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曼精讲红楼梦第六十回

文摘   2024-11-24 16:30   江苏  


我个人看过《红楼梦》,也看过俞平伯、张爱玲等人评红楼,直到听到蒙曼讲红楼梦,用四个字形容,那就是——惊为天人。如果再加四个字,那就是——唇齿留香。
曹雪芹的《红楼梦》,皇冠之明珠,无出其右者。蒙曼解读红楼梦,个人认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难有出其右者,她的文采+口才,她的洞察力、见解、人生观都超越了世俗,达到一个很高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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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回:茉莉粉替去蔷薇硝,玫瑰露引来茯苓霜

这一回非常有意思,回目里写的是四样珍贵物件,茉莉粉、蔷薇硝、玫瑰露、茯苓霜,每一个听着都那么高端大气上档次,可事实上呢,写的却是一群小人物,戏子、姨娘、厨子和门房。不过我们看《红楼梦》就会知道,小人物也有大能量,官场的腐败,贾府的兴亡,这些大事件的线索,其实就隐藏在这些小人物的日常生活中。

第一部分,小戏子大战赵姨娘。

这个仗是怎么打起来的呢?导火索其实就是一包蔷薇硝。上次不是说到宝玉让春燕母女去给莺儿赔不是吗?那等他们赔完不是要走的时候,宝钗的小丫头蕊官就把他们给叫住了,递了一个纸包给他们说是蔷薇硝,让他们给芳官带过去擦脸。

大家看这个事情有意思吧,上一回咱们刚刚说过宝钗那边没有蔷薇硝了,所以才让莺儿带着蕊官去黛玉那边要,可是现在蕊官手里又有。这是怎么回事?两种可能,第一种蕊官原本就有,但是当主子的不能跟奴才要东西,所以宝钗只能到黛玉那儿去要。第二种,宝钗要回来之后,不光给了湘云,也给手下的小丫头们分了一些。

但不管是哪一种情况,蕊官都觉得这真是个好东西,所以要给芳官分一点。问题是咱们之前也说过,宝玉的一大爱好就是炮制各种化妆品,所以怡红院里丫头们用的化妆品恐怕比其他小姐们还好。因此呢,春燕就说了:‘你们也太小气了,还怕那里没这个与他,巴巴的你又弄一包给他去。”那蕊官是怎么回答的?蕊官道:“他是他的,我送的是我的。好姐姐,千万带回去罢。”

这不就是小戏子版本的,我为的是我的心吗?可是他们没有想到,就是这么一包传情达意的蔷薇硝,却惹出了一场大麻烦。

怎么回事儿呢?回到怡红院,春燕就把这个蔷薇硝递给芳官了。那正赶上贾环和贾琮来探望宝玉的病,那宝玉又一向视男子为须眉浊物,对这两个小兄弟也是兴趣缺缺,根本找不到话题。正百无聊赖,一看芳官手里多了一包东西,就问她:你拿的是什么?那芳官就说是蕊官送她的蔷薇硝,说着还递给宝玉看了一下。那贾环不是在宝玉旁边吗?一看这东西白白的,又闻得一股清香,便弯着腰向靴桶内掏出一张纸来托着,笑说:“好哥哥,给我一半儿。”

这就有意思了,咱们刚刚说过,主子是不兴跟奴才要东西的,可贾环明明知道这是芳官的东西,却还死皮赖脸的跟宝玉要,这不就是不自重吗?

他既然开了口,宝玉也不好驳回,只好就要给他。问题是这蔷薇硝不只是蔷薇硝,还是蕊官对芳官的一片心意啊。芳官可不愿意随便给人,就赶紧拦住宝玉说,“别动这个,我另拿些来。”宝玉当然明白芳官的心思,就让她赶快去拿。

可是呢,芳官回到下房,打开窗帘,却发现装蔷薇硝的盒子已经空了,跟左右一问,麝月就说了,麝月便说:“这会子且忙着问这个,不过是这屋里人一时短了。你不管拿些什么给他们,他们那里看得出来?快打发他们去了,咱们好吃饭。”芳官听了,便将些茉莉粉包了一包拿来,贾环赶紧伸手去接,可芳官根本就不搭理他,芳官便忙向炕上一掷。贾环只得向炕上拾了,揣在怀内,方作辞而去。这不就是回目中所说的茉莉粉替去蔷薇硝吗?

贾环要这个蔷薇硝干什么?他其实是要讨好彩云的。我们之前也说过,贾怀到哪儿都不招人待见,只有王夫人的丫头彩云对他情有独钟。那彩云的温情对贾环来说也是难得的人间温暖,所以他才会煞费苦心的去弄这个蔷薇硝,而且还当着赵姨娘的面亮宝似的递给彩云,兴兴头头的说,“我也得了一包好的,欢迎关注公众号“丁中广祥”送你擦脸。你常说,蔷薇硝擦癣,比外头的银硝强。你且看看,可是这个?”

彩云打开一看,嗤的一声笑了,说道:“你和谁要来的?”贾环便将方才之事说了。彩云笑道:“这是他们哄你这乡老呢。这不是硝,这是茉莉粉。”贾环看了一看,果然比先前的带些红色,闻闻也是喷香,因笑道:“这也是好的,硝粉一样,留着擦罢,自是比外头买的高便好。”彩云只得收了。

这一段是不是还挺心疼贾环的?他跟宝玉虽然是兄弟,处境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连宝玉的丫头用的东西他都当成好的,而且就算受了欺负也选择息事宁人。这不就是比他先前跟莺儿玩的时候,既赖莺儿的钱,又大哭大闹的说你们都欺负我不是太太养的成熟多了。或者我们也可以换一种说法,这个孩子差不多已经认命了。

问题是他认命,赵姨娘不认命。赵姨娘一听,受迫害妄想症马上就发作了,恶狠狠地骂道,“有好的给你!谁叫你要去了,怎怨他们耍你!依我,拿了去照脸摔给他去,趁着这回子撞尸的撞尸去了,挺床的便挺床,吵一出子,大家别心净,也算是报仇。莫不是两个月之后,还找出这个碴儿来问你不成?便问你,你也有话说。宝玉是哥哥,不敢冲撞他罢了。难道他屋里的猫儿狗儿,也不敢去问问不成!”你这下流没刚性的,也只好受这些毛崽子的气!平白我说你一句儿,或无心中错拿了一件东西给你,你倒会扭头暴筋瞪着眼蹾摔娘。这会子被那起屄崽子耍弄也罢了。你明儿还想这些家里人怕你呢。你没有屄本事,我也替你羞。”

大家看这还是赵姨娘经典的思维方式吧。首先是自轻自贱,怪自己的孩子往人家跟前凑攀高枝。又因怨生恨,咒那些高高在上的人都不得好死。她不是说吗:“撞尸的撞尸去了,挺床的便挺床。”这撞尸的是谁?是贾母王夫人他们这些正头娘子。贾母王夫人他们不是都去给老太妃送殡了吗?这就是赵姨娘所谓的撞尸。那挺床的又是谁啊?所谓挺床其实是死的一种代称,当时凤姐不是一直生病在床上躺着吗?所以这个挺床咒的是凤姐,这些人平时都压在赵姨娘头上,赵姨娘就咒他们不得好死。

那接下来就要搞点事情。赵姨娘也知道这些人,她谁也惹不起,她根本就不敢去跟他们硬碰硬,那怎么办呢?她就怂恿儿子去闹。问题是贾环此前没少给赵姨娘当枪使,也没少吃亏,一来二去他也长了教训了,就甩手说道,“你这么会说,你又不敢去,指使了我去闹。倘或往学里告去捱了打,你敢自不疼呢?遭遭儿调唆了我闹去,闹出了事来,我捱了打骂,你一般也低了头。这会子又调唆我和毛丫头们去闹。你不怕三姐姐,你敢去,我就伏你。”

这一句话可真是戳了赵姨娘的肺管子了,赵姨娘一下子就炸了,喊道,“我肠子爬出来的,我再怕不成!这屋里越发有得说了。”一面说,一面拿了那包子,便飞也似往园中去。彩云死劝不住,只得躲入别房。

其实到这时候已经是一场大战一触即发了。可是别急,曹雪芹还有火药要往里填。赵姨娘刚进院子顶头,又遇见了藕官的干娘夏婆子。那夏婆子最是个是非之人,她见赵姨娘气狠狠的,就问:“姨奶奶那去?”赵姨娘又说:“你瞧瞧,这屋里连三日两日进来的唱戏的小粉头们,都三般两样掂人分两放小菜碟儿了。若是别一个,我还不恼,若叫这些小娼妇捉弄了,还成个什么!”

那夏婆子不是刚刚在藕官那吃过亏吗?一听之下,正中己怀,忙问因何。赵姨娘悉将芳官以粉作硝轻侮贾环之事说了。夏婆子道:“我的奶奶,你今日才知道,这算什么事。连昨日这个地方他们私自烧纸钱,宝玉还拦到头里。人家还没拿进个什么儿来,就说使不得,不干不净的忌讳。这烧纸倒不忌讳?你老想一想,这屋里除了太太,谁还大似你?你老自己撑不起来,但凡撑起来的,谁还不怕你老人家?如今我想,乘着这几个小粉头儿恰不是正头货,得罪了他们也有限的,快把这两件事抓着理紥个筏子,我在旁作证据,你老把威风抖一抖,以后也好争别的礼。便是奶奶姑娘们,也不好为那起小粉头子说你老的。”赵姨娘听了这话,益发有理,便说:“烧纸的事不知道,你却细细的告诉我。”夏婆子便将前事一一的说了,又说:“你只管说去。倘或闹起,还有我们帮着你呢。”

这不是拿赵姨娘当烧火棍吗?可是赵姨娘蠢哪,她根本就听不出夏婆子的私心,还真以为自己就无敌了,越发得了意,仗着胆子就直奔怡红院下去了。当时刚好宝玉到黛玉那儿去了,袭人他们这群丫头正吃饭,见赵姨娘来了,赶紧陪笑问好。赵姨娘也不答话,走上来便将粉照着芳官脸上撒来,指着芳官骂道:“小淫妇!你是我银子钱买来学戏的,不过娼妇粉头之流!我家里下三等奴才也比你高贵些的,你都会看人下菜碟儿。宝玉要给东西,你拦在头里,莫不是要了你的了?拿这个哄他,你只当他不认得呢!好不好,他们是手足,都是一样的主子,哪里有你小看他的!”

那赵姨娘这话的核心是什么?无非就是揪住芳官的戏子出身,把人家往死里作践。问题是芳官最是个伶牙俐齿的,她才不会老老实实在那挨骂。她一边哭一边就说了,“没了硝我才把这个给他的。若说没了,又恐他不信,难道这不是好的?我便学戏,也没往外头去唱。我一个女孩儿家,知道什么是粉头面头的!姨奶奶犯不着来骂我,我又不是姨奶奶家买的。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呢!”

大家听听这几句话,太带劲了吧。第一,先摆事实。我是因为蔷薇硝没了才给他的茉莉粉,并不是小看他,更不是看人下菜碟儿。第二,你说我是唱戏的是粉头,可我也没在外头唱过,我就在你们家唱。你说我是粉头,难道你们家个个都是嫖客不成?第三,你说我是你拿银子钱买来的,对不起,我是贾府买来的,并不是你赵家买来的。若说买,你赵姨娘跟我一样,都是人家买来的。咱们俩是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

那我们也知道,赵姨娘整天在这个家里争来争去,争的无非就是一个面子。现在芳官一句“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把她的那点面子扒了个干干净净,赵姨娘还不是气得发狂吗?上来就给了芳官两个耳刮子。那芳官是演正旦的,几年学习下来,潜移默化,早就养成了一种骄傲的小姐脾气,哪能让赵姨娘随便打,当即就拾头打滚,泼哭泼闹起来。口内便说:“你打得起我么?你照照那模样儿再动手!我叫你打了去,我还活着!”便撞在怀里叫她打。众人一面劝,一面拉她。晴雯悄拉袭人说:“别管他们,让他们闹去,看怎么开交!如今乱为王了,什么你也来打,我也来打,都这样起来还了得呢!”

那一个芳官,一个赵姨娘已经够热闹了。可是大观园能有多大?这边刚一开打,那边马上黛玉的藕官、宝钗的蕊官、湘云的葵官、宝琴的豆官就都知道了。她们都是十一二岁的小孩子,从小一块学戏,最讲江湖义气。一听说芳官受欺负,立马群情激愤,一齐跑到怡红院里来。豆官先就一头撞了上去,差一点就把赵姨娘给撞倒在地,那三个也便拥上来,放声大哭,手撕头撞,把个赵姨娘裹住。晴雯等一面笑,一面假意去拉。急的袭人拉起这个,又跑了那个,口内只说:“你们要死!有委屈只好说,这没理的事如何使得!”赵姨娘反没了主意,只好乱骂。蕊官藕官两个一边一个,抱住左右手,葵官豆官前后头顶住。四人只说:“你只打死我们四个就罢!”芳官直挺挺躺在地下,哭得死过去。正没开交,谁知晴雯早遣春燕回了探春。当下尤氏,李纨,探春三人带着平儿与众媳妇走来,将四个喝住。问起原故,赵姨娘便气的瞪着眼粗了筋,一五一十说个不清。尤李两个不答言,只喝禁他四人。探春便叹气说:“这是什么大事,姨娘也太肯动气了!我正有一句话要请姨娘商议,怪道丫头说不知在哪里,原来在这里生气呢,快同我来。”说着呢,就把赵姨娘给拉走了。

那赵姨娘一边身不由己地往外走,一边还在那骂骂咧咧。这时候探春可就撂下脸子发话了:“那些小丫头子们原是些顽意儿,喜欢呢,和他说说笑笑,不喜欢便可以不理他。便他不好了,也如同猫儿狗儿抓咬了一下子,可恕就恕,不恕时也只该叫了管家媳妇们去说给他去责罚,何苦自己不尊重,大吆小喝失了体统。你瞧周姨娘,怎不见人欺他,他也不寻人去。我劝姨娘且回房去煞煞性儿,别听那些混帐人的调唆,没的惹人笑话,自己呆,白给人作粗活。心里有二十分的气,也忍耐这几天,等太太回来自然料理。”一席话说得赵姨娘闭口无言,只得回房去了。这样一来,小戏子大战赵姨娘,不就以赵姨娘既输了仗又输了理宣告结束了吗?

那大家怎么看待这件事?很明显,随着大观园人口的增长,权威的缺失以及各种矛盾的积累,原本世外桃源一样的大观园已经慢慢变成一个火药桶了,随便一个什么小火星都能让这火药桶爆炸。就拿这茉莉粉替去蔷薇硝来说,本来是一件小事儿,其实是一个小误会,可是因为这里夹杂着庶子跟嫡子的落差,夹杂着姨娘跟夫人的纷争,夹杂着老婆子和小丫头的矛盾,这不就酿成了一场大冲突吗?

如果我们只带入年轻人的眼光,当然会觉得这个赵姨娘又蠢又事,甚至忍不住会为讲义气又智谋而又充满反抗精神的小戏子们叫好。但是如果你跳出大观园的圈子,带着二百多年之后的眼光回头看,你就会发现,赵姨娘的结局又何尝不是晴雯、芳官他们的未来呢?

赵姨娘一生纠结什么呀?其实就在纠结自己到底算什么。她说方官是我花银子钱买来学戏的,这意味着在她心里已经把自己当成荣国府的主子。可是芳官一句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却又把她狠狠的打回了原型。你仔细想想,赵姨娘一辈子痛苦,一辈子纠结的不就是这主子不算主子,奴才不算奴才的身份吗?

探春让她向周姨娘学习,问题是周姨娘无儿无女无宠,早已心如死灰,活的就像一团空气一般无足轻重。可赵姨娘有儿有女,有夸耀争宠的资本和模模糊糊的期望啊,她又怎么可能像周姨娘那样自甘下流呢?

想来啊,赵姨娘年轻的时候,应该也是个漂亮活泼、心高气傲的小丫头,这才会被贾政看中,成了贾政的小老婆。可是,半辈子苦熬下来,赵姨娘却发现,无论是她还是她儿子,都摆脱不了遭人轻贱的命运。就算是对整个贾府利益威胁最小的女儿,要想出人头地,也只能以打击她、贬低她,乃至跟她决裂做投名状。这个残酷的现实就像慢性毒药,一天天侵蚀着赵姨娘的心,让她越来越魔怔,也越来越丑陋。

她跟芳官这群小戏子打架,晴雯他们那帮大丫头都站在旁边看笑话。可是大家想,假使贾府不发生大的变故,生活还像这样一代代往前推进的话,焉知日后的芳官晴雯不会变得像赵姨娘一样了?

所以,贾宝玉也好,曹雪芹也好,就只能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女儿身上,希望女儿们永远不长大,永远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美珍珠。可现实却是,时光飞逝,女儿们终究要走出大观园这个人世间的太虚幻境,到那时候,她们除了变成死鱼眼,还有什么其他的出路吗?

那他们如此,她们的儿子们不也还是会像宝玉和贾环这样重复着兄弟纷争、兄弟反目乃至兄弟阋墙的轮回嘛?这就是贾府由盛转衰的内在根源,是红楼梦无解的矛盾,也是中国古代社会无解的矛盾。

第二部分,大观园里的利益交换。

大家看《红楼梦》如果只专注于宝黛爱情,会觉得大观园真是青春儿女的伊甸园,一切都显得那么纯情,那么美好。但是如果你把眼光放宽,就会发现大观园也是一个名利场,在这儿什么都可以交换。

那这一回的下半段不是叫“玫瑰露引来茯苓霜”吗?其实不光是玫瑰露和茯苓霜可以交换,大观园里的小丫头跟小丫头,小丫头跟老婆子,老婆子跟老婆子,乃至贾府跟外头的官场,什么都可以交换,而且谁都能参与交换。

在所有的交换之中,有三对交换最发人深省。一对是蝉姐和翠墨用劳力来交换情报,一对是芳官和刘嫂子用温情来交换岗位,还有一对是刘嫂子和他的哥哥嫂子用玫瑰露交换茯苓霜,因此呢,又牵扯出了贾府和外界官员的利益交换。

先看第一对,蝉姐和翠默用劳力换情报。

怎么回事呢?上一次咱们不是说赵姨娘大战小戏子吗?探春虽然把赵姨娘弹压了一顿,平息了事态,但她心里还是越想越气,觉得这样的荒唐事儿,根本就不是赵姨娘一个人的主意,肯定有人在背后挑唆她,拿她当枪使。

那这个挑事儿的人到底是谁呢?探春就让媳妇儿们去查,这不是大海捞针吗吗?媳妇儿们也没当一回事儿,只是装模作样的问了问赵姨娘身边的人,就回来报告探春:“一时难查,慢慢访查,凡有口舌不妥的,一总来回了责罚。”

可是大观园这一方小天地,其实根本就没有秘密可言,别看管事的媳妇儿们查不出来谁是教唆犯,跟着探春的小戏子艾官可知道。艾官就悄悄的回探春道,“都是夏妈和我们素日不对,每每的造言生事。前儿赖藕官烧钱,幸亏是宝玉叫他烧的,宝玉自己应了,他才没话说。今儿我与姑娘送手帕去,看见和姨奶奶在一处说了半天,嘁嘁喳喳的,见了我才走开了。”

这不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目击证人吗?可是探春是个很稳当的人,她也知道这些小戏子都是一伙的,又都跟干娘不对付,出了事儿就想把祸水往干娘身上引,所以也并没有把艾官的小报告当一回事儿。

问题是我之前也说了,贾府奴才之间的关系最是盘根错节,夏婆子除了有一个外甥女春燕在宝玉那当差,还有一个外孙女叫蝉姐在探春这儿当个小杂役。这个蝉姐挺勤快,经常给探春的那些丫头们买东西,这些丫头们都跟她好。那这一天,探春的二号丫头翠默又叫蝉姐出去给她买糕吃。蝉姐说:‘我才扫了个大园子,腰腿生疼的,你叫个别的人去罢。”翠墨笑说:“我又叫谁去?你趁早儿去,我告诉你一句好话,你到后门顺路告诉你老娘防着些儿。”说着就将艾官告夏婆子那些话一五一十的告诉了蝉姐。那蝉姐一听可急了,当即就接了翠墨的钱,到小厨房去找人替她买糕去了。同时,她还把这个消息传给了他的姥姥夏婆子。

这不就是婵姐用自己的劳力交换了翠墨的情报吗?同时也让我们看到,大观园里绝不是清清楚楚的分成了小丫头和老婆子两派,事实上无论是小丫头还是老婆子,内部都还有错综复杂的矛盾以及勾心斗角的斗争。

再看第二对,柳嫂子和芳官用温情换岗位。

这又是怎么回事呢?上一次不是说芳官大战赵姨娘哭的都昏死过去了吗?可是随着赵姨娘被探春弄走,芳官也立马就雨过天晴,起死回生了,她还高高兴兴的跑到大观园里的小厨房,替宝玉点起菜来。

怎么点呢?她就趴着院门冲里头喊:“柳嫂子,宝二爷说了晚饭的素菜要一样凉凉的酸酸的东西,只别搁上香油弄腻了。”这柳嫂子是厨房的头啊,一听之后立马回道,“知道。今儿怎遣你来了告诉这么一句要紧话。你不嫌脏,进来逛逛儿不是?”

这个柳嫂子对芳官是真不错,比她的干娘可强了不少。那芳官就走了进来,正好碰上蝉姐派出去买糕的那个婆子回来了。那芳官不是跟柳嫂子关系好吗?柳嫂子又是厨房的头,芳官就觉得自己在小厨房能随意指使了,就大拉拉的说道:“谁买的热糕?我先尝一块儿。”

问题是这糕是蝉姐的,而蝉姐正因为艾官告密的事儿,对这些小戏子没好印象了,一把就从婆子里把那糕给夺过来了,还说:“这是人家买的,你们还稀罕这个。”

这不就让芳官丢了面子吗?那柳嫂子一看,赶忙笑道,“芳姑娘,你喜吃这个?我这里有才买下给你姐姐吃的,他不曾吃,还收在那里,干干净净没动呢。”说着,便拿了一碟出来,递与芳官,又说:“你等我进去替你炖口好茶来。”

这可给芳官长了威风了吧,她拿起那块糕就举到了蝉姐脸上,还说,“谁稀罕吃你那糕,这个不是糕不成?我不过说着顽罢了,你给我磕个头,我也不吃。”说着,便将手内的糕一块一块的掰了,掷着打雀儿顽,口内笑说:“柳嫂子,你别心疼,我回来买二斤给你。”这不是气人吗?蝉姐气的怔怔的,瞅着冷笑道:“雷公老爷也有眼睛,怎不打这作孽的!他还气我呢。我可拿什么比你们,又有人进贡,又有人作干奴才,溜你们好上好儿,帮衬着说句话儿。”

那好,柳嫂子为什么甘心给芳官当干奴才?因为她有求于芳官。柳嫂子有个女儿排行第五,小名就叫五儿,年纪也有16岁了,长得又漂亮,只可惜一身多病就没能当上差,一直在家吃闲饭。可是自从柳嫂子进了大观园里的小厨房,她就发现怡红院里头丫头真多,差事也真清闲,根本就不需要什么体力。再加上宝玉已经放出话去,以后要把丫头们都放出去。柳嫂子就动了心了,一心想要把刘五儿弄到怡红院去当差。

问题是她一个厨子身份卑微,在主子跟前说不上话。怎么办呢?柳嫂子就打起芳官的主意来了。大家要知道在到小厨房之前,柳嫂子原本是梨香院的差役,那时候她对这些小戏子们就非常好,时常给她们安排点夜宵什么的,比那些干娘体贴多了,小戏子们呢也都由衷的感激她。那现在芳官不是到了宝玉身边吗?而且还挺得宠,于是柳嫂子就央告芳官,让她去跟宝玉说把五儿选进怡红院。

那既然是有求于人,柳嫂子可不就越发殷勤起来了吗?那芳官又最是个争强好胜爱逞能的人,一看柳嫂子这么看重她,她也拍了胸脯说,这有什么包在我身上。那芳官如此大包大揽,她有没有这个本事?还真有。为什么?因为宝玉喜欢她,愿意听她的话。再说了,她也打听到了怡红院正经还少两个人的窝。一个是红玉的,当初琏二奶奶要了去,一直还没给人来。还有一个是坠儿的,自从她被撵了出去,也还没补空。

两个编制补一个人,这一点都不过分。但是芳官又是个有智谋的小丫头,她并不着急去办这件事儿,为什么?倒不是稀图柳嫂子母女更多的孝敬,她是觉得时机还不到。她也跟五儿说了:“皆因平儿每每的和袭人说,凡有动人动钱的事,得挨的且挨一日更好。如今三姑娘正要拿人紥筏子呢,连他屋里的事都驳了两三件,如今正要寻我们屋里的事没寻着,何苦来往网里碰去。倘或说些话驳了,那时老了,倒难回转。不如等冷一冷,老太太、太太心闲了,凭是天大的事先和老的一说,没有不成的。”

说到这儿,咱们还真是不免要感慨一番了。大家一说到芳官,总觉得她是个可怜的小戏子、小丫头,连探春都说,这些小丫头就是些玩意儿,跟小猫小狗一样。可谁能想到这主子眼里的小玩意儿竟有这么大的智谋,这么大的能量。事实上,如果没有后面那些变故,芳官还真能把五儿安排进怡红院。

那芳官为什么替柳嫂子一家这么卖力气啊?说白了还是因为这些小戏子从小就被买进贾府,她们实在是太缺爱了。她们确实抓尖要强,但是呢,谁要是给他们一丁点温情,她们绝对会拿命去换。那龄官画蔷是为了爱,藕官烧纸是为了爱,芳官为刘五儿谋差事又何尝不是为了爱呢?只不过让龄官和藕官奋不顾身的是爱情,而让芳官奋不顾身的是一点人间温情罢了。这不就是柳嫂子和芳官以温情换岗位吗?

再看第三对,柳嫂子和他的哥哥嫂子用玫瑰露换茯苓霜。

这又是怎么回事?说起来,这个芳官对柳嫂子母女是真好,她不光给五儿谋差事,还从宝玉那儿要玫瑰露给她喝。

这玫瑰露又是什么东西?《红楼梦》第34回宝玉挨打的时候曾经提到过,当时袭人不是说宝玉不愿意吃玫瑰卤子吗?王夫人就给了袭人两小瓶香露,其中一瓶就是玫瑰露。按王夫人的说法,这东西一碗水里只挑一茶勺子就香得不得了。袭人赞叹这个装露的小玻璃瓶精致。王夫人又说了,这是进贡给宫里的东西,你没看那上头还贴着鹅黄的签子吗?还嘱咐袭人好生收着,别糟蹋了。

那王夫人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哪,她都这么说,可见这玫瑰露确实珍贵。可是芳官为了柳五儿就敢跟宝玉开口要,而且她第二次要的时候,宝玉还索性连瓶子都给她。

这玫瑰露究竟长什么样?曹雪芹也给我们描述了,这只见一个五寸来长的小玻璃瓶里,一小半胭脂一样的汁子闪闪发光,柳嫂子一下子就把它认成西洋葡萄酒。大家看这个误会真是高端大气上档次,要知道在曹雪芹生活那个年代,中国能有几个人见过西洋葡萄酒?可是,在大观园做菜的柳嫂子就见过,这不就是贵族人家的奢华吗?

可是,饶是柳嫂子见过葡萄酒,她可并没见过瓶装的玫瑰露。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玫瑰露更值钱,也更珍贵。这么珍贵的东西,柳嫂子都舍不得全给自家女儿吃了,就跟五儿讲:“再不承望得了这些东西,虽然是个珍贵物儿,却是吃多了也最动热。竟把这个倒些送个人去,也是个大情。”那五儿就问她了,送谁呀?柳嫂子说,“送你舅舅的儿子,昨日热病,也想这些东西吃。如今我倒半盏与他去。”

那五儿的舅舅不就是柳嫂子的哥哥吗?这哥哥又是何许人呢?他是贾府的门房,见妹妹拿来这么珍贵的东西,做哥哥的也想有个回礼。那回什么呢?等柳嫂子往外一走,她嫂子就向抽屉内取了一个纸包,也跟出来了,到了墙角边递给柳嫂子说,“这是你哥哥昨儿在门上该班儿,谁知这五日一班,欢迎关注公众号“丁中广祥”竟偏冷淡,一个外财没发。只有昨儿有粤东的官儿来拜,送了上头两小篓子茯苓霜。余外给了门上人一篓作门礼,你哥哥分了这些。这地方千年松柏最多,所以单取了这茯苓的精液和了药,不知怎么弄出这怪俊的白霜儿来。说第一用人乳和着,每日早起吃一盅,最补人的,第二用牛奶子,万不得,滚白水也好。我们想着,正宜外甥女儿吃。

这不就是回目里所说的“玫瑰露引来茯苓霜”吗?这也是一种交换呢,而且这一重交换里面还包含着另外两重更重要的交换。

这茯苓霜是哪儿来的?柳嫂子的嫂子说的非常清楚,那是粤东的官来拜送给贾府的。这意味着什么?不就意味着贾府跟地方有勾结,有利益输送吗?这在任何时代都是有可能出问题的。

那还有粤东的官儿给贾府的主子们送礼才送两蒌,给门房送就得送一蒌,这意味着什么?这就是俗话说的宰相门房七品官,很明显贾府的奴才们除了有主子给的一份收入,还有另外的灰色收入,而他们这灰色收入,其实也是官场腐败的一部分,最后出事儿的时候恐怕都要算在贾府头上。这样看来,玫瑰露引来茯苓霜,这小小不言的亲情交换背后,岂不是埋伏着贾府日后的大风波吗?

其实啊,除了这个事关全局的大风波之外,这三场利益交换还埋伏着三个隐忧呢。

第一个,芳官太尖利,也太轻狂了,几乎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眼前自然是打遍天下无敌手,可她兜揽了这么多事儿,又得罪了这么多人,谁知道哪天会招来灾祸呢?《红楼梦》第77回美优伶斩情归水月的伏笔已经在这儿埋下了。

第二个,刘五儿对未来想的太美,也太简单了。柳嫂子去探望生病的侄子,为什么那么匆匆忙忙就要走啊?因为有一个叫钱槐的小厮也正好去探病了。这个钱槐又是何许人呢?他是赵姨娘的内侄,父母在库上管账,他自己跟贾环上学,在贾府的奴才里也算是有头有脸。

那钱槐有钱有势,就看上了漂亮的刘五儿,已经请媒人提过亲了。柳嫂子本来也是愿意的,可五儿自己看不上他。那现在刘五儿又有了怡红院这么一个职位了,所以就连柳嫂子也不搭理人家了。那钱槐又气又愧,却并不肯善罢甘休,发誓一定要把五儿弄到手。这不就尴尬了吗?

这样想来,按照曹雪芹最初的设计,恐怕钱槐包括他背后的赵姨娘,还会在刘五儿的人生道路上使绊子,只不过现存的版本就用五儿受冤枉气短命而死,一带而过,看不到这些更精彩的细节。

第三个,像玫瑰露和茯苓霜这类高级的东西出现在奴才家里还是太危险了。对这一点,刘五儿也罢,柳嫂子的嫂子也罢,其实隐隐约约是有感觉的。那柳嫂子要给他侄子送玫瑰露的时候,刘五儿就冷笑道,“依我说,竟不给他也罢了。倘或有人盘问起来,倒又是一场事了。”可刘嫂子却说,“那里怕起这些来,还了得了。我们辛辛苦苦的,里头赚些东西,也是应当的。难道是贼偷的不成?”

根本就没当回事,那等柳嫂子从他哥哥家里出来,他嫂子给他茯苓霜的时候也说:“本来我要瞧瞧他去,给他带了去的,又想主子们不在家,各处严紧,我又没甚么差使,有要没紧跑些什么。况且这两日风声,闻得里头家反宅乱的,倘或沾带了倒值多的。姑娘来的正好,亲自带去罢。”

这不就是平儿此前说的家里大小事情已经出了八九件了吗?这也难免让人产生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担忧吧。那么五儿和柳嫂子的嫂子,他们这些担忧是否会变成现实呢?本号有偿提供与此配套的音频资源,如有需要可与我联系。
蒙曼精讲红楼梦第五十九回

丁中广祥听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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