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曼精讲红楼梦第五十九回

文摘   2024-11-24 16:18   江苏  


我个人看过《红楼梦》,也看过俞平伯、张爱玲等人评红楼,直到听到蒙曼讲红楼梦,用四个字形容,那就是——惊为天人。如果再加四个字,那就是——唇齿留香。
曹雪芹的《红楼梦》,皇冠之明珠,无出其右者。蒙曼解读红楼梦,个人认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难有出其右者,她的文采+口才,她的洞察力、见解、人生观都超越了世俗,达到一个很高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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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回:柳叶渚边嗔莺咤燕,绛芸轩里召将飞符

这回讲什么?还是讲大观园里小丫头和老婆子的冲突。春回大地,宝钗的丫头莺儿和宝玉的丫头春燕等等几个小丫头拿柳条和鲜花编花篮,这本来是最应景的一件事,不料却引来管园中花木的春燕姑妈和春燕妈的一通臭骂。这就是回目中所说的“柳叶渚边嗔莺咤燕”。那这件事怎么解决的呢?是怡红院的大丫头麝月暗中派人去请平儿,而平儿根本不用现身,只下一道命令,就让闹事的老婆子们偃旗息鼓。这就是回目中所说的“绛芸轩里召将飞符”。

第一部分,添风景与煞风景。

添风景的是谁啊?是宝钗的丫头莺儿,怎么回事呢?起因是春天到了,湘云的性瘢癣又犯了。按照现在医学的解释,这个性瘢癣又叫桃花癣,它可不是像牛皮癣那样的真菌感染,而是类似于一种过敏反应。主要症状就是脸上起小块小块的红斑,而且还会发痒。因为出现在春天桃杏花开的时候,症状又像是花儿朵朵脸上来,所以就叫性瘢癣或者桃花癣。总之是一种无伤大雅甚至很风雅的小毛病。

这种病怎么治呢?大观园里的流行做法就是用蔷薇硝来擦。所谓蔷薇硝有点相当于我们今天的药妆,其中硝的作用是清热止痒,而蔷薇露不仅清热还能润泽肌肤。这杏癍癣配上蔷薇硝,真不像是病和药的关系,简直就像一只春天的广告,告诉大家春天来了,它不仅来到了大自然,也来到了每个人,特别是每个女孩子的脸上和心上。

湘云犯了性瘢癣怎么办呢?她不是跟宝钗一块住在蘅芜苑吗?就跟宝钗要蔷薇硝来擦,可宝钗说自己配的都给了妹子宝琴了,又说黛玉配了很多,于是就命莺儿去黛玉那边拿。那宝钗的小丫头蕊官跟黛玉的小丫头藕官不是一对假戏真做的小情侣吗?这个蕊官一听莺儿说要到黛玉那儿去,就也要跟着去,于是两个小姑娘就有说有笑往潇湘馆走去。

二人你言我语,一面行走,一面说笑,不觉到了柳叶渚,顺着柳堤走来。因见柳叶才吐浅碧,丝若垂金,莺儿便笑道:“你会拿着柳条子编东西不会?”蕊官笑道:“编什么东西?”莺儿道:“什么编不得?顽的使的都可。等我摘些下来,带着这叶子编个花篮儿,采了各色花放在里头,才是好顽呢。”说着,且不去取硝,且伸手挽翠披金,采了许多的嫩条,命蕊官拿着。他却一行走一行编花篮,随路见花便采一二枝,编出一个玲珑过梁的篮子。

大家看曹雪芹这一笔写的多漂亮,多周到。《红楼梦》第35回“黄金莺巧结梅花络”,说莺儿是大观园里的编织高手《红楼梦》第56回“识宝钗小惠全大体”又透露出莺儿的娘对花花草草最为内行。现在莺儿拿着柳条编花篮,不就是把这两种本事结合在一起了吗?

我们中国古代素有香草美人、托物言志的文学传统,莺儿手里这个青枝绿叶的花篮啊,恰恰就是因为灵秀美好而又生机勃勃的心灵写照啊。这样的花篮谁不喜欢呢?蕊官马上就求莺儿送给她,莺儿却说了,“这一个咱们送林姑娘,回来咱们再多采些,编几个大家顽。”然后这两个小丫头就到黛玉那边送了花篮,讨了蔷薇硝,还带回一个口信来说,黛玉这一天觉得精神非常好,要跟薛姨妈一起到宝钗那边去吃早饭。

那藕官不是和蕊官难分难舍吗?这时候,紫鹃就卖给她一个人情,让她拿着黛玉吃饭的筷子、调羹,跟着蕊官和莺儿一块先过蘅芜苑来。那这样一来,两个小丫头不就变成三个小丫头了吗?他们一路顺着柳堤采柳条,就干脆坐在柳叶渚边的山石上编了起来。

大家想想看,这三个小姑娘坐在春柳之下编花篮的画面多美,简直就是小丫头版本的宝黛读西厢啊,给自然的春色又平添了多少人文的风景啊。可是呢,有人添风景,就有人煞风景。

怎么回事?莺儿他们正在那编花篮,怡红院的小丫头春燕就给他们打预防针来了。怎么打预防针呢?春燕先问藕官,“前儿你到底烧什么纸?被我姨妈看见了,要告你没告成,倒被宝玉赖了他一大些不是,气的他一五一十告诉我妈。你们在外头这二三年积了些什么仇恨,如今还不解开?”

藕官自然就气呼呼的跟春燕讲起这些干娘对他们的克扣盘剥来,春燕就说:“我妈和姨妈,他老姊妹两个,如今越老了越把钱看的真了。先时老姐儿两个在家抱怨没个差使,没个进益,幸亏有了这园子,把我挑进来,可巧把我分到怡红院。家里省了我一个人的费用不算外,每月还有四五百钱的余剩,这也还说不够。后来老姊妹二人都派到梨香院去照看他们,藕官认了我姨妈,芳官认了我妈,这几年着实宽裕了。如今挪进来也算撒开手了,还只无厌。你说好笑不好笑?我姨妈刚和藕官吵了,接着我妈为洗头就和芳官吵。芳官连要洗头也不给他洗。昨日得月钱,推不去了,买了东西先叫我洗。我想了一想:我自有钱,就没钱要洗时,不管袭人、晴雯、麝月,那一个跟前和他们说一声,也都容易,何必借这个光儿?好没意思。所以我不洗。他又叫我妹妹小鸠儿洗了,才叫芳官,果然就吵起来。接着又要给宝玉吹汤,你说可笑死了人?我见他一进来,我就告诉那些规矩。他只不信,只要强做知道的,足的讨个没趣儿。幸亏园里的人多,没人分记的清楚谁是谁的亲故。若有人记得,只有我们一家人吵,什么意思呢?你这会子又跑来弄这个。这一带地上的东西都是我姑娘管着,一得了这地方,比得了永远基业还利害,每日早起晚睡,自己辛苦了还不算,每日逼着我们来照看,生恐有人遭踏,又怕误了我的差使。如今进来了,老姑嫂两个照看得谨谨慎慎,一根草也不许人动。你还掐这些花儿,又折他的嫩树,他们即刻就来,仔细他们抱怨。”

春燕这番话,信息量可太大了吧。

首先这大观园里的人际关系多复杂呀。春燕的亲妈居然就是芳官的干妈何婆子,而春燕的姨妈,又是藕官的干妈夏婆子。这还不够,春燕还有个姑妈,就是第54回联产承包改革的受益者,这一带园子里的花草树木就归她管,一个大观园就容纳了春燕的三个妈,这势力得是多么盘根错节。

其次,春燕这三个妈可都是彻头彻尾的唯利是图之辈。何婆子和夏婆子的收入主要来自于他们认养的小戏子,于是,她们就不知体面的克扣小戏子。而春燕姑妈的收入主要来自承包的这块园子,于是这园子就成了她的命门,每一根草都盯得死死的。现在莺儿她们在这摘她的花草,她岂能善罢甘休?

第三个,别看春燕的三个妈都唯利是图,春燕可是跟莺儿她们站在一起的,所以她才要提醒她们,我就是老婆子们派出来的侦察兵,一会儿老婆子们可就要过来了,你们小心点。

那听了春燕这番话,莺儿是什么反应?莺儿根本就不以为然。为什么?她说了,“别人乱折乱掐使不得,独我使得。自从分了地基之后,每日里各房皆有分例,吃的不用算,单管花草顽意儿。谁管什么,每日谁就把各房里姑娘丫头戴的,必要各色送些折枝的去,还有插瓶的。惟有我们说了:‘一概不用送,等要什么再和你们要。’究竟没有要过一次。我今儿便掐些,他们也不好意思说的。”

什么意思?莺儿在这儿是有优越感的,你姑妈这差事哪来的?那包产到户的原则原本就是我们宝姑娘参与制定的,每个人领一块地皮就得承包一项差事,你姑妈既然分了地皮,就该给我们蘅芜苑天天送花送草。可我们姑娘大度,从来都没跟她要过,这给她省了多少东西。所以我今儿就算掐一些,那也是我们往日该得的,她抱怨不着。

那事情的发展会不会像莺儿想的那样呢?才不会。这边莺儿一语未了,那边春燕姑妈已经拄了拐杖走过来了。那婆子见采了那么多的鲜花,心疼的是抓心挠肝,可是她也知道莺儿是宝钗的大丫头,那是她不敢得罪的人物。

怎么办呢?看见春燕儿在旁边,她就拿春燕撒起气来了,说:“我叫你来照看照看,你就贪住顽不去了。倘或叫起你来,你又说我使你了,拿我做隐身符儿你来乐。”那一听姑妈柿子专拣软的捏,春燕也不示弱,马上就回到:“你老又使我,又怕,这会子反说我。难道把我劈做八瓣子不成?”

这不就是娘俩斗嘴吗?本来也不干别人什么事儿,可是莺儿千不该万不该,就开玩笑了,说:“姑妈,你别信小燕的话。这都是他摘下来的,烦我给他编,我撵他,他不去。”这不就成了拱火了吗?那婆子本来就一腔怒气无处发泄,听莺儿这么一说,可算找到由头了,拿起拐杖就照着春燕身上打了过来,一边打还一边骂:’小蹄子,我说着你,你还和我犟嘴儿呢。你妈恨的牙根痒痒,要撕你的肉吃呢。你还来和我强梆子似的。”

那春燕当众挨打,自然是又羞又气,就哭道,“莺儿姐姐顽话,你老就认真打我。我妈为什么恨我?我又没烧胡了洗脸水,有什么不是!”莺儿本是顽话,忽见婆子认真动了气,忙上去拉住,笑道:“我才是顽话,你老人家打他,我岂不愧?”那婆子道:“姑娘,你别管我们的事,难道为姑娘在这里,不许我管孩子不成?”

这不就不给莺儿面子了吗?这也罢了,偏生这个时候,莺儿的亲娘何婆子又出来喊她舀水。那她姑妈一看何婆子马上就告状了,指着石头上的花柳就说:“你瞧瞧,你女儿这么大孩子顽的。他先领着人糟踏我,我怎么说人?”那何婆子这两天本来就气儿不顺,此刻一看这几个小丫头,马上四股怒气腾的一下就汇到一起了。

哪四股怒气?第一,她一看到莺儿,就联想起晴雯、麝月他们这些大丫头了,这些大丫头教训起她来都跟训孙子一样,这不是让她又怕又恨吗?第二,她一看见藕官,又想起芳官来了,这些掐尖儿要强的小戏子,哪有一个好人呢?第三,藕官可不光是让她想起芳官,还让她想起自家姐姐夏婆子所受的羞辱了,怎么主子对这些小蹄子就偏听偏信,对我们就左右看不顺眼了?第四个,别人也倒罢了,怎么她自己的亲生女儿春燕也跟她不是一条心儿,反倒和这些小丫头片子搅在一起了呢?

那想到这些呀,何婆子也不管什么青红皂白了,上来就打了春燕一个耳刮子,骂道:“小娼妇,你能上去了几年?你也跟那起轻狂浪小妇学,怎么就管不得你们了?干的我管不得,你是我屄里掉出来的,难道也不敢管你不成!既是你们这起蹄子到的去的地方我到不去,你就该死在那里伺侯,又跑出来浪汉。”一面又抓起柳条子来,直送到他脸上,问道:“这叫作什么?这编的是你娘的屄!”

何婆子如此不干不净的一通乱骂,可不是把所有人都骂进去了吗?这就是回目中所说的“柳叶渚边嗔莺咤燕”。

那春燕哪能心甘情愿就站在这挨打受骂,她也知道谁能庇护她,哭着就往怡红院跑。那何婆子怕她回去又告状,就赶紧去追她。可是她哪有春燕身段灵活,一不小心就被青苔划了一个狗啃泥。那莺儿他们三个人一看哪都遂了心愿,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可是只是看了个笑话,莺儿的好心情还是被败坏掉了,她也不编花篮了,还赌气把那些柳条花枝儿都扔进了水里。

大家要知道,莺莺燕燕和花花草草本来都是春天最美的风景,可是现在一阵风雨过后,莺燕纷飞,花草飘零,这不就是大煞风景了吗?

看完这段添风景与煞风景,大家是什么感受?首先感受到的肯定是春燕引用的那段宝玉语录:女孩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

那这一回的故事,不是活脱脱就给这段话做了一个注脚吗?女孩们看见花草,脑子里会反映出一个花篮,而老婆子看见花草,脑子里却只会反映出一串铜钱。跛足道人唱的好啊,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对春燕的亲妈、姨妈和姑妈而言,钱比亲情重要,更比审美重要。可人心里没了情,眼里没了美,全部生活都只围着一个钱字打转,那不就是一堆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一颗没有任何光彩的鱼眼睛了吗?

不过我觉得这一回最让人震撼的,其实还不是贾宝玉这个女儿三段论。因为这个结论我们已经在很多地方都说过了,其中的缘故我们也不止一次的分析过了。

这一回真正让人感慨的其实是另外两个问题。

第一个,贾府的水实在是太深了。

此前我们只关注贾氏王薛四大家族,关注主子之间的各种瓜葛,可事实上,贾府的奴才网络一点儿也不比主子的更简单。我们之前讲过赖嬷嬷的奴才帝国,这一次呢,又来了一个何春燕的亲戚网。其实大家再往后看就会发现,春燕在大观园里的亲戚可不止亲妈、姑妈和姨妈,她的姨妈夏婆子还有一个外孙女蝉姐在探春手下当差,这个蝉姐啊,日后也会因为这层亲戚关系卷入大观园奴才之间的争斗中。

那大观园为什么会形成这样盘根错节的奴才网啊?因为贾府的奴才大多数都是主子指婚,日后生下的孩子就是家生子儿接着当奴才,这么一代代传下来,彼此可不就都联络有亲了吗?可是呢,这样一来,无论是奴才跟奴才的关系,还是奴才跟主子的关系,可就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了吧?你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把谁给得罪了,你也不知道谁会向你放过一只冷箭来。日后凤姐在邢夫人面前吃鳖,晴雯芳官他们这些大小丫头吃亏,乃至整个检抄大观园,不都有大观园婆子网的影子吗?

第二个,大观园的改革也实在是太复杂了。

当初探春要搞大观园联产承包,平儿不就不动声色的说了一句话吗:“这件事须得姑娘说出来。我们奶奶虽有此心,也未必好出口。此刻姑娘们在园里住着,不能多弄些玩意儿去陪衬,反叫人去监管修理,图省钱,这话断不好出口。”那时候啊,探春其实还没有反应过来,可是呢,宝钗先就笑了说:“你们想想这话,若果真交与人弄钱去的,那人自然是一枝花也不许掐,一个果子也不许动了,姑娘们分中自然不敢,天天与小姑娘们就吵不清。”那现在看来,平儿这一层忧虑,宝钗这一层领悟,可不就真的变成现实了吗?

我们之前看探春的改革,总不免会有理想主义色彩,总觉得这样的好管家能手如果能够早早得到用武之地,贾府也不至于那么呼啦啦如大厦倾。可事实上,看了这一回,大家就会明白,改革可不是一张白纸好做文章,一个善因也未必会种出来一个善果,恰恰相反,还可能引来一堆意想不到的麻烦。

第二部分,恶人还当恶人磨。

这个标题里有两个恶人,头一个恶人是谁?当然是春燕娘何婆子。咱们上次讲到何婆子在柳叶渚边对春燕又打又骂,春燕就赶紧往怡红院跑,一进院子迎头就撞上了正要往外走的大丫头袭人。那春燕就顺势一把抱住袭人,说:“姑娘救我!我娘又打我呢。”这时候,何婆子也追上来了,袭人见他娘来了,不免生气,便说道:“三日两头儿打了干的打亲的,还是卖弄你女儿多,还是认真不知王法?”

大家看袭人这个批评人的语气,是不是特别像如今面对熊孩子的老母亲,充满了无可奈何的无力感,震慑力并不大。

那何婆子也是才随着芳官进到怡红院没几天呢,袭人又是个不言不语的老好人,所以何婆子对袭人的地位根本没什么清晰的认识,只是觉得这个人脾气好,好欺负,就回嘴道,“姑娘你不知道,别管我们闲事!都是你们纵的,这会子还管什么?”说着,便又赶着打。

按照之前的惯例,怡红院的丫头们只要是吵架吵不赢,不都立刻换麝月上场,麝月每次也都能不辱使命,轻轻松松就把对手压制下去。可是这次,麝月根本就不上前儿,还跟袭人说,“姐姐别管,看他怎样。”一面使眼色与春燕,春燕会意,便直奔了宝玉去,何婆子还是继续追。

这可就离了大谱了,大家要知道,贾府是世代簪缨的贵族,人家最讲究上下尊卑的规矩。别说是打孩子,哪个奴才敢在主子跟前儿高声大气的?那可能有人就要说了,宝玉不是最不讲究这些规矩吗?没错,宝玉是比较看重丫头,所以晴雯能在他面前大吵大闹,连袭人也可以赌气不理他,他的奶妈李嬷嬷还因此说他是丈八的灯台,照得见别人,照不见自己。意思就是说,宝玉整天就知道挑别人的毛病,其实他自己那个怡红院毛病最多了。

问题是怡红院没规矩的前提是什么?是宝玉喜欢哪。我们也都知道宝玉只喜欢美少女,所以他才会允许丫头们放肆。那又蠢又坏的何婆子怎么可能有这样的面子?所以一看见何婆子追到宝玉身边打春燕,其他的婆子都看笑话了,说:“这可是没有的事都闹出来了。”麝月这时候偏摆出一副和气甚至是软弱的腔调,对何婆子说,“你再略煞一煞气儿,难道这些人的脸面,和你讨一个情还讨不下来不成?”

这是干什么?这不就是诱导着何婆子犯更大的错误吗?那这时候,春燕已经跑到宝玉跟前了,宝玉赶紧拉着春燕的手说:“别怕,有我呢。”春燕又一行哭,又一行说,把方才莺儿等事都说出来。那我们之前也说过,宝玉在女儿面前是最周到的,他对宝钗又格外尊重,对他的丫头自然也是高看一眼,现在自己房里的婆子居然得罪宝钗的丫头,宝玉当下就急了,“你只在这里闹也罢了,怎么连亲戚也都得罪起来?”

那到这一步,何婆子闹也闹足了,宝玉气也气足了,麝月这才对众人说道,“怨不得这嫂子说我们管不着他们的事,我们虽无知错管了,如今请出一个管得着的人来管一管,嫂子就心伏口伏,也知道规矩了。”然后便回头叫小丫头子:“去把平儿给我叫来!平儿不得闲就把林大娘叫了来。”

小丫头应声就走啊,这是要干什么?这可就不是彼此吵架,也不是一般的批评教育了,这是要上纪律手段了。那平儿是凤姐的传声筒,而凤姐的家法就主打一个严字,最是脸酸心硬、六亲不认的。何婆子这事儿往小里说是不懂规矩,往大里说这叫犯上作乱。那真要是这么个定性,何婆子不就完了吗?那其他的媳妇儿们都知道这里头的厉害,也不忍心让何婆子稀里糊涂就吃这么大的亏,都赶紧上来笑道,“嫂子,快求姑娘们叫回那孩子罢。平姑娘来了,可就不好了。”那婆子说道:“凭你那个平姑娘来也凭个理,没有娘管女儿大家管着娘的。”众人笑道:“你当是那个平姑娘?是二奶奶屋里的平姑娘。他有情呢,说你两句,他一翻脸,嫂子你吃不了兜着走!”

说话之间,只见小丫头子回来说:“平姑娘正有事,问我作什么,我告诉了他,他说:‘既这样,且撵他出去,告诉了林大娘在角门外打他四十板子就是了。’”那婆子听如此说,自不舍得出去,便又泪流满面,央告袭人等说:“好容易我进来了,况且我是寡妇,家里没人,正好一心无挂的在里头伏侍姑娘们。姑娘们也便宜,我家里也省些搅过。我这一去,又要自己生火过活,将来不免又没了过活。”

其实听她这么说,大家也就能在一定程度上理解何婆子,也理解那些被宝玉称为死鱼眼的老婆子了吧。他们为什么会变成死鱼眼呢?那是因为生活对他们来说太艰难了。你就拿何婆子来说,她一个寡妇拉扯着春燕小揪两个女孩谈何容易。

我们看《红楼梦》总是被书里的情打动,被书里的美吸引。但是不可否认,美和情其实都是奢侈品,不是人人都有资格追求。同样是看见一棵树,一个衣食无忧的小姐可能会想到“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而一个整天为生计发愁的媳妇儿,却只能是落叶添薪仰古槐,只能把它想象成一捆柴火。这不是因为媳妇儿天生愚钝,没有感受力,而是因为她那空落落的肚子安放不下这份高雅的闲心啊。对她来说,伤春悲秋的情怀早就让位给柴米油盐的现实了。

春燕的亲妈也好,姨妈也好,姑妈也好,她们为什么把钱看得那么认真,为了一文钱就不惜怼天怼地打儿骂女,连体面和亲情都不顾了呀?那是因为他们穷得太久了。人穷怕了,心也穷硬了。这就像挨过饿的人会忍不住囤积粮食一样,受过穷的人也会忍不住去抠算,每一文钱就这么抠搜着,计算着,日久天长,生活里可不就只剩下钱了吗?

那袭人是苦孩子出身,听何婆子说的这么可怜,早就心软了,就说了,“你既要在这里,又不守规矩,又不听说,又乱打人。那里弄你这个不晓事的来,天天斗口,也叫人笑话,失了体统。”大家听这口气,是不是已经明显是要放她一马了?可是晴雯在旁边却说了:“理他呢,打发去了是正经。谁和他去对嘴对舌的。”那婆子一看几个大丫头的意见不统一,又赶紧央告众人道,“我虽错了,姑娘们吩咐了,我以后改过。姑娘们那不是行好积德。”一面又央告春燕道:“原是我为打你起的,究竟没打成你,我如今反受了罪?你也替我说说。”宝玉见如此可怜,只得留下,吩咐他不可再闹。那婆子走来一一的谢过了下去。

就这样,怡红院的人借着平儿,确切的说是借着凤姐的威风,才把一场婆子闹事儿给平复下去。这不就是恶人还当恶人磨吗?也就是回目里所说的,绛芸轩里召将飞符。

那好说到这儿,我要跟大家分析怡红院里这几个关键人物了。哪些关键人物?第一袭人,第二麝月,第三晴雯,第四春燕。

先说袭人。

袭人做怡红院丫头婆子的掌门人,最大的缺点是什么?是权威感不够。这个人,还真不是个伶牙俐齿的,吵架总赶不上趟,为人处事也偏于软弱,喜欢和稀泥,弹压不了众人。所以怡红院在她的治理之下一直有点小乱。但是她也有一个极大的优点,就是同情心强,与人为善。所以她在小丫头中间也好,在老婆子中间也好,都没有真正的敌人。晴雯跟她吵过架,但是晴雯跟她只能算是性格不合,却绝不是仇敌关系。同样老婆子也跟她起过冲突,但是老婆子也许会稍稍轻视她,但绝不会记恨她,因为她对他们一直是时时维护,事事周全。

后来检抄大观园的时候,为什么袭人没事儿?好多人都说那是因为袭人就是告密者,她当然不会自己告自己,宝玉不是也起过这样的疑心吗?但是,我反复想来想去,觉得并不是这么回事,真正的原因,还是袭人太得人心了,没人恨她,可不就也没人告她了吗?

再看麝月。

麝月的特点是什么呀?是绝对的理性。红楼梦里有关麝月的精彩戏份全是吵架,可以说逢吵必赢。第52回麝月跟坠儿娘吵架,第58回第59回麝月又两次跟春燕娘吵架。她吵架有个特点,就是永远先以理服人,再借势压人。人一旦赢了道理,再赢了气势,可不就大获全胜了吗?

按说麝月经常吵,还经常赢,应该挺招人恨的吧,事实上却并没有。还拿检抄大观园来说,除了袭人,麝月不也没有被人举报吗?那为什么?因为麝月虽然吵架,但她只负责解决其中的技术环节,从不主动挑战,更不做原则判断。就拿跟坠儿娘吵架来说,那把坠儿撵出去是谁下的命令?是晴雯。坠儿娘不服,也是先跟晴雯吵,晴雯吵不过,麝月这才上来帮忙。

再说跟春燕娘吵架,第58回那次吵不还是晴雯先出头吗?依然吵不赢,这才请麝月上场。那第59回这一次,是袭人先出头,也吵不赢,麝月才出手相助。

那在吵的过程中,麝月并不做什么价值判断,甚至也不投注个人情感。说得极端一点,她就是要干好上级交办的吵架任务,是一个纯而又纯的吵架技术员而已。而且她还很厉害,能够把事情说到位,所以大家没有那么恨她,而且不敢惹她,所以她最后的结局也不错。

再看晴雯。

晴雯的特点是什么?是意气用事,晴雯吵架并没有稳定的立场。就拿何婆子跟芳官之间的冲突来说吧,明明是何婆子欺负人拿了芳官的钱,却不给芳官洗头,可是晴雯却说:都是芳官不省事,不知狂的是什么,也不过是会两出戏,倒像杀了贼王,擒了反叛似的。可是如果你以为晴雯是站在何婆子这边的那你又错了,因为她转过头来就教训何婆子:你老人家太不省事,你不给她洗头的东西,我们饶是给她东西,你还有脸打她? 

晴雯这是不是在讲中庸之道,搞平衡啊?也不是,她就是不稳,一会儿看这个不顺眼,一会儿又看那个不顺眼,这不是两头不讨好吗?立场不稳也罢了,晴雯脾气还特别急,一碰就炸,一点就着,所以她总是跟人吵架,但是永远也吵不赢。

你就拿这件事儿来说,坠儿娘问她为什么要撵坠儿,她就说了:你这话只等宝玉来问,她与我们无干。那这个理由太不像样了呀,坠儿娘当然不满意,就冷笑道:我哪有胆子问他去,他哪一件事不是听姑娘们调停?就比方说刚才说话,姑娘就直接叫他的名字,在姑娘们就使得,在我们就成了野人了。这不是反将晴雯一军说她不知礼数吗?那晴雯呢,这时候也根本想不出反驳的话来,只能是脸红脖子粗的跟人家嚷:我叫了他的名字了,你到老太太跟前告我去,说我撒野,也撵我出去?这不就是彻头彻尾的意气用事了吗?

晴雯为什么这么心浮气躁、意气用事啊?归根到底还是因为她太自负又太单纯了。晴雯长得比别人都漂亮,针线活又做得比别人都好,这让她非常骄傲啊,对谁都看不上眼,也缺乏同情心和同理心。就拿这一回何婆子求饶来说吧,其他婆子都替她求情,连袭人也打算得饶人处且饶人了,她却说:理他呢,打发了去才是正经。这不就缺乏同情心也招人恨了吗?

可是呢,与此同时,晴雯又特别单纯,她一直清清白白做人,正正经经做事,并没有主动去害过别人,也不知道有人会恨她,更不会想着去防范别人,所以到检抄大观园的时候,她不就吃了大亏吗?

再看春燕。

别看春燕在《红楼梦》里是个小人物,她的为人可真是一股清流。我们之前说过,香菱出淤泥而不染,邢岫烟出淤泥而不染,其实春燕也是出淤泥而不染了。她的亲妈、姨妈和姑妈都那么刻薄,那么庸俗,可春燕呢,却帮理不帮亲,坚决地站在芳官一边,站在莺儿一边,或者说站在青春一边,为此不惜跟三个妈闹翻,还挨打受骂。可是呢,她虽然站队青春,站队美,站队善良,但是对亲妈何婆子却并不厌弃,更不记恨,而是充满温情。

红楼梦第62回宝玉过生日,芳官吃不惯面条子,自己跟小厨房叫了四样东西来吃。那等他们都吃完之后,春燕就把剩下的两个奶油松瓤卷酥给包了起来,说这个我留着给我妈吃。这不就是她对何婆子的眷眷温情吗?

这也罢了,春燕还有一个重要的优点,她的内心非常独立。刚才不是说何婆子认错,宝玉原谅她了吗?可是尽管如此,宝玉还是觉得不能白白得罪了莺儿,就让春燕儿母女再去给莺儿认个错。那母女两个走在路上,春燕就跟何婆子说了,“妈,你若好生安分守己在这屋里,长久了自有许多好处。我且告诉你句话:宝玉常说,将来这屋里的人,无论家里外头的一应我们这些人,他都要回太太全放出去与本人父母自便呢,你只说这一件可好不好?

大家想,春燕这个态度多难得啊,虽然宝玉对她也很好,虽然她在怡红院当丫头,生活质量肯定好过在外头当平头百姓,可是春燕还是不愿意给人当奴才,她愿意自由自在的活着。她这个态度啊,不像是铁了心要给宝玉当姨娘的袭人,也不像什么都不想就希望永远待在宝玉身边的晴雯。她更像谁呀?更像当初从宝玉这儿走出去的小红啊。小红也罢,春燕也罢,都不把幸福寄托在别人身上,而是积极理性的、一步一个脚印地追求着属于自己的未来。这两个不怎么起眼的小丫头,其实倒是最接近我们现在所说的独立自主的女性。

好,分析完这几个丫头,咱们再说绛芸轩里召将飞符,那平儿先不是不得空指派小丫头来传达处理意见吗?可是等她忙完手头的事,她还是第一时间又赶到怡红院了。听完袭人他们最后的处理意见,平儿就说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得省的将就些事也罢了。你这里是极小的,算不起数儿来,还有大的可气可笑之事。”本号有偿提供与此配套的音频资源,如有需要可与我联系。
蒙曼精讲红楼梦第五十八回

丁中广祥听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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