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那天中午,被镇上几个朋友留住,又得许多安慰,一时兴起,多饮了几杯,坐进车里,空调一开,胃里就似乎有什么直往上泛,头也愈加晕了。距村子约一里,是小路,遂急急下了车,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胸腔便唰地清爽多了。 彼时,太阳刚往西偏。它何时已仄到天的南边,白白的一个冰轮,奔放的激情已经不再,温和的笑脸上,光芒四射,灌满寰宇,盈目彤彤一片,周遭和暖如春,别说风丝儿,感觉连大气也被溢出了天外。 原野裸呈,空旷而沉寂。自庄稼人收获了最后一株稻穗,一切的繁闹眨眼间偃旗息鼓。那是一方千亩平畴。儿时,一到秋冬季节,我和几个小伙伴就跑到那里,用小铲儿找野荸荠挖,把稻茬儿堆在一起焚烧起来烤山芋,四野里就回荡起我们欢乐的笑语。后来,我渐渐懂事了,便专心学业,寒窗十载,刺股悬梁,也是上天佑我,终金榜得名。工作伊始,亦一路春风。而我已身心俱疲,何时竟不知什么是欢乐了。 不远处的堤脚下、田塍边,几头水牛乖得着实可爱,一溜儿垂着尾巴,许久也不见挪动一步。牛儿们有的在低头用舌尖叼着地上的巴根草,有一下没一下,慢慢吞吞地;有的平抬着弯如筛盘大的角儿,僵平了耳朵,默默地反刍着,似有所思。这些村里已经可数的几头牛儿,终年安于职守,别无他求。当机械的轰鸣日益逼近他们的尾后,下一步去往哪儿,它们无法知道。 我也是一头牛儿吗?我本性文静、敦厚,公事之余,唯读书写作乐尔,从来与人为善,与世无争。误入仕途,兢兢二十余载,也是寂寂地,了无兴味。年前恰老科长任期无多,因了同事们热情怂恿,竟蠢蠢然谋起科长这一美缺来。 远山,连影儿也没了,全然叫那厚厚的灰蒙蒙的雾霭隐住了,连山脚下的一溜儿村舍也被氤氲得模糊不清。我不禁惑然。每一次回到老家,那一脉山总是棱角分明地横贯于我的视野,望着望着,就觉得那逶迤莽莽的身躯里充满了不甘和倔强,似有一股博大而强韧的力量在蠕动,试图有朝一日如蛟龙一般纵身而起。而此时,那一条蛟龙像是搏尽了最后的气力,腰身一瘫,伏下了,降下一道缦纱将龙身掩住。 山是伏下了,而我却不能罢。就在我稀里糊涂地潜滋了那种觊觎后不几天,背后忽然就传起我的谣言。结果,科长一座旁落他人事小,还让一些同事日益地瞧不起了。一连十余天来,数米见方的科室里,终日冷冰冰地,暗无天日。谁策划了那一手,我和几个要好的同事心里都明白着,几次勃然于酒后,终止于证据未着。此番小假而归,不过是应家母之命。老人家担心我会闷出什么事来,一天一个电话,催我回来散散心。我想,我已有几个星期未回乡下了,也真该回家看看了呢。 眼前,这条小河一直通到村边。堤下的河腰里拴着一只小木船。船的中舱上拱了个小篷,花胶绷的。艄首两端却兀自露着,船头蒙着的褐色的木板已折了一档,豁开一条巴掌宽的缝儿。船腰外侧,靠舷直直地插了根长长的竹杆儿,顶端系着一条褪了色的红绸儿,猜想船的主人该是放养群鸭的吧。可鸭儿却寻不见,想必都跑到远处的河汊里觅食嬉戏去了。此刻,早过了晌午,船主一定还在自家的门前那低矮的木桌边懒懒地小酌吧。河水早也歇下脚步,阳光漫下来,河里就浸入了一片橘红。 等到了村口,就见小河靠村的对岸,两三株杨柳已卸去繁华,硬瘦的枝条凝在空中,疏密参差,似着意为之,眯着眼望过去,恍若一幅绝妙的木刻。想当初,那几株柳儿也是随手插下的吧,在半坡上斜着身子,叫人想起它曾经绿丝纷垂的婀娜风姿。过了夏天,河水渐渐退落,柳的棕黄色的根儿就抛了出来。近旁,几只白鹅定定地泊在水上,颈儿弯过来,喙儿就顺势儿插进羽翅里,死了一般,时间于它们是无任何意义的;想这河水也是温热的吧。咫尺之外,有几片柳叶胶住了,无力流浪。 就这么,我走一步,停两步,却未碰上一个人。想是人都在村子里,都住在自己的屋里吧。忙了一年,我的乡亲也该歇下来享受一下生活了。几座高耸的楼房上,偌大的晃着亮光的窗玻璃的上半正中,相相对衬的两个斗大的红双喜字鲜艳夺目。驻足细听,那半掩的绣帘里便隐隐有轻歌流出。那是爱的甜蜜的巢儿,里面一定回荡着春的气息。 推开自家院门,奶奶正和两三老妪在抹着纸牌。她们蓬着一头银发,瞅着捧在鼻尖前的一扇牌,似乎在琢磨着技法,却半天也不见动静。谁撞见了,也会好笑她们的愚钝,自然又会想到某本线装书里的一张插图。 上得台阶,却见“花花”在一只泡木鞋筒上蜷成了一团。小东西,也真晓得享福呢。用脚尖去逗它,它竟毫无理睬,便疑它是死了,又连拨它几下,它这才迷迷糊糊地抹了抹脑袋,绿豆眼微微一眨,闪过两粒幽幽的光,连“喵——”也不叫一声,就又慵慵地睡去了…… 没想到,走出科室那阴森冷漠的一隅,竟还有这般安谧温暖的世界,在这冬日的午后。此刻,于我最大的惬意莫过于坐到院子里,翻开一篇妙文,不是初看,是温习,而且定要是《再别康桥》、《荷塘月色》一般篇什;《满江红》是过于激昂了,《水调歌头》又稍嫌低沉;《三国》、《水浒》之类也不好,勾心斗角,剑影刀光,只会搅了这份悠然的。或者,什么也不做,连音乐也不开,索性只那么安静地坐着,想着人们常说要拼搏呀、进取呀、奋发呀,等等,并硬要一味地以此视为生命之全部意义,现在觉得也不尽然,而况那还应视时境而论。当人生步入冬季,姑且就让自己的心彻底平静下来,随遇而安,于人于己也不失为一道怡然的风景。我就这么想着,目光一点一点地伸展出去,越过院墙,越过这安谧而纷扰的冬季,随自己渐渐沉寂如万物。作者简介:裴东升,男,1969年8月生,安徽省无为市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诗词协会会员。曾在《青春》《安徽文学》《散文选刊》《江河文学》《中国散文家》《金沙江文艺》《青春男女生-妙语》《作家天地》以及《人民日报-海外版》《光明日报》《中国青年作家报》《扬子晚报》《安徽日报》《新安晚报》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诗歌800余篇(首)。其中,《裴东升小说三题〈考察〉〈水平〉〈卧底〉》在安徽省首届小说南北对抗赛中荣获“江淮文学奖”。著有散文集《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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