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军:《春秋乱》自序

文摘   2024-11-26 17:14   安徽  



    阿诺德·汤因比在《人类与大地母亲——一部叙事体世界历史》一书中有以下一段话——


    一切有文献记载的历史的确都是当时所记载的历史,在文字上是这样,在主观意义上也是如此。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贝内迪克·克罗齐认为: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在主观上,过去的历史必然是一个观察者所看到的历史,而这个观察者是在自己所处的那个时空回顾历史的。


    现在看来,在决定写这部书之前,我已经大致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将以一个爱好历史的观察者,去履行一个写作者的职责。我深知,自己立足于当下,将要面对的,是极其遥远同时也是发展轨迹十分模糊的年代,一切看上去都如风一般虚无缥缈。这奇异的姿态和缤纷的色彩,时常出现在我辽阔的梦境之中,仿佛已经不是在回望历史,而是重温传说,我竟不知它们之间的界限在哪里。


     春秋、战国、秦汉,我用了二十五年的时间,对这段满纸烟云的历史或者激动人心的传说进行了一次次的散漫回顾,然后从中找出了我喜欢并愿意亲近的人物,或者,有趣的灵魂。我的书写其实是围绕着他们的故事逐渐展开的。这些故事家喻户晓,百姓耳熟能详,数千年过去却至今经久不息,但我的书写却并不顺利,甚至显得异常艰难。是的,我并不满足从前那样的传说和叙述,源自血液里的那份执拗让我与过去分庭抗礼。然而很多时候,我又愿意和他们在梦中交谈,在空气中对话,企图以一种新的形式继续我的叙述与书写。


     我的命中应该有这样的一部书?


    1996年,仿佛鬼使神差,我毫无缘由地自熟悉的南方来到了陌生的中原。这里正是当年楚汉争锋的古战场,位于荥阳境内的那条著名的鸿沟尚存,今人还专门在边上立着一尊仰天长嘶的乌骓马的塑像,却并不好看。那时期正是我此生的低谷,造化弄人,我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离四面楚歌仅一步之遥。一个风雨交加的深夜,我第一次在朦胧的梦境中,居然与传说中的西楚霸王项羽邂逅,依稀记得,我们在夕阳下相对而立。令我惊讶的是,他的形象完全脱离了京剧的脸谱,站在我面前的,竟是一位表情忧郁、散发着诗人气质的青年将领,长发在风中飞舞,手里的画戟还在滴血。我们相对许久,竟没有一句对话交谈,但我相信,沉默的注视意味着尽在不言中。梦醒之后,我好像知道了这是生命的一次重大暗示。


    三年后的1999年,在停笔数年之后,一种无形的力量支持我写下了中篇小说《重瞳——霸王自叙》,其实这之前就已经有了三种不同方式的开头。我对司马迁的《项羽本纪》进行了重新解读,对历史上的楚汉相争进行了颠覆式的重构与改写,最终,我重塑了项羽。那个世纪之交的夏天,我挥汗如雨,一气呵成,笔在飞翔。《重瞳——霸王自叙》翌年便在南方的《花城》杂志以头条位置发表,随即被海内外的报刊相继转载,说一时间洛阳纸贵倒也不为过,直到今天还在被不断谈论着。又几年,我应中国国家话剧院之邀,根据小说改编成话剧——剧名已经改作《霸王歌行》,由中国国家话剧院首演,在国内外很多地方上演了,还获得了第三十一届世界戏剧节优秀剧目奖。这个戏是国家话剧院的保留剧目,几乎每年都要演上几场。2008年9月12日北京首演之夜,我走上舞台接受了观众的鲜花,或许那个瞬间我就已经萌生了一个念头:这辈子注定要完成一部书——“春秋、战国、秦汉三部曲”。我的想法并不复杂,我将从这三个迷人的历史时期中选取三个家喻户晓的故事,但需要重新建构和叙述。我已经写过了发生在秦汉时期的“楚汉相争”,剩下的就是春秋时的“赵氏孤儿”和战国中的“荆轲刺秦”了。


    不料这一想,就是二十几年。


    对于一个创作者,我始终坚信认知高于表现。所谓的认知,除了需要对表现的对象进行重新认识与解读,还在于最终能够寻找到一种与之相符的表现形式,形式的发现其实也是认知的一部分。某种意义上,现代小说的写作就是对形式的发现和确定。如果说小说家的任务是讲一个故事,那么,好的小说家的使命就是讲好一个故事。这个立场至今没有改变。我甚至认为,叙事是判断一部小说真伪优劣的唯一尺度,一个小说家的叙事能力和叙事方式决定着一部作品的品质。我有一个习惯,但凡小说的写作,都会自觉地先去考虑“怎么写”。我在意这个,总觉得不同的题材应该有不同的写法,得先找到一个最合适也最舒服的叙事方式,绝非千篇一律。对我而言,小说就是通过文字造型的艺术。如前所述,当初的《重瞳——霸王自叙》有过三种不同的开头,都不能令我满意,直到确定采用第一人称,开篇就是“我叫项羽”,才豁然开朗。这岂是简单的第一人称?我找到的无疑是项羽亡灵的视角,让他从两千多年前一直看到今天。那么,现在我面对更为遥远的“赵氏孤儿”,是否可以用第二人称作为主打?你怎么样?于是你说,那时你想……程婴先生,别来无恙乎?这个瞬间,我怦然心动!


    第一张多米诺骨牌终于倒下了。


    还是做中学生的时候,我第一次读到了大先生的《狂人日记》,便记住了那著名的一段话——


    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四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而现在的我,看到的是一个似是而非的、风雨飘摇的年代,它叫春秋,叫战国,叫秦汉……


    正如孟子所言,“春秋无义战”,在那连绵不断的血雨腥风中,我只看到一个字:乱。


    这应该就是这部书名的缘起。


    我也想到了“救救孩子”。始料不及的是,这一个“孩子”,最后却让我欲哭无泪,万念俱灰……



精彩试读


    风拂过,一股浓郁的栀子花香扑面而来。你本能地吸了吸鼻子,这花的香气实在太出挑了!晋地断没有这样的花,应该是由江南一带移植而来的。它看上去一点也不名贵,却显得洁白干净,姿态容颜也不输牡丹芍药。丫鬟已经进屋向主子通报了,你在小园里等候,除了形态各异的花木,这里的奇石和莲池也一样让你留恋。今天的天气真好……


    先生来了?


    声音来自你的左前方,显得轻盈,犹如一只蜻蜓安静地立在了荷叶上。你循声望去,视线越过了面前那丛栀子花——这也是我未来影片特意设置的画面前景,我的镜头焦点一开始就聚集在花瓣上,这无疑是一个主观镜头,你的主观,我会让你的视线引领观众向前方看过去,然后,你隐约看见不远处的檀木屏风后面走出了一个粉色的身影,镜头慢慢越过这些花丛,等焦点完全变实,你的眼光却虚了下来,身体随之轻微颤动了一下。于是,这位仿佛还在蜜月中的公主就向你款款走来,立在了你的面前。她二十来岁的年纪,略施粉黛,身材窈窕,如同她的声音一样轻盈,但毫不拘谨。一双水汪汪的丹凤眼带着一丝不屑看着你。你赶紧把头低下……


    ——程婴先生,我试图这么安排你们的第一次相遇可以吗?虽然这种先闻其声后见其人的手法有些老套,镜头刻画或许也有点啰唆,但我实在不肯舍弃。你们互相的第一眼对我很重要。我需要强调“一见”。


     哦,公主。

    我都嫁人了,先生何以还这样称呼?

    叫习惯了。

    你我算是初见,怎么就叫习惯了?

    虽然,虽然在下还是头回见到公主尊容,但公主的大名我早有耳闻……

    其实也不能算是初见。出嫁之日,我就隔着盖头看见过先生。

    哦……

    先生,你额头可出汗了呀!


    然后女人就呵呵地笑了起来,露出了两颗可爱的小虎牙。你用衣袖擦去了额头上的细汗,感觉心跳瞬间加快了,还有点儿乱。这时,少夫人从腰间摘下一方淡绿色的丝帕递到了你面前,你不敢接,还是用衣袖擦拭着额头。女人倒也不勉强,就这么散淡地看着你,这让你更加地不自在了。


    ——程婴先生,你一定觉得这样的会面显得有点暧昧,没错,但这就是我的期待。然而始料不及的是,正是这样一种不经意的暧昧,最终将导致一发不可收拾的凶险,这就完全脱离了你我的想象。

(节选自《春秋乱》上篇《捕风》二)



作者简介

    潘军,男,1957年11月28日生于安徽怀宁,1982年毕业于安徽大学。写小说和剧本,拍电视剧、画画。

    主要文学作品有长篇小说《日晕》《风》《独白与手势》之“白”“蓝”“红”三部曲、《死刑报告》以及《潘军小说文本》(6卷)、《潘军作品》(3卷)、《潘军文集》(10卷)、《潘军小说典藏》(7卷)等,并被译介成多种文字,多次获奖。

    话剧作品有《地下》《断桥》《合同婚姻》(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演首演)、《霸王歌行》(中国国家话剧院首演),并先后赴日本、韩国、俄罗斯、西班牙、埃及、以色列等国演出,获第31届“世界戏剧节”优秀剧目奖。

    自编自导的长篇电视剧有《五号特工组》《海狼行动》《惊天阴谋》《粉墨》《虎口拔牙》《分界线》等。

    闲时习画,著有《泊心堂墨意——潘军画集》(3卷)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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