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风方阵】何诚斌:乌桕树

文摘   2024-11-22 08:33   安徽  
桕树 


何诚斌



引  子

  十多年前在省城结识的一位法律援助律师江述应先生,最近跟我联系,打算到乡下搞生态旅游。他问我,梅塘村的乌桕树还保留完好吧?

  我告诉他,自己虽然离梅塘村不远,但多年没去过那里了,不清楚那几百棵乌桕树是否得以很好地保护,不过,我可以马上去梅塘了解一下。

  江律师叹息了一声,然后说,我跟梅塘有情结。

  是的,我知道。他曾由我引荐,为梅塘村的女人做过法律援助。

  月枝和蕙兰,现在应该快50岁了吧,也不清楚她俩过得如何。江律师说。

  我突然想起当年,江律师在梅塘跟我聊天时说过的一句话:撇开此案的个例不讲,这地方夏秋季节,村里村外乌桕树的红叶白果多美啊,简直让人陶醉!

  原来,江律师心头一直萦绕的是梅塘之美。我有些感动,因为我随即又想到了他的另一句话:如此美景之中,人性的纠葛令人生寒。

  我在去梅塘之前,十多年前的景象在脑海里一再浮现,内心有几分沉重。







  乱石砌成的院墙,斑驳的缝隙,透风,透阳,还透窥探的目光。

  这天早晨,院墙缝隙中一个叫蕙兰的女人,眼睛呆呆地看着院外满地金黄的落叶,脸上闪动一丝笑意,但立即被一股寒风吹散了。

  昨夜,风狂。落叶是从月枝家篱笆旁的乌桕树上飘下的。

  差不多同一时间,两只寒鸦的叫声也惊动了月枝。月枝心里嘀咕,莫不是桂娥大妈要走了?她放下手头想赶在丈夫回家前做好的棉鞋,往桂娥大妈家走去。鸦鹊“朴棱棱”飞起,她抬头看见乌桕树的叶子快落光了,心里顿生喜悦,目光从树上移下,朝蕙兰家院子瞥了一眼,没有发现石墙缝隙中蕙兰的那双秀气中含着清高和倔强的眼睛。

  蕙兰却看到了月枝的目光从乌桕树上移到这边,心中立即生出敌意,情绪变得复杂起来,她热切盼望丈夫回家,又隐隐地担心着什么。

  在出外打工的男人尚未回村,腊月初七,桂娥大妈去世了,她活了76岁。第一个确定她死了的是月枝。月枝站在桂娥大妈家屋外大声喊:“大妈——大妈——”桂娥大妈没有答应,月枝感觉一股重重的阴气从屋子里扑出,压过了屋外的寒气,她惊惧地尖叫起来:“桂娥大妈走了……”

  很快,村里的老人、妇女和小孩涌了过来。有人急忙给桂娥大妈的三个儿子打电话,告诉他们噩耗,让他们赶快回来。年老的妇女边抽泣边数落桂娥的儿子:“只晓得挣钱,让娘死在家里,无人送终……”

  月枝30多年来见过不少死人的事,这一次却让她感到格外的悲凉。去年,在牢房里看见一个女犯人在身边直挺挺地死去,睁着眼睛像在告诉人们什么,室友被吓得不敢向前,她附上去轻声问,你有什么话要说吗?……一会儿,死尸被狱警拉走了。那一天,月枝不害怕,也没有像现在桂娥大妈的离世让她感到如此悲凉。桂娥大妈这两年经常生病,半年来病情加剧,几个儿子儿媳分别从上海、宁波和佛山赶回来轮流服侍,可是从上个月开始,儿子儿媳没一个人回来了。

  “大妈,厚德他们怎么不回来?”有一天,月枝站在窗外问。

  桂娥大妈躺在床上,声音虚弱地说:“孩子,你大妈一时死不了。他们来回跑耽误做事,还得花路费……”

  月枝放心不下,每次出村进村,或者到地里干活,都绕到桂娥大妈家门前喊一声“大妈”。有一次,她在桂娥大妈家门前迎面遇上了蕙兰。蕙兰从桂娥大妈家出来,手上拿着一只空碗,显然是送了什么东西给桂娥大妈吃。月枝的目光突然看见蕙兰断了四根指头的手,不禁打了个寒颤,慌忙转身跑回了家,关上门就大哭起来。

  5岁的女儿叶子抱着月枝的腿,带着哭腔说:“妈妈,别哭,别哭,谁欺负你了?”叶子离开妈妈,搬了一个小凳子放到柜橱下,爬上凳子,去撕挂在墙上的日历。叶子从凳子上下来,对妈妈说:“妈,我想爸爸,姐姐也想爸爸。”

  月枝抹了抹泪眼,说:“妈妈天天陪着你们,还不知足啊!艾子、苇子的爸爸妈妈全都在外打工,你们比他俩幸福多了。”

  叶子说:“传福、传贵,他俩妈妈也在家呀,他俩昨天下午对我说,特别、特别想爸爸……”

  月枝一听女儿说传福他爸,就想起了启洪——也就是蕙兰的老公。现在,不是现在,而是坐牢的那些年,她就一直后悔当年将话说绝了,不该嫁到梅塘村来。她明白了,女人是不能与爱情赌气的,更不能用命来赌。

  月枝读高中时,暗暗地喜欢上了隔壁班的男生启洪。当她得知启洪学习成绩一般,无望考上大学,毕业后只能回乡务农,当农民工,她仿佛觉得这是上帝的有意安排,是送给她的一个爱情礼物,因为凭她的成绩也难以考上大学,这样两个人就是“同等学历”,并且在同一个乡镇,以后见面的机会就多了。高三的时候,她和启洪利用夜自习谈起了恋爱。可是,毕业后,他俩的爱情没能很好地发展,而是出现了她不愿看到的结局。

  原来,启洪和月枝在一起,并没有谈恋爱的念头,也没有将月枝对他的喜欢理解为爱情,用月枝的话说:“你没有读懂我的心。”启洪只是将月枝看作比一般的同学关系好一点,不上夜自习去溜马路、逛公园,一半是厌学心理的驱使,另一半是觉得和女生一起逃学特别有意思。

  月枝坚信:“你慢慢会读懂我的心。”

  毕业后,启洪被民工潮裹挟着,到了陌生城市去打工。月枝跑了数趟梅塘村,也不见启洪的影子,她听说他去了东莞,便也跑到东莞去打工,想象着来一场邂逅。几个月后,便是春节,月枝回乡后,三天两头冒着风雪来梅塘村,看启洪回来没有。她向启洪的父母打听了几次,问启洪哪天回来。启洪的父母不知道启洪什么时候回来。月枝不好意思再问,伫立在乌桕树下,像新媳妇盼郎归乡一样,望眼欲穿。她甚至被自己的行为感动了,觉得这就是爱情,并相信爱神会向启洪传递信息。

  启洪直到腊月二十七才回来,一回来就听说月枝天天来找他,他很激动,扔下行李,就去找月枝,可是,跑到村口却停住了,呆呆地望着白雪覆盖的原野。他该怎么对月枝说呢,说自己在打工的厂子里认识了一个本镇的女孩蕙兰,并且两人谈起了恋爱?

  雪地里出现了一个穿着红色羽绒服的女孩,是月枝。她像一团奔跑的火焰,一边跑一兴奋地大喊:“启洪,你回来了——”

  他俩在雪地里散步,月枝问启洪这几个月的工作生活情况,他什么也没说,只说他结识了一个女孩,他要月枝给参谋参谋。

  月枝潸然泪下,她边哭边骂启洪:“还不到半年时间,你就变心了!”

  “我们本来就没恋爱,我只是把你当作妹妹……”

  “不!”月枝将启洪递过来的蕙兰照片向空中一抛,随着雪花飘落到地上,照片上的惠兰显得美丽大方。启洪也不生气,反而笑着捡起照片对月枝说:“小姑子难道不希望哥哥娶媳妇?”

  月枝回答道:“我可不愿做你的妹妹,你也别喊我小姑子!她是什么地方人?”

  “同一个镇,施家湾的,她没有你学历高,只读了初中。”

  “我学历比她高,有什么稀罕,还不是狗不理猪不睬!”

  “你骂我是猪狗?”

  “你就是猪狗!”

  启洪“嘿嘿”地笑了两声,然后转身而去。他听见月枝在身后大声尖叫:“启洪,你等一等……”

  月枝追了上来,从怀里拿出一条大红毛线围巾,将它绕到启洪的脖子上,她说:“你要是铁了心娶她,我就铁了心嫁到梅塘村去!”说罢,她疾跑而去。

  两年后,启洪真的铁了心娶了蕙兰,婚后不到半年就生了传福,显然是未婚同居的结果。月枝参加了启洪的婚礼。蕙兰一开始没有警觉,以为是老同学之间的往来。可是,传福摆满月酒时,月枝又来了,蕙兰突然从月枝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种让她产生疑窦的东西——一个女人对心上人才会有的那种爱意的东西。蕙兰便不高兴了,她还发现丈夫启洪紧张兮兮的样子,神态不自然,好像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于是,她就胡思乱想,会不会他俩在学校就已关系暧昧并且越轨?她忍不住把启洪喊到一旁,对他说:“我不想再见到那个女人!你去告诉她,不要再来梅塘村!”后一句声音抬高了八度,是故意说给月枝听的。

  启洪很难堪,想不到蕙兰生下儿子后竟然变得这么蛮横无理。这时候,启洪心里开始向月枝倾斜,觉得她比蕙兰温柔贤淑。他在外打工,下班后无聊就翻看《红楼梦》,对贾宝玉的一段话饶有兴趣地反复琢磨——“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子;再老了,更变得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他觉得这不是对女人的歧视和丑化,村里不少女人确实是这样变化的。他在思念家乡的时候,想起《红楼梦》里贾府男人的风流勾当,心里就有种隐隐不安,尽管梅塘村不是贾府,不是大观园。他决定等孩子断了奶之后,交给父母带,让老婆和他一起出来打工。

  月枝没有听到蕙兰的叫喊,但村子里一位大妈——桂娥大妈听见了,并且做了传声筒,一边谴责蕙兰不知礼数,一边安慰月枝大度一些,不要计较“你嫂子”——村里人都认可启洪与月枝的干兄妹关系,乡下结干亲这事儿多了。

  月枝说:“我非要来,非要!难道梅塘村也是她的?凭什么不要我来?我要嫁到梅塘村,看她怎么办?”

  桂娥大妈听到这话心里就有了主意,村里正有几个光棍因娶不到老婆而犯愁呢!

  月枝铁了心要嫁到梅塘村。

  启洪办完孩子满月酒后,要返回千里之外的天津建筑工地。他绕道去向月枝道歉,让她不要与蕙兰计较,说你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梅塘村没有一个小伙子与你般配。

  月枝不禁哈哈大笑,她说:“启洪,你不要以为自己貌似潘安,才如子建,梅塘村哪个小伙子不如你?”

  启洪脸红了,支支吾吾地说:“我……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月枝见启洪还围着她织的围巾,心里一暖,但还是有些泛酸,不由得说起风凉话,“天快热了,不要捂出痱子来。”

  启洪听出月枝是用围巾在讽刺他,就“嘿嘿”地笑道:“我不怕捂出痱子。”“就不怕嫂子跟你撒泼?”

  “她不知道是你给我织的。”

  “我现在就去告诉她。”

  “不……不……千万不要……”

  月枝笑了,启洪也一笑。

  月枝说:“在外打工,要多保重。”

  启洪点了点头,转身去镇上乘大巴到县城坐火车。他感觉身后月枝的目光一直在看着她,他却不敢回头看她一眼。

  桂娥大妈向月枝介绍了三个小伙子,她挑了一位叫厚勤的男人。厚勤只读过初中,但看上去有点书生气。厚勤也在天津做泥瓦工,却不像民工,皮肤白皙,手也不粗糙。桂娥大妈笑嘻嘻地对月枝耳语道:“你真有眼力,选了个美男子……厚勤打小心眼好,从不惹祸,他会疼你的。”

  就这样,月枝说到做到,嫁到了梅塘村。巧的是,厚勤家与启洪家相邻,中间有一棵乌桕树。这树属于厚勤家的,秋天满树的叶子在阳光下金灿灿的,煞是好看。落叶堆地,也让月枝喜欢,她心里有一种诗意流动——尽管她不会写诗,但心中有诗。

  自月枝嫁到梅塘村,启洪最担心两个女人之间发生冲突。他将蕙兰带到了天津,在工地上和泥、运砖。不久,月枝也由厚勤带到了天津。厚勤果然心疼老婆,不让她干重活,让她在租赁的屋子里烧锅做饭。这让蕙兰内心失去了平衡,她对启洪说:“你看月枝的命多好。”

  启洪说:“厚勤弟兄少,家境比我家好。等我们积下一些钱,盖上新房,我也会让你当家庭主妇,不用到工地上干活。”

  蕙兰干了3个月的粗活,她并不怕累,可一见到月枝,心里就不自在,仿佛对方在向她炫耀幸福,炫耀老公如何对她好。蕙兰语气坚定地对启洪说:“明天,我也不干活了。”

  启洪其实也心疼老婆,他说:“你干不动,就休息几天吧。”

  “以后我都不干了。”

  “两个人挣钱总比一个人挣钱多呀!”

  蕙兰没有再提出不干活,第二天她又上了工地。一个星期后的一天夜里,她与启洪缱绻温存呢喃细语之时,说她特别想孩子,能不能回村待几天。启洪答应了。他说:“你去问问月枝,她要是也想孩子,你们俩就一道回去,路上有个伴,不会寂寞。”

  蕙兰心里不屑地“哼”了一声,她没有去邀月枝一道回去。上了火车后,她就后悔没有喊月枝一起回村。在村里,她天天担心启洪与月枝旧情复发,有一天竟然梦见启洪与月枝好上了,她跟他们吵架,打闹,醒来后她把孩子交给公婆,又乘火车来到了天津。这种猜疑心理一直伴随着蕙兰。

  乌桕树叶子绿了又黄,黄了又绿,乌鸦飞走了,喜鹊栖上枝头,一转眼蕙兰已是两个孩子的妈妈。村里人都知道,蕙兰始终对启洪不放心,于是有人就偏偏对她开玩笑,伤害她,“你老公送礼物给月枝了。”“蕙兰,你就不怕月枝抢了你老公?”蕙兰在家哺育第二个孩子传贵,还得忙地里的农活,不比建筑工地上轻松。她天天看乌桕树,心情在秋风中舒展,男人回家的日子越来越近。

  “蕙兰,你就不担心启洪的心被别的女人偷去?”有人故意在她面前这样说。

  蕙兰说:“他长得那样,谁会看上他?”

  “现在,城里比乡下野花多。”

  “我家启洪管得住自己,不会采野花。”

  这天夜里,寂寞的蕙兰梦见了启洪和月枝手牵手走在天津大街上。她在愤怒中惊醒。第二天,她又将两个孩子送给公婆,说启洪最近身体不好,催她去天津照顾,她去一趟,顶多待十天就回来。

  蕙兰在天津火车站广场,突然愣住了,她看见启洪和月枝肩并肩地走在一起,启洪背着鼓鼓囊囊的蛇皮袋,手上还拿着行李包,月枝拉着一只皮箱。蕙兰恍惚还在梦里,不相信这是真实的一幕,她怒火中烧,冲上去一跺脚,昂首挺胸地站到他俩面前。她气得脸色发白,一时说不出话来。

  月枝怔了一下,她说:“我回家,启洪要我顺便给你家带东西,他送到火车站……”

  “不要编了!”蕙兰吼道。

  启洪显得尴尬而无助,他放下肩上的蛇皮袋,什么也不说,目光茫然地看着熙熙攘攘的人流。风掠起他额前的头发,露出一个伤疤,那是去年工伤事故造成的——不幸中万幸,一个链接扣从空中落下,擦了一下他的额头,要是那铁家伙直接坠到他头上人就危险了。

  “哈哈,今天被我撞上了,抵赖不了吧?”蕙兰带着奚落的口气恨恨地说道。

  启洪勃然大怒:“胡说八道!我抵赖啥?你开玩笑开到天津来了!”他弃下蛇皮袋和行李包,一下子消失在茫茫人海中,蕙兰慌忙追赶而去……

  月智看着蕙兰的背影,骂了一句:“这女人,神经病!启洪娶她算倒了八辈子霉!”

  旅途的辛苦加上生气,月枝回家后就生病了。莲子和叶子两个丫头高兴地盼回了妈妈,吃到了天津又脆又香的大麻花。可是,见妈妈成天躺在床上,她们就乐不起来了。

  第二天,有个人影闪进了屋子,手上还拿着一把菜刀。月枝惊坐而起,喊道:“蕙兰,你要干什么?”

  蕙兰凶狠地盯着头发凌乱一脸惊悸的月枝,大声喊道:“黄脸婆,今天咱俩做个了断吧!”

  月枝镇定地说道:“蕙兰,你别犯糊涂,我没有做什么对不住你的事,真的……”她边说边起床穿衣。

  蕙兰“哼”了一声,说道:“你要是让我相信,就向天发誓!”

  月枝大声说道:“我要是碰过你男人,就遭电打雷劈!”

  这时,蕙兰完全被仇恨与敌意冲昏了头脑,她疯狂地叫道:“你得剁下自己的指头,发誓再不跟启洪交往……”

  月枝突然变得强硬起来,愤然说道:“剁指头吗?好!就剁指头!我是清白的!清白的!”她全身颤抖,猛地从蕙兰手中夺下菜刀,而此时的蕙兰口气丝毫不软:“剁呀!为什么不敢剁?”

  气昏了头的月枝迅速地抓住了蕙兰的左手前臂,菜刀一闪,砍断了蕙兰的四根指头。

  蕙兰撕心裂肺地大叫一声,晕倒在地……

  梅塘村的“断指案”惊动了全县,数家报纸、电视台报道了这件血案。月枝先是被派出所带走,然后被送到了县城看守所。

  我得知这个案子后,认为这个由妒心、疑心引发的悲剧虽说毫无新意,但也不是没有一点意义。所以,在一个朋友亲戚的请求下,我愿意为月枝找辩护律师,为她做无偿辩护。最后,在省城法律援助中心找到了江述应律师。

  案子很快就审理了,月枝被判三年徒刑。乌桕树下,一连好几天都有村民在议论这件事。有人说:“如果那把刀是月枝家的,她恐怕就不只是被判三年了。”

  被人夸为“心灵手巧”的蕙兰,左手断了四根指头,从此成了残疾人。

  两家男人因为这事都回村了,加上快过年了,就没有再出去。第二年正月,村里男人们都纷纷外出打工。二月二,龙抬头。男人们都走得差不多了,变得寡言少语的启洪忍不住对蕙兰说:“我也得去打工了,村里只剩下几户没盖新房了。”

  蕙兰说:“你去吧,我在家照顾老人和孩子。”

  “那些田地,收不了多少粮食,干脆就不种了。”

  “能种多少是多少,管家里吃就行。不掏钱买粮,就是赚了。”

  “那我走了。”

  “你去吧,传福、传贵,快来亲亲爸爸。”

  两个儿子亲吻了启洪,启洪的眼睛湿润了。他想哭,但没有哭出来。他拖着行李箱出门,看见厚勤正在陪两个女儿放风筝。那风筝突然滑落下来,缠在乌桕树上。厚勤拿来一根竹竿要把风筝挑下来,可是风筝被树枝缠得死死的,弄破了也没有挑下来。厚勤对女儿说:“算了,爸爸给你们再买一个。”

  这时,启洪喊道:“传福——”

  传福闻声跑了出来,问:“爸,啥事?”

  “回家把风筝拿给妹妹玩。”

  传福回家拿风筝去了。

  “你今年不准备出去了?”启洪问厚勤,递给他一支烟。

  厚勤接过烟,点燃后叹息了一声:“你先去吧,我过几天……”

  莲子和叶子两姐妹突然哭起来,莲子说:“爸爸,不要去打工,不要嘛……”

  “不打工,哪来钱?”厚勤一手牵着一个女儿。

  “我要妈妈……”两个女儿同时哭喊起来。

  月枝坐满三年牢回到梅塘村。她回来的时候,正是乌桕树叶飘落的时节。她后悔夺刀砍断蕙兰的手指,更后悔嫁到梅塘村,可是世上没有后悔药。她打算等攒够了钱,就将家搬到镇上去。

  “桂娥大妈——”她每天都要绕到桂娥大妈家门前喊一声,担心老人死在家里无人知晓。

  “月枝,我没事。天冷了,他们都快回来了……”

  “大妈——”有一天,月枝连喊了好几声都不见桂娥大妈回应,正要进屋去看看,桂娥大妈回了一声:“你男人厚勤回来了吗?”

  “没有,快了。”

  “树叶落下几成了?”

  “快落光了。”

  “那也就快了……”

  月枝刑满释放的那天,丈夫厚勤特意请假从天津回来,赶到监狱把她接回了家,住了三个晚上,又回天津了。厚勤想带老婆一起去,月枝说:“不,我要陪孩子。”

  月枝没有再去天津,蕙兰也没有再去天津。两个女人谁见到谁都远远地绕道走。可是,住得这么近,低头不见,抬头见,这让月枝更加坚定了要将家搬到镇上去的念头。

  桂娥大妈腊月初七去世的,因为外出打工的人还没有回来,帮忙丧事的人特别少。月枝和蕙兰都主动来帮忙干活,两个人目光偶尔相遇,又迅速闪开,月枝害怕看见蕙兰的手。

  小寒节令刚到,一场大雪把村子严严实实地覆盖了起来。男人们陆陆续续地回来了,村里的年味渐渐浓了,人气也渐渐旺了起来。

  平日里,村里的年轻人都在各地打工,难得春节时都回来了。最开心的是孩子们,爸爸妈妈都在身边,他们在村里村外玩游戏,欢声笑语不断。不时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那是谁家在迎客或者送客。梅塘村唯有启洪没有回来,蕙兰接到启洪的电话,说是他被包工头留下,为抢室内装修的工期。蕙兰心里失落得要命,两个儿子也闷闷不乐,家里冷冷清清的。启洪知道蕙兰心里难受,他自己又何尝不想与亲人团聚呢?启洪迟疑了一下说:“加10天班,给5000块。你说,要不要?不想要的话,我立即就回家。”

  蕙兰也动心了,心想10天挣5000块,那可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别人在镇上买房子,自己家也得买一套。她强忍着泪水,说:“那就加班吧!”

  过年家里少了一个大男人,冷静得不像过年。年三十晚上,启洪打电话回家,与蕙兰、传福、传贵都说了祝福的话。蕙兰流泪了,反倒是传福说:“妈,哭什么?不吉利!”

  蕙兰挂掉电话后,对两个儿子交代道:“在外头,你们不许说爸爸是为了钱才不回家的。”

  “那怎么说?”传福问。

  “说工地上没有你爸就不行。”

  孩子们笑了,蕙兰也笑了。

  正月初八之后,村口背着包裹出行的身影一天比一天多起来。月枝不跟厚勤一道打工,莲子和叶子的心里也就舒坦一些。爸爸正月十六离家时,她俩还是哭了。春暖花开的时候,月枝对女儿说:“妈妈也想去打工,挣了钱,到镇上买房子,你们同意吗?”

  两个女儿都同意到镇上买房子,但不同意妈妈去打工。月枝也就不再提这个话题。一天黄昏,她听到屋外传来女儿的哭声,然后是男孩的哭声。她急忙跑到屋外,只见六七米高的乌桕树,枝桠上悬挂着小女儿叶子,比叶子更高的地方是蕙兰的小儿子传贵。两个小孩都因下不了树,吓得哭叫。

  月枝冲树上喊:“你俩是怎么上去的?”

  正在这时,蕙兰也出来了,见此情景,她冲树上喊:“你俩不要动!”然后,她转身回家,抱来了一床被子,抖开铺到树下,接着又回家去抱另一床被子。月枝也回家抱来被子,当她放下被子时,只听见“咔嚓”一声,树枝断裂了,接着一团黑影从树上坠下,她快速上前,一把接住了传贵。这一幕,被正抱着被子赶来的蕙兰看见了,她心里一震,放下被子,接过毫发无损的传贵,对他说:“谢谢月枝姨。”传贵吓得只顾哭,也不说话。

  两个女人,将乌桕树的周围都铺了被子。

  月枝抬头说:“叶子,你下来,抱着树干慢慢滑下来。”

  蕙兰说:“一根树枝戳在她衣服上,挂住了。”

  月枝说:“不知道谁家有梯子?”

  蕙兰脱下外套,往树上爬。月枝眼前一闪,看到了蕙兰那只缺了四根指头的手。尽管一只手残缺了,蕙兰仍然坚持往树上爬。

  月枝喊:“不要爬了,我找梯子去。”

  蕙兰一边艰难地爬着,一边说:“你救了咱家的传贵,我也得救你家的叶子。”

  月枝心里说:“这个女人这么倔强!”

  蕙兰终于爬上了乌桕树,将叶子一把抓到怀里。一用力,那根树枝折断了。蕙兰抱着孩子无法下树,她喘着粗气对月枝说:“月枝,我一个人不行,你快去找梯子吧!”

  月枝转身找梯子去了。树上,蕙兰问叶子:“你和传贵是怎么爬到树上的?”

  叶子说:“传贵说,到树上可以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看到爸爸打工的城市……”

  这时,传贵在地上说:“妈妈,是我托着叶子先爬上树的,然后我也爬上去了。”

  叶子说:“传贵,你骗人,在树上根本看不到城市,也看不到爸爸。”

  一会儿,蕙兰看到月枝扛着一架梯子,从东南角一户人家的院墙外出现了。这时,她浑身发软,两眼一黑,怀里抱着叶子,一头栽下了乌桕树,坠落在厚厚的被子上。

尾  声

  我到梅塘村后发现,乌桕树比印象中少了一些,但仍然不失规模,还是很有观赏性。村子里的人很少,我没见到月枝,也没见到蕙兰。乌桕树下有个老奶奶在择菜,我上前打听月枝和蕙兰的情况。老奶奶说,好了,她们都好了!我不明白老奶奶说的“好”是什么意思,是指她们的关系好了?还是指他们家的经济条件好了?

  但我的心里还是一暖,打开手机拍视频,发给江述应先生。他激动地说,比我想象的要好,好多了!乌桕树还在,尤其是古树还活着,就更有价值了,我决定投资,明天就到梅塘实地考察。新型业态,人的链接是非常重要的,我要让梅塘村有更多的人在这里居住生活。

  离开梅塘后,我在思考一个问题:如何在乡村振兴赋能中获得现代性?我觉得这个问题非常重要。


  【作者简介】何诚斌,安徽怀宁人。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安徽历史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员。在《散文》《天涯》《杂文选刊》《青年文摘》《短篇小说》《安徽文学》《中华读书报》《文汇报》等全国多家报刊发表作品数百件。长篇小说《丝难》获安徽省社会科学奖(文学类)三等奖,文史随笔集《皖江历史人物散记》获安庆市文学奖二等奖,散文集《文心开朗如满月》获怀宁县独秀文学奖一等奖。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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