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曼精讲红楼梦第五十八回

文摘   2024-11-22 10:29   江苏  


我个人看过《红楼梦》,也看过俞平伯、张爱玲等人评红楼,直到听到蒙曼讲红楼梦,用四个字形容,那就是——惊为天人。如果再加四个字,那就是——唇齿留香。
曹雪芹的《红楼梦》,皇冠之明珠,无出其右者。蒙曼解读红楼梦,个人认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难有出其右者,她的文采+口才,她的洞察力、见解、人生观都超越了世俗,达到一个很高的高度。

---------------------------------------------------------------------------------------------------------------------------------------------------------------------------------------------------------------------------------------------------------------------------------------------------------------------------------

第58回:杏子阴假凤泣虚凰,茜纱窗真情揆痴理

《红楼梦》从第58回到60回,其实有一个共同的主题,那就是乱者为王。因为宫里的老太妃去世,贾母王夫人邢夫人这些诰命夫人都要去守丧送葬,足足走了有一个月。那没了主心骨和权威,大观园可就暴露出问题来了,各种各样的大小变故层出不穷。其中有一个最核心的线索,就是小丫头和老婆子的斗争。从单个战役上来讲,都是伶牙俐齿而又任性纯真的小丫头战胜了庸俗而世故的老婆子,但是就红楼梦的总体结局而言,却是青春一败涂地。我们今天要说的第58回,其实就是这场斗争的一个开篇。

第一部分,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我为什么要用这个题目?因为这一回的主角就是几个小戏子。大家看《红楼梦》会发现,大观园有两次非常重要的添丁进口,第一次是第49回,薛宝琴、邢岫烟、李纹、李琦这一把子四根水葱进入大观园,引发了大观园的青春狂欢。第二次则是这第58回,原本在梨香院学戏的八个小戏子进入大观园当丫鬟,给大观园增添了新的活力,也增添了新的烦恼。

怎么回事呢?原因还是刚刚说到的那位老太妃去世。太妃去世属于国丧,按照当时的规矩,官宦人家一年之内都不许奏乐行乐,各家有戏班子的都要一律解散。贾府当初不是因为元妃省亲买了十二个小戏子,这时候也要解散,可是这些小戏子各有苦衷,大多数并不愿意离开贾府,怎么办呢?一番协商之后,有八个就留了下来,直接从小戏子转换成了小丫头。那八个贾母便留下文官自使,将正旦芳官指与宝玉,将小旦蕊官送了宝钗,将小生藕官指与了黛玉,将大花面葵官送了湘云,将小花面豆官送了宝琴,将老外艾官送了探春,尤氏便讨了老旦茄官去。

大家看这几个小戏子跟主子之间的搭配绝妙。贾母为什么留下文官?因为贾母是整个贾府的大家长,而文官也是这十二个小戏子中的领头人,每次演出都是她出面应对主子说话,做事儿特别机灵得体。你比方说《红楼梦》第54回,贾府过元宵节,贾母不是让这些小戏子出来表演演嘛,还吩咐他们好好演,因为在座的李婶和薛姨妈家里也都是有戏的。这时候呢,文官就笑着回道:“这也是的,我们的戏自然不能入姨太太和亲家太太姑娘们的眼,不过听我们一个发脱口齿,再听一个喉咙罢了。”这不就是个伶俐孩子吗?贾母一向喜欢伶俐的,所以把文官派给贾母恰如其分。

为什么把大花面葵官送了湘云,小花面豆官送给宝琴呢?因为大花脸和小花脸都是扮演那种豪爽活泼的人物,这不正合了湘云和宝琴的性情吗?那为什么又把老外艾官送给探春呢?这个老外在昆曲中属于深杭,虽然总体上来说戏份不大,但是在某些剧目之中,老外的地位却是非常重要的。你比方说大家都熟悉的昆曲《十五贯》里头,大清官况钟,那不就是老外吗?这也正符合了探春在《红楼梦》中偶尔露峥嵘的人物定位和重要程度。

为什么把老旦茄官给了尤氏?因为尤氏当时正协理宁荣两府,要知道宁荣两府也有上千号的人口,几位德高望重的诰命夫人都出去了,家中不就无人料理了吗?荣国府这边凤姐生病,她原来的工作都让李纨、探春、宝钗分担了,这三个人又是新手,光荣国府的事儿都焦头烂额,还要请了薛姨妈住进大观园,帮着照看这些姐妹,她们就更不可能再去照看宁国府了。那怎么办?贾府干脆撒谎,声称尤氏生孩子,就让她请假在家兼顾两府。这就是所谓的“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尤氏既然是监理宁荣两府,直接负责小戏子们的遣散安插工作,她给自己发点福利,留一个老旦茄官使唤也并不为过。

不过这个分配方案最耐人寻味的还不是这几位,而是正旦芳官、小旦蕊官和小生藕官的去向。按照曹雪芹的安排,正旦芳官给了宝玉,小旦蕊官给了宝钗,小生藕官给了黛玉。这个搭配可太有趣了吧,按照我们一般的理解,贾宝玉在《红楼梦》中的地位就相当于昆曲里的小生,那黛玉的地位相当于闺门旦,也就是小旦,而正旦的人设偏重于贤妻良母,比较符合宝钗端庄持重的形象。那这样说来,应该是小生藕官给宝玉,小旦蕊官给黛玉,而正旦芳官给宝钗才对吧?可是曹雪芹偏不这么写,他把小生藕官给了黛玉,正旦芳官给了宝玉,又把小旦蕊官给了宝钗,这不就是乾坤大挪移吗?这可不光是在追求男女倒错的喜剧效果,其实他还暗示着宝黛钗三人注定不会像人们期待的那样有情人终成眷属,而是要经历出人意料的错位与波折。

那到底是怎样的波折呢?看看这一回的杏子阴假凤泣虚凰就明白了。当时恰好是清明节,贾府也派子弟到家庙铁槛寺去给亡灵烧纸。那宝玉是大病初愈就没有去,但是袭人也让他在园子里走走,别整天睡出病来。那宝玉就拄着杖往林黛玉的潇湘馆来了,怡红院和潇湘馆之间有一棵大杏树,杏花已经全落,一簇簇的小杏结满枝头。看到这番情景,宝玉就不免伤感起来了:“能病了几天,竟把杏花辜负了!不觉倒‘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因此仰望杏子不舍。又想起邢岫烟已择了夫婿一事,虽说是男女大事,不可不行,但未免又少了一个好女儿。不过两年,便也要“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再过几日,这杏树子落枝空,再几年,岫烟未免乌发如银,红颜似槁了,因此不免伤心,只管对杏流泪叹息。

青春易逝,这不是红楼儿女伤春悲秋的老主题吗?可是这一次啊,曹雪芹并没有让事情沿着这个思路走下去,而是引出了一桩意想不到的事儿。

什么事呢?宝玉正在胡思乱想,忽见一股火光从山石那边发出,将雀儿惊飞。宝玉吃了一大惊,又听那边有人喊道:“藕官,你要死,怎弄些纸钱进来烧?我回去回奶奶们去,仔细你的肉!”宝玉听了,益发疑惑起来,忙转过山石看时,只见藕官满面泪痕,蹲在那里,手里还拿着火,守着些纸钱灰作悲。宝玉忙问道:“你与谁烧纸钱?快不要在这里烧。你或是为父母兄弟,你告诉我姓名,外头去叫小厮们打了包袱写上名姓去烧。”藕官见了宝玉,只不作一声。宝玉数问不答,忽见一婆子恶恨恨走来拉藕官,口内说道:“我已经回了奶奶们了,奶奶气的了不得。”藕官听了,终是孩气,怕辱没了没脸,便不肯去。婆子道:“我说你们别太兴头过余了,如今还比你们在外头随心乱闹呢。这是尺寸地方儿。”指宝玉道:“连我们的爷还守规矩呢,你是什么阿物儿,跑来胡闹。怕也不中用,跟我快走罢!”宝玉忙道:“他并没烧纸钱,原是林妹妹叫他来烧那烂字纸的。你没看真,反错告了他。”藕官正没了主意,见了宝玉,也正添了畏惧,忽听他反掩饰,心内转忧成喜,也便硬着口说道:“你很看真是纸钱了么?我烧的是林姑娘写坏了的字纸!”

那婆子听如此,亦发狠起来,便弯腰向纸灰中拣那不曾化尽的遗纸,拣了两点在手内,说道:“你还嘴硬,有据有证在这里。我只和你厅上讲去!”说着,拉了袖子,就拽着要走。宝玉忙把藕官拉住,用拄杖敲开那婆子的手,说道:“你只管拿了那个回去。实告诉你:我昨夜作了一个梦,梦见杏花神和我要一挂白纸钱,不可叫本房人烧,要一个生人替我烧了,我的病就好的快。所以我请了这白钱,巴巴儿的和林姑娘烦了他来,替我烧了祝赞。原不许一个人知道的,所以我今日才能起来,偏你看见了。我这会子又不好了,都是你冲了!你还要告他去。藕官,只管去,见了他们你就照依我这话说。等老太太回来,我就说他故意来冲神祇,保祐我早死。”

藕官听了益发得了主意,反倒拉着婆子要走。那婆子听了这话,忙丢下纸钱,陪笑央告宝玉道:“我原不知道,二爷若回了老太太,我这老婆子岂不完了?我如今回奶奶们去,就说是爷祭神,我看错了。”宝玉道:“你也不许再回去了,我便不说。”婆子道:“我已经回了,叫我来带他,我怎好不回去的。也罢,就说我已经叫到了他,林姑娘叫了去了。”宝玉想一想,方点头应允。欢迎关注公众号“丁中广祥听文化”那婆子只得去了。

等那婆子走远了,宝玉问他:“到底是为谁烧纸?我想来若是为父母兄弟,你们皆烦人外头烧过了,这里烧这几张,必有私自的情理。”藕官因方才护庇之情感激于衷,便知他是自己一流的人物,便含泪说道:“我这事,除了你屋里的芳官并宝姑娘的蕊官,并没第三个人知道。今日被你遇见,又有这段意思,少不得也告诉了你,只不许再对人言讲。”又哭道:“我也不便和你面说,你只回去背人悄问芳官就知道了。”说完就走了。

这可激起了宝玉的好奇心,回去就想问芳官,不料湘云他们几个又到怡红院来找袭人玩,不得空。好不容易客人走了,芳官又因为洗头的事儿跟自己的干娘吵了起来。一直等到丫头们都去吃晚饭的时候,宝玉这才给芳官使了个眼色,就把芳官单独留下来了,并把前因后果都跟芳官说了一遍,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芳官一听,满面含笑,又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事说来可笑又可叹。”宝玉听了,忙问如何。芳官笑道:“你说他祭的是谁?祭的是死了的菂官。”宝玉道:“这是友谊,也应当的。”芳官笑道:“那里是友谊?他竟是疯傻的想头,说他自己是小生,菂官是小旦,常做夫妻,虽说是假的,每日那些曲文排场,皆是真正温存体贴之事,故此二人就疯了,虽不做戏,寻常饮食起坐,两个人竟是你恩我爱。菂官一死,他哭的死去活来,至今不忘,所以每节烧纸。后来补了蕊官,我们见他一般的温柔体贴,也曾问他得新弃旧的。他说:‘这又有个大道理。比如男子丧了妻,或有必当续弦者,也必要续弦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续,孤守一世,妨了大节,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

大家看,这不就是回目中所说的“杏子阴假凤泣虚凰”吗?本来凤和凰那是一雄一雌,双宿双飞,象征着人间的恩爱夫妻,所以咱们在古琴曲里还能听到《凤求凰》这支名曲啊。可是呢,藕官和菂官也罢,和蕊官也罢,都只是小戏子,他们的夫妻关系都是舞台上演出来的,并不是真的,既然如此,藕官在清明节给菂官烧纸哀哭,那不就是假凤泣虚凰吗?

这个混淆了舞台和生活,道错了男儿和女儿的故事,是不是特别像前些年大家非常熟悉的那部电影《霸王别姬》啊?在那部电影里有两句戏词让人印象深刻,一句是“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道尽了程蝶衣性别倒错的困境。还有一句是说“好是一辈子就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行”,又道尽了程蝶衣假戏真做的事情。

不过藕官和菂官以及蕊官的这段关系,还不仅仅是假戏真做这么简单。他其实是把宝黛钗三人的结局都给暗示出来了。什么结局?大家都知道宝黛二人是木石前盟,他们之间的爱情故事也是《红楼梦》前80回最重要的线索。可后来的结局,却是宝玉娶了宝钗,成就了所谓的金玉良缘。这个宝二奶奶的角色是如何从黛玉转化到宝钗身上去的呢?那宝玉对黛玉如此深情,她为什么又能接受这种转换呢?这可是二百多年来困扰无数读者的一个大问题吧。

对此《红楼梦》后40回是怎么处理的?他是先让宝玉丢玉,把他变成个傻子,再安排一个掉包计,让薛宝拆换掉林黛玉,林黛玉也因此焚稿断痴情,临死之前还留下半句话,说“宝玉你好”。好什么?一般的猜测自然是你好狠心,也就是说黛玉还是被宝钗算计,又被宝玉给辜负了。

那是不是?咱们看看藕官和菂官蕊官之间的故事就明白了。那个藕是莲藕,也就是莲子的根,菂是莲子,也就是莲花的果,它们本来就是同根共生,就相当于宝黛之间的木石前盟,但是后来菂官死去了,这时候蕊官就补上来了,因为蕊就是莲花的花蕊,那也就是下一代的莲子。这样说来,宝黛钗三人的关系不就清楚了吗?黛玉活着的时候,宝玉自然是心里眼里只有黛玉,就犹如藕官一心一意的爱着菂官,但是后来黛玉泪尽而逝,宝玉再娶宝钗也是顺理成章。

因为藕官说的好啊,比如男子丧了妻,或有必当续弦者,也必要续弦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宝玉和宝钗的婚姻不就是这么回事吗?这里头没有调包计,没有阴谋论,也没有林黛玉焚稿断痴情,薛宝钗出闺成大礼那样的戏剧性场面,有的就是《红楼梦》开头所说的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呀。人生一世可不就是不如意事常八九。所以宝玉和宝钗婚后必然会有一段岁月静好的时光,他们之间不是仇人。

但是宝玉和黛玉终究是三生石畔的木石前盟,他们之间的情谊和缘分又远远超过了藕官和菂官之间的情谊,所以后来在面对一系列的家庭变故和观念冲突之后,宝玉还是选择了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选择了悬崖撒手,那就是另外一回事儿。

好,我们现在还是说回这个藕官和菂官。藕官的故事对宝玉到底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又一次人生启蒙。我们之前说过龄官画蔷,那就是对宝玉的一次启蒙,让他知道了一个人只能得一个人的眼泪,知道了爱情的专一性。现在藕官烧纸对宝玉又是一次启蒙,让他知道了人可以喜新而不弃旧,知道了情感的复杂性。

那宝玉是怎么回馈藕官的?他除了庇护藕官,还给了藕官一个最好的点拨。他说:“这纸钱原是后人异端,不是孔子遗训。以后逢时按节,只备一个炉,到日随便焚香,一心诚虔,就可感格了。愚人原不知,无论神佛死人,必要分出等例,各式各例的。殊不知只一‘诚心’二字为主。即值仓皇流离之日,虽连香亦无,随便有土有草,只以洁净,便可为祭,不独死者享祭,便是神鬼也来享的。你瞧瞧我那案上,只设一炉,不论日期,时常焚香。他们皆不知原故,我心里却各有所因。随便有清茶便供一钟茶,有新水就供一盏水,或有鲜花,或有鲜果,甚至荤羹腥菜,只要心诚意洁,便是佛也都可来享,所以说,只在敬不在虚名。以后快命他不可再烧纸。”

这不就是回目中所说的“茜纱窗真情揆痴理”吗?而且这也呼应了《红楼梦》第44回宝玉跑到水仙庵祭奠金钏之后,黛玉借着看戏点拨宝玉的那句话。当时黛玉不是说吗,“天下的水总归一源,不拘那里的水舀一碗,看着哭去,也就尽情了。”这种只重真情,不拘行迹的说法,不光是黛玉在点拨宝玉,也不光是宝玉在点拨藕官,而是大观园里这些青春儿女在相互点拨,还是曹雪芹在点拨我们,这也正是《红楼梦》传达给我们的最大的主题。

刚才我们说藕官、菂官和蕊官的故事预示着宝黛钗三人的结局,其实这一回还有两个重要的暗示,一处是宝玉到潇湘馆看着黛玉越发瘦的可怜,这暗示着什么?暗示着黛玉的生命已经快走到尽头了。还有一处是宝玉跟芳官说,哪怕到了仓皇流离之日,也可以祭祀心中的人,这暗示着什么?暗示着贾府仓皇流离的那一天也迫近了。大家只要仔细看就会发现,这样的暗示和谶语越到后来就越多起来,不断的提醒着我们大悲剧就要降临了。

第二部分,美珍珠与死鱼眼。

曹雪芹笔下有金陵十二钗,那都是出身豪门的千金小姐;也有红楼十二官,那都是从姑苏买回来的小戏子。十二钗里有两个代表人物,一个是宝钗,一个是黛玉;十二官里也有两个代表人物,前期是龄官,后期是芳官。那龄官的主打特点是痴情,经典戏份是龄官画蔷,而芳官的主打特点是厉害,打遍天下无敌手。

跟谁打呢?芳官的第一仗就打向了她的干娘何婆子。那干娘又是怎么回事?要知道古代学戏都讲究童子功,因此这十二官刚刚买回来的时候,都还是没有什么生活自理能力的小孩子。那怎么办呢?贾府就给他们每个人配备了一个干娘,把他们的生活费都打到干娘的卡里,再由干娘照管他们的生活。

这个做法本来挺人性化的,问题是呢,那些做干娘的都是荣国府的三等婆子,原本就穷,又没什么见识,未免见钱眼开,就克扣起小戏子的生活费来。而小戏子又因为学戏的缘故,远比一般的小女孩心高气傲,伶牙俐齿,这样一来,双方不就产生矛盾了吗?

但是欢迎关注公众号“丁中广祥听文化”小戏子们还在梨香院的时候,干娘是不敢太放肆的,因为小戏子毕竟属于专业技术人员,身份比较特殊。可是现在这些小戏子不都转化成小丫头了吗?这就好比凤凰落难,干娘可就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了。那老婆子蓄意欺压小戏子,小戏子又不肯吃亏,这样一来,大观园可就成了他们的新舞台,上演起打戏来了。

怎么打的?其实是两个环节,第一个环节是洗头。那芳官的月钱不是都交给何婆子了吗?她的生活开销自然也由何婆子包揽。这一天,芳官跟何婆子说要洗头,那何婆子倒也把鸡蛋、头油之类的东西给拿出来了,可是她偏不让芳官洗,而是让自己的亲生女儿先洗,等亲生女儿洗过了,再让芳官就着剩水洗。

芳官哪能受这种气,当即就吵吵起来了,说:“我一个月的月钱都是你拿着,沾我的光不算,反倒给我剩东剩西的。”这不就是揭了何婆子的短吗?那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何婆子恼羞成怒,就骂道:“不识抬举的东西!怪不得人人说戏子没一个好缠的。凭你甚么好人,入了这一行,都弄坏了。这一点子屄崽子,也挑幺挑六,咸屄淡话,咬群的骡子似的!”

像这样娘俩吵架拌嘴的事儿,如果还是在梨香院,可能嚷嚷一会儿也就过去了。问题是他们现在是在怡红院了呀,怡红院是有规矩的,他们这么一吵吵,袭人先就发话了,说:“少乱嚷,瞅着老太太不在家,一个个连句安静话也不说。”

你看这话说的非常有袭人的特点吧,谁是谁非先放在一边,息事宁人要紧。可是怡红院的二号大丫头晴雯是直肠子,她偏要分出个是非曲直来,她说:“都是芳官不省事,不知狂的什么也不是,会两出戏,倒像杀了贼王,擒了反叛来的。”晴雯是高雅派,别看她自己厉害,她可并不愿意看到小丫头阳风乍举,所以主张打压一下小丫头的威风。

那她这么说,袭人又开始新的一轮息事宁人了,说:“一个巴掌拍不响,老的也太不公些,小的也太可恶些。”这不还是各打五十大板。那本来大丫头们这么弹压几句也就完了,可是怡红院又不仅仅有管事的大丫头,还有怜香惜玉的怡红公子。

听他们这么说,宝玉也发话了,说:“怨不得芳官。自古说:‘物不平则鸣’。他少亲失眷的,在这里没人照看,赚了他的钱。又作贱他,如何怪得。”这不就是站队在芳官这边了吗?那光表明立场还不够,宝玉还问袭人:“他一月多少钱?以后不如你收了过来照管他,岂不省事?”

这简直就是让袭人去砸何婆子的饭碗啊,那袭人哪能办这样的事啊,赶紧说:“我要照看他那里不照看了,又要他那几个钱才照看他?没的讨人骂去了。”说着,便起身至那屋里取了一瓶花露油并些鸡卵、香皂、头绳之类,叫一个婆子来送给芳官去,叫他另要水自洗,不要吵闹了。

按说事情到这一步可就算解决了吧,可是何婆子蠢啊,她一看袭人拿东西给芳官洗头,又觉得自己丢了面子了,就赶着骂起芳官:“没良心,花掰我克扣你的钱。”便向他身上拍了几把,芳官便哭起来。这不就把事态升级了吗?

看到这儿,晴雯第一个就冲出去了,指着何婆子说道:“你老人家太不省事。你不给他洗头的东西,我们饶给他东西,你不自臊,还有脸打他。他要还在学里学艺,你也敢打他不成!”那何婆子一听也不示弱,马上回道:“一日叫娘,终身是母。他排场我,我就打得!”这样一来,晴雯可就哑口无言了。

为什么?因为晴雯说的是人与人之间相处的一般伦理规范,而何婆子呢,说的则是父母子女之间特殊的伦理规范。中国古代讲究以孝治天下,何婆子把母女伦理往这一摆,晴雯还真就不知道怎么回她了。

那怎么办呢?这时候怡红院的理性吵架小能手麝月出来救场,麝月才不像晴雯那样急头白脸,她不紧不慢的说道:“你且别嚷。我且问你,别说我们这一处,你看满园子里,谁在主子屋里教导过女儿的?便是你的亲女儿,既分了房,有了主子,自有主子打得骂得,再者大些的姑娘姐姐们打得骂得,谁许老子娘又半中间管闲事了?都这样管,又要叫他们跟着我们学什么?越老越没了规矩!你见前儿坠儿的娘来吵,你也来跟他学?你们放心,因连日这个病那个病,老太太又不得闲心,所以我没回。等两日消闲了,咱们痛回一回,大家把威风煞一煞儿才好。宝玉才好了些,连我们不敢大声说话,你反打的人狼号鬼叫的。上头能出了几日门,你们就无法无天的,眼睛里没了我们,再两天你们就该打我们了。他不要你这干娘,怕粪草埋了他不成?”

你听这个架吵得多有水平,你讲母女关系,我就给你讲主奴关系。怡红院不是你们家,它是你们的工作单位,在家你怎么打骂女儿都没问题,到了工作单位,女儿可就不归你管了。她上头有主子,中间还有大丫头,那才是她的领导,主子可以打她骂她,大丫头可以打她骂她,唯独你这干娘不能打她骂她,这就是社会伦理,也是主奴规矩。

大家说麝月说的对不对?她说的完全符合当时人的观念。《红楼梦》第54回贾母不是也说过吗?在主子面前就讲不起这孝与不孝的话了,这就叫以理服人。

这还不够,麝月又威胁何婆子说:“你别看现在家里没个管事儿的人,你就生事做好,真要把我们惹急了,给你回了上头,你这个干娘可就做不成了,你的那些赚头也就都没有了。”这又是以利动人。

那有了这理和利两个字一压,那何婆子立刻就哑火了,一句话也不敢再说,这不就是帮芳官赢了一局吗?

可是事情到这儿并没有结束,马上何婆子和芳官之间的第二回合又开始了,这个回合叫吹汤。怎么回事呢?当时宝玉不是因为紫鹃骗他说林妹妹要回苏州大病一场吗?按照贾府的规矩,病人养病要以禁为主,所以宝玉已经吃了好长时间的青粥小菜了。这一天小厨房总算给他送了一碗火腿鲜笋汤来,宝玉那个馋哪,也不等人安排,就着桌子就喝了一大口,然后连说好烫好烫,把大伙都给逗笑了。那袭人看他心急,就赶紧端起碗来,轻轻的用嘴吹,看见芳官站在旁边,就又把碗递给了芳官,笑道:“你也学着些伏侍,别一味呆憨呆睡。口劲轻着,别吹上唾沫星儿。”

那芳官是个伶俐孩子,就按袭人的吩咐吹了几口,吹的甚为妥当,这不是挺好的事吗?可是就在这时候,他的干娘何婆子又来生事了。何婆子此刻已经知道大丫头的威风了,她刚刚听见麝月说要回了上头,不让她再给芳官当干娘,心里就有点害怕,又急着想讨好这些大丫头。

怎么讨好了?她原本是站在门外伺候的,一看芳官吹汤,她就冲进来了,还陪笑说道:“他不老成,仔细打了碗,让我吹罢。”一面说,一面就接。这一下可不得了,晴雯赶紧喊道,晴雯忙喊:“出去!你让他砸了碗,也轮不到你吹。你什么空儿跑到这里槅子来了?还不出去。”一面又骂小丫头们:“瞎了心的,他不知道,你们也不说给他!”小丫头们都说:“我们撵他,他不出去,说他,他又不信。如今带累我们受气,你可信了?我们到的地方儿,有你到的一半,还有你一半到不去的呢。何况又跑到我们到不去的地方还不算,又去伸手动嘴的了。”一面说,一面推他出去。那台阶下几个等空盒家伙的婆子见他出来,都笑道:“嫂子也没用镜子照一照,就进去了。”那何婆子也是要脸的,此刻被这么多人奚落,真是又羞又气,恨不得找一条地地缝钻进去。

那可能有人说了,这一轮芳官也没跟她打。确实芳官根本就没有跟何婆子打,因为她已经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了,她能到的地方何婆子到不了,她能干的事儿何婆子不能干,何婆子说她不行,结果自己倒成了笑料,这不就是对何婆子最大的羞辱了?

那有了这么一番羞辱以后,何婆子再想抖干娘的威风可就难了吧,这不还是芳官赢了吗?那光赢了干娘还不够,芳官还把宝玉也给拿下了。

她吹了几口之后,宝玉就笑道:“好了,仔细伤了气。你尝一口,可好了?”芳官只当是顽话,只是笑看着袭人等。袭人道:“你就尝一口何妨。”晴雯笑道:“你瞧我尝。”说着就喝了一口。芳官见如此,自己也便尝了一口,说:“好了。”递与宝玉。

大家可不要小看这件事儿,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芳官从此成了宝玉的贴身小丫头了。要知道当初聪明伶俐的小红费尽了心机都没能谋到这样的位置,一直到她离开怡红院,宝玉都不知道她是谁。可是芳官什么也没做,就挨了一场欺负,吵了一回架,就实现了人生的跨越,这不也是很神奇的缘分吗?

那好说到这儿,我想跟大家一起探讨一个问题了,为什么芳官会有这么好的运气?因为她完完全全长在宝玉的审美点上。宝玉这个人其实是很典型的少女崇拜,他不是说过:女儿未嫁之前都是无价的宝珠,出了嫁就变出许多毛病来,虽然还是颗珠子,但已经没了光彩了。等到老了就不是珍珠,而是变成死鱼眼了。

大家说少女和少妇和老婆子真正的区别在哪儿?其实还不在于嫁与未嫁,而是在于是否完成了社会化。只要是社会化程度高,即使是少女宝玉也不太喜欢。你看金陵十二钗之中,她更喜欢黛玉而不是宝钗,怡红院的丫头里她更喜欢晴雯而不是袭人,不就是这个道理吗?那如果拿这个社会化的标准去衡量芳官,我们就明白了,芳官的社会化程度真是低。换句话说,她真是显得不懂事儿。

人家懂事的女孩子既然认了干娘,那就应该顾全大局,以和为贵,可是她偏偏抓尖儿要强,跟自己的干娘对着干;人家懂事的女孩子既然已经做了小丫头了,就应该小心谨慎地服侍主子吧,可是她呢偏偏好奇害死猫,摆弄起怡红院的钟坠子来,没一会儿功夫就把人家那座钟给摆弄坏了。这意味着什么呀?意味着她不懂事儿,更意味着她还保持着天真烂漫的自然天性啊。这不就是打在宝玉的审美点上了吗?

可是仅仅是纯真自然也还不够,因为一个完全自然的孩子也许就是一个傻孩子。那芳官可不傻,恰恰相反,她机灵极了。哪里机灵?给大家举一个例子就明白了。那何婆子一打她,她应声就哭,那大家说这哭是真的还是演出来的?我的理解绝对是真假参半。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曹雪芹是这么写的,那芳官只穿着海棠红的小棉袄,底下丝绸撒花袷裤,敞着裤脚,一头乌油似的头发披在脑后,哭的泪人一般。麝月笑道:“把一个莺莺小姐,反弄成拷打红娘了!这会子又不妆扮了,还是这么松怠怠的。”

看到没有,芳官确实是哭了,但是与此同时,她又是按照舞台上最美的样子来哭的,她哭出了戏剧效果,活脱脱的把自己从端庄的莺莺哭成了俏丽的红娘,从正旦哭成了小花旦,这不就成了我见犹怜了吗?

果然,一看她这个样子,宝玉马上就发话了:“他这本来面目极好,倒别弄紧衬了。晴雯过去拉了他,替他洗净了发,用手巾拧干,松松的挽了一个慵妆髻,命他穿了衣服过这边来了。这不就真是按照戏上小红娘的样子来打扮了吗?那以后宝玉还会把她打扮成英气勃勃的耶律匈奴,而芳官也确实做到了装谁像谁,这不就是她的机灵了吗?

这种天真烂漫的孩子似的机灵真是太可爱了。你说她没心机,她又有心机,你说她有心机,她又不是故意,明明弱小无助却又抓尖要强,这种小猫一样的性格不就是芳官的动人之处吗?其实这也就是整个红楼十二官的集体形象。

说清楚这一点,我们也就能明白为什么小戏子的中心人物会从前期的龄官转移到后期的芳官了。龄官代表什么?代表痴情。而红楼梦对情感问题的探讨主要集中在前半部分,等到宝黛之间的情感问题基本解决,龄官的存在意义也就下降了,而且龄官又是那么病弱,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几乎就是天生的艺术家,你很难想象她变成小丫头伺候人的模样。所以到戏班子解散的时候,龄官也就不再提起了。

但是芳官不一样,芳官代表什么?芳官代表反叛,而且还不是一般的反叛,而是青春对老朽,弱小对强大,美珍珠对死鱼眼的反叛。这种反叛与冲突在这第58回还只是个开篇,一直到《红楼梦》第77回“美优伶斩情归水月”才告一段落,而那个时候就已经到了芳官的结局,也到了青春退场的时候。

说到这儿,我不知道大家注意到没有,《红楼梦》第30回曾经说过,龄官长得像黛玉,而《红楼梦》第63回又说芳官跟宝玉长得简直像是双生的兄弟,这意味着什么?这其实是一种极为强烈的暗示,说黛玉心里其实住着一个痴情而又缠绵的龄官,而宝玉心里则住着一个天真而又叛逆的芳官。龄官和芳官本来就是宝黛二人的投影,可是曹雪芹又会用藕官和菂官以及蕊官的关系来影射宝黛钗三者的关系。这种用各种形象来反复映衬男女主人公的写法,真是花团锦簇,月映万川,让人叹为观止。本号有偿提供与此配套的音频资源,如有需要可与我联系。
蒙曼精讲红楼梦第五十七回

丁中广祥听文化
以声音之美,传文化之情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