有了效率和公平这相互补充的两条原则,园里园外所有人可就都成了改革的受益者了。外帐房省了大观园的维修费,小姐和丫头们省了化妆费,有营生的婆子们多劳多得,没营生的婆子也有了分红,这不就是我们今天孜孜以求的共同富裕吗?

那也就是在这个皆大欢喜的基础上,宝钗又给他们提要求。她说:“我也不该管这事,你们一般听见,姨娘亲口嘱托我三五回,说大奶奶如今又不得闲儿,别的姑娘又小,托我照看照看。我若不依,分明是叫姨娘操心。你们奶奶又多病多痛,家务也忙。我原是个闲人,便是个街坊邻居,也要帮着些,何况是亲姨娘托我。我免不得去小就大,讲不起众人嫌我。倘或我只顾了小分沽名钓誉,那时酒醉赌博生出事来,我怎么见姨娘?你们那时后悔也迟了,就连你们素日的老脸也都丢了。这些姑娘小姐们,这么一所大花园,都是你们照看,皆因看得你们是三四代的老妈妈,最是循规遵矩的,原该大家齐心,顾些体统。你们反纵放别人任意吃酒赌博,姨娘听见了,教训一场犹可,倘若被那几个管家娘子听见了,他们也不用回姨娘,竟教导你们一番。你们这年老的反受了年小的教训,虽是他们是管家。管的着你们,何如自己存些体统,他们如何得来作践。所以我如今替你们想出这个额外的进益来,也为大家齐心把这园里周全的谨谨慎慎,使那些有权执事的看见这般严肃谨慎,且不用他们操心,他们心里岂不敬伏。也不枉替你们筹画进益,既能夺他们之权,生你们之利,岂不能行无为之治,分他们之忧。你们去细想想这话。”

这是什么呀?这不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思想政治工作吗?如果说探春只考虑到了改革的经济效益,那么宝钗可就兼顾了改革的政治效益和社会效益了吧,有她这么一番安顿,大家顿时欢声鼎沸,纷纷表态说,“姑娘说的很是。从此姑娘奶奶只管放心,姑娘奶奶这样疼顾我们,我们再要不体上情,天地也不容了。”

这不就是回目里所说的“识宝钗小惠全大体”吗?那可能有人听到这儿就会说了,你这样说岂不是意味着探春不及宝钗吗?其实又不然,因为这两个人身份不同,性格不同,扮演的角色也不同,他们其实谁都代替不了谁。没有探春的热情和敏捷,改革根本就不会发动,同样没有宝钗的老成和圆融,改革也很难如此圆满的完成。这两位小姐恰恰就像古代戏台子上下敞口那两个条幅写的那样,一个叫做始作,一个叫做已成。

第二部分,甄宝玉和贾宝玉。

咱们看四大名著都有真假主人公的故事。《三国演义》有真假姜维,《水浒传》有真假李逵,《西游记》有真假美猴王,《红楼梦》则是有真假宝玉。尽管如此,《红楼梦》和其他三部小说又不一样,别的小说里的真假主人公都是假不如真,只有红楼梦是真不如假。

《红楼梦》前80回,贾宝玉都是唯一的男一号,而跟他相对的甄宝玉却只是若隐若现。但是到这第56回,甄宝玉却以一种非常独特的方式闪亮登场。他出现在哪了?他出现在了贾宝玉的梦境里,怎么回事呢?

起因是江南甄家奉旨进京,先派了四个女人到贾府请安,那贾母就跟这四位管家娘子聊起家常来了,聊什么呢?聊孙子。贾母先就问这四个女人说:“你这哥儿也跟着你们老太太?”四人回说:“也是跟着老太太。”贾母道:“几岁了?”又问:“上学不曾?”四人笑说:“今年十三岁。因长得齐整,老太太很疼。自幼淘气异常,天天逃学,老爷太太也不便十分管教。”贾母笑道:“也不成了我们家的了!你这哥儿叫什么名字?”四人道:“因老太太当作宝贝一样,他又生的白,老太太便叫作宝玉。”贾母便向李纨等道:“偏也叫作个宝玉。”那四个人一听知道有故事了,就笑着:“起了这小名儿之后,我们上下都疑惑,不知那位亲友家也倒似曾有一个的。只是这十来年没进京来,却记不得真了。”贾母笑道:“岂敢,就是我的孙子。人来。”众媳妇丫头答应了一声,走近几步。贾母笑道:“园里把咱们的宝玉叫了来,给这四个管家娘子瞧瞧,比他们的宝玉如何?”

就让人到大观园把宝玉叫了来,给这几位管家娘子看。那看了之后是什么个情景,这四个人一见,忙起身笑道:“唬了我们一跳。若是我们不进府来,倘若别处遇见,还只道是我们的宝玉后赶着也进了京了呢。”这不就是说两个人长得像吗?那长得也像,淘气不爱念书也像,有没有不像的地方呢?这几位管家娘子也说了:“这位哥的性情却比我们的那个好些。”贾母忙问:“怎见得?”四人笑道:“方才我们拉哥儿的手说话便知。我们那一个只说我们糊涂,慢说拉手,他的东西我们略动一动也不依。所使唤的人都是女孩子们。”

大家看到没有,所谓的不一样,其实还是一样。贾宝玉又何尝不是喜欢女儿,厌恶婆子呢?那这时候贾母就说了,“我们这会子也打发人去见了你们宝玉,若拉他的手,他也自然勉强忍耐一时。可知你我这样人家的孩子们,凭他们有什么刁钻古怪的毛病儿,见了外人,必是要还出正经礼数来的。若他不还正经礼数,也断不容他刁钻去了。就是大人溺爱的,是他一则生的得人意,二则见人礼数竟比大人行出来的不错,使人见了可爱可怜,背地里所以才纵他一点子。若一味他只管没里没外,不与大人争光,凭他生的怎样,也是该打死的。”

那四个人听了都笑着说:“老太太这话正是。虽然我们宝玉淘气古怪,有时见了人客,规矩礼数更比大人有礼。所以无人见了不爱,只说为什么还打他。殊不知他在家里无法无天,大人想不到的话偏会说,想不到的事他偏要行,所以老爷太太恨的无法。就是弄性,也是小孩子的常情,胡乱花费,这也是公子哥儿的常情,怕上学,也是小孩子的常情,都还治的过来。第一,天生下来这一种刁钻古怪的脾气,如何使得。”

大家看这哪里说的是甄宝玉,这不分明就是在说贾宝玉吗?知道了有这么一个人,宝玉的内心可是掀起波澜了。咱们现在都知道青春期正是人的主体意识猛烈觉醒的时期,这个时候人整天都在寻找自己,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我为什么会像现在这样活着?整部《红楼梦》宝玉不是一直都在寻寻觅觅吗?有的时候他在《牡丹》《西厢记》里找到了自己,更多的时候他是在跟黛玉的交往中找到了自己,所以他才会觉得黛玉是个知己。可是就算是黛玉,也仍然是另一个生命体,可是现在有人告诉他,千里之外居然有一个人跟他一模一样,这个感觉可太奇妙了。

面对这个信息,宝玉是既想相信又不敢相信,那怎么办呢?他就开始到处找人求证了。比方说他就跟湘云说,这都是骗人的,哪里会又有一个宝玉?湘云就反驳了:“怎么列国有个蔺相如,汉朝又有个司马相如呢?”那宝玉又说了:“这也罢了,偏又模样儿也一样,这是没有的事。”湘云道:“怎么欢迎关注公众号“丁中广祥听文化”匡人看见孔子,只当是阳虎呢?”宝玉笑道:“孔子阳虎虽同貌,却不同名,蔺与司马虽同名,而又不同貌,偏我和他就两样俱同不成?”

那宝玉为什么要极力否认这个跟他一模一样的甄宝玉?其实恰恰是因为他心里太渴望有这么一个人了,这个人让他如此牵肠挂肚,于是宝玉就做起白日梦来了。那他都梦到什么了?书中这样说,宝玉不觉竟到了一座花园之内,诧异道:“除了我们大观园,更又有这一个园子?”正疑惑间,从那边来了几个女儿,都是丫鬟。宝玉又诧异道:“除了鸳鸯,袭人,平儿之外,也竟还有这一干人?”只见那些丫鬟笑道:“宝玉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宝玉只当是说他,自己忙来陪笑说道:“因我偶步到此,不知是那位世交的花园,好姐姐们,带我逛逛。”众丫鬟都笑道:“原来不是咱们的宝玉。他生的倒也还干净,嘴儿也倒乖觉。”宝玉听了,忙道:“姐姐们,这里也更还有个宝玉?”丫鬟们忙道:“宝玉二字,我们是奉老太太,太太之命,为保佑他延寿消灾的。我叫他,他听见喜欢。你是那里远方来的臭小厮,也乱叫起他来。又一个丫鬟笑道:“咱们快走罢,别叫宝玉看见,又说同这臭小厮说了话,把咱熏臭了。”

你看这个女轻男浊的论调,不又是宝玉平常说的话吗?那走到这个园子里,宝玉又信步来到一所院子内,一看这院子,宝玉又诧异了道:“除了怡红院,也更还有这么一个院落。”忽上了台矶,进入屋内,只见榻上有一个人卧着,那边有几个女孩儿做针线,也有嘻笑顽耍的。只见榻上那个少年叹了一声。一个丫鬟笑问道:“宝玉,你不睡又叹什么?想必为你妹妹病了,你又胡愁乱恨呢。”

这少年是谁?是甄宝玉。可是神奇的是,甄宝玉居然也有一个魂牵梦绕的病弱妹妹,这不又跟贾宝玉一样了吗?这还不够,只见榻上的少年说道,只见榻上少年说道:“我听见老太太说,长安都中也有个宝玉,和我一样的性情,我只不信。我才作了一个梦,竟梦中到了都中一个花园子里头,遇见几个姐姐,都叫我臭小厮,不理我。好容易找到他房里头,偏他睡觉,空有皮囊,真性不知那里去了。”

你看这一段更神奇了吧,这是梦中之梦,在梦中两个少年彼此寻找,于是梦中的贾宝玉就拉住甄宝玉说,“我因找宝玉来到这里。原来你就是宝玉?”榻上的忙下来拉住:“原来你就是宝玉?这可不是梦里了。”宝玉道:“这如何是梦?真而又真了。”

说到这儿,我相信所有的朋友都想起太虚幻境里那副对联了: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宝玉说的真而又真,其实完全是在梦里,那岂不是假而又假吗?可是这个假而又假,背后却又有宝玉上天入地寻找自我,也寻求知己的诚意在,这不又是真而又真了吗?

那好,这个遇到另一个自己的美梦到底怎么结束呢?这时候曹雪芹的幽默劲儿又上来了,只见人来说:“老爷叫宝玉。”唬得二人皆慌了。一个宝玉就走,一个宝玉便忙叫:“宝玉快回来,快回来!”就这么一叫,贾宝玉把自己给叫醒了,原来他只是躺在床上做了南柯一梦而已。那这时候袭人和麝月这两个最具有现实主义精神的丫头就说了:“那是你梦迷了。你揉眼细瞧,欢迎关注公众号“丁中广祥听文化”是镜子里照的你影儿。你是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这才做起怪梦来,干脆咱们把这个床搬走。这个超现实主义的梦也就在对现实主义的解说之中结束了。

大家看这一段描写有什么感受?我想跟大家分享三个话题。

第一个,《红楼梦》里大肆渲染的江南甄家跟贾府到底是什么关系?我觉得它就是贾府的一个分身,或者说是贾府在镜子里的一个映象。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按照《红楼梦》之前的叙事逻辑,这个甄府根本就不可能存在。大家一定还记得《红楼梦》第四回,门子给贾雨村一个金陵的护官符,里面赫然写着贾史王薛四大家族。这也正是《红楼梦》整个故事展开的基础。那大家试想,如果真有一个赫赫扬扬,光接驾就接了四次的甄家,他怎么可能不出现在门子的护官符上呢?

还有贾母一直说甄家是老亲,贾家还在甄家存放了五万两银子,甄府的两个出嫁到京城的女儿也时常受到贾府的照顾。可是呢,我们看看贾府上下四代的通婚记录就会发现,贾家居然没有一个人和臻家通婚,那既然如此,这个老亲的关系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那怎么解释这些矛盾呢?唯一的可能性就是甄家就是贾家的一个分身,所谓甄府就是贾府。那当然所谓贾府也就是甄府。所以两家可以有经济往来,也可以有人员往来,但是绝不能有真实的男婚女嫁,否则就成了两个实体,就没法玩了。

第二个,这个若隐若现的甄宝玉和贾宝玉是什么关系?甄宝玉和贾宝玉的关系就犹如甄家和贾家的关系,甄宝玉也是贾宝玉的一个分身,或者说甄宝玉就是镜子里的贾宝玉。这一点其实书中已经给我们交代的清清楚楚,甄宝玉和贾宝玉长得一样,爱的一样,怕的也一样,脾气秉性、人生观、价值观全都一样,这不就是贾宝玉本人吗?

那可能有人会说了,不对。按照书中的写法,林黛玉上一年就有15岁了,这转过年来就是16岁,而宝玉又比黛玉大两岁,也就是18岁。怎么甄宝玉只有13岁呢?因为《红楼梦》的年龄就是一笔糊涂账。林黛玉进贾府按说应该是六岁,可是她大概一个月之后见到宝钗就已经变成12岁了。宝玉住进大观园,说是十二三岁的年轻公子,可是在大观园住了一年不到,黛玉就说自己15岁了。这不都是一本烂账吗?

那曹雪芹如此伟大,为什么会犯这类低级错误?那绝不是因为他的数学是体育老师教的,而是他必须得让这些主人公既有少年的灵魂,又有孩子的身体。没有少年的灵魂,他们就不可能吟风弄月,也不可能儿女情长,更不可能真正体悟到社会现实和个人追求的尖锐冲突。可是如果没有孩子的身体,他们又不可能男男女女生活在一起,同样也没法吟风弄月,没法儿女情长,没法展开全部故事设定。

换句话说,红楼儿女在大观园的生活就是曹雪芹头脑中虚构出来的一个幻想,在真实的社会中它是不可能存在的。那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呢?曹雪芹只能在年龄上装糊涂,在他的笔下,这些孩子只有心灵可以成长,年龄却不能成长,永远要徘徊在12岁到15岁之间。那这样看来,甄宝玉和贾宝玉的年龄不同不就不是问题了吗?

第三个问题也来了,既然甄家是假家的影像,甄宝玉又是贾宝玉的影像,曹雪芹为什么非要编出两家的故事来呀?因为甄家也罢,贾家也罢,它们有一个共同的原型,就是曹雪芹他们家呀。

《红楼梦》里甄贾二府哪一个更像是曹家呀?其实是甄家。曹家生活在金陵,甄家也生活在金陵,曹家四次接驾,甄家也是四次接驾。曹雪芹的爷爷曹寅有两个女儿都由康熙指婚嫁到了京城,那甄家的两个女儿也嫁入京城的高门之中,很明显甄家其实就是比照着曹家来写的。

既然如此,曹雪芹为什么不把故事直接就落到江南甄家了?因为曹家已经沦为罪臣了,如果直接写一个跟曹家相似度如此之高的甄家,那就难免会触犯各种忌讳,那怎么办呢?曹雪芹就创造出了一个稍微低配版的贾家,把南巡接驾变成了元妃省亲,又把故事的发生地从金陵移植到了京城。所以我们不是在红楼梦里才会看到那么多南方元素吗?这也就是整个故事的开头。甄士隐贾雨村这两个名字所代表的真事隐去假语存焉。

可能有人又说了,既然如此,只写贾家不就得了吗?为什么还非要保留一个江南甄家呢?这就涉及到曹雪芹对真和假的思考,假作真时真亦假。那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富贵难道不是假的吗?可是人们偏偏会以假为真,还沉迷其中;那白茫茫大地真干净,难道不是真的吗?可是只要没走到这一步,谁都会觉得那只是别人的事儿,跟我无关。这就是好了歌注里所说的甚荒唐。所以曹雪芹要讲一个由假入真的故事。换句话说,贾府败落也就是繁华落幕的时候,甄府就要登场了,那些众芳摇落,红潇湘断的大悲剧也就要上演了。

可能有朋友会疑惑了,说现存版本的《红楼梦》到80回就没了,这时候贾府还没有真正败落呢,后面的事儿你是怎么知道的?因为有脂批的线索,《红楼梦》第71回贾母过生日甄府来送礼,脂批就说了,“真事将显,假事将尽”。很明显甄家以后的故事就要开始,明显起来了,多起来了。就是第75回传来甄府被抄家的消息,贾府也成了惊弓之鸟。这样看来,在八十回之后,很可能甄贾两家的写法会调换过来,甄家会变成实写,而贾府造成了侧面的陪衬。

好,这就到了最后一个问题了。如果真像脂批所暗示的那样,江南甄家在后面会有大篇幅的描写,这个甄宝玉的后续命运又如何?坦白讲我们真是不清楚,只能是根据脂批大概推测一下。

《红楼梦》第一回,甄士隐唱《好了歌注》,其中有一句叫做“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那脂批就说了,这指的是真玉假玉一干人,这样看来,甄宝玉和贾宝玉后来都有沦落成乞丐的经历。

那《红楼梦》第18回元妃省亲点了四出戏,其中第三出是《邯郸记》中的《仙媛》,脂批又说了,这影射的是甄宝玉送玉。那这样看来,到80回以后,还有贾宝玉丢玉的故事,而甄贾宝玉之间也因为这块通灵玉而有了交集。

甄宝玉送玉到底是干什么呢?那咱们就得稍微了解一下《邯郸记》的故事了。这个《邯郸记》是汤显祖的临川四梦之一,讲一个姓卢的秀才做黄粱梦,在梦中享尽荣华富贵的事儿。而《仙缘》这一出,则是讲吕洞宾点化卢生出家。那这样看来,甄宝玉送玉很可能就是给贾宝玉一个当头棒喝,让他彻底看清所谓的无瑕美玉,只不过是青埂峰下的一块顽石,而所谓的花柳繁华、温柔富贵也只不过是人生一梦,然后呢,然后才能最终了断尘缘,回归太虚幻境啊。这样看来,甄宝玉很可能又是贾宝玉的引路人,而且到太虚幻境之后,很可能这两个人又要合二为一。

那可能有的朋友又会问了,如果是甄宝玉引路的话,那个一贯引路的一僧一道又如何安排?我是真的真的不知道。其实除了曹雪芹,我们谁都不真的知道,红楼未完,不就像那女娲用五色石也难以补齐的天?本号有偿提供与此配套的音频资源,如有需要可与我联系。
蒙曼精讲红楼梦第五十五回

丁中广祥听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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