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泽南先生:扬州市广陵古城学会会长,篆刻家、收藏家。扬州师院中文系毕业。生于宜兴,活在扬州,号“大江南北人”。
寄爷,在我宜兴老家是对干爹的一种称呼,寄娘就是干妈。我小时候体弱多病,按照旧俗,属虎的我要找个属猪的寄娘,这样才能无病无灾。当时我们塘西大队最西边的太平村有个叫曹志才的,他是第十生产队长,我父亲是大队长,父亲和他既是上下级又是好朋友,知道他老婆属猪,于是,就让我认了寄爷、寄娘。当年还举行了认寄娘仪式,寄爷那里写来了“寄单”,一张红纸上面写明哪年哪月哪天某某认寄爷寄娘云云,并给我起了个“明法”的名字。寄爷右眼下方有一紫色血管瘤特别明显,个子不高但壮实。寄爷家就在安乐山下,他干农活很有一套,吃苦在前,第一个下田,最后一个收工,耿直无私,很有威望。寄爷虽然没有读过书,但头脑灵活,他利用安乐山这个优势,因地制宜,靠山吃山,从山脚至半山腰都被他们开荒耕种,种植山芋、玉米、南瓜等一些旱属作物,作为主粮稻米严重不足的补充。在山脚下临近水源的地方种上青菜、毛豆,还有水瓜等蔬菜瓜果。当年他领导的第十生产队社员分红年年都是全大队最高的,其他生产队一个工值五分到一角的时候,他们生产队一个工就达到三角甚至五角了,这在上世纪改革开放前是很不容易的。1986年6月,寄爷由于积劳成疾,胃出血倒在农田里,60多岁就离开了人世。就在这年的春节,我去给寄爷拜年,我跟寄爷说,今年我就要毕业工作了。寄爷开心地跟我说,等你工作了,无论你在哪里,都要去你那里看看……每次想到这句话,我就心痛不已。那年正是我大学毕业的时候,没有能够去送寄爷一程,是我终身遗憾。当时,寄爷家人发了电报给我,还闹了个笑话,电报内容是“继父去世,速归”,电报员把“寄爷”译成了“继父”,同学拿着电报悄悄问我,没听说你有继父啊。寄爷的坟就在安乐山北坡半山腰上。寄爷有四个儿子,但视我为己出,似乎更喜欢我,因为我那时读书成绩比较好,而寄爷就希望有个能读书的儿子。记得1980年高考前,寄爷买了肉让曹国平同学带给我吃,国平跟他说考试时候学校统一吃呢,不好带。寄娘个子只有一米五几,很能干,朴实勤劳,家里家外农活家务活全做,她烧的菜和我母亲做的一样都很好吃。那个时候寄亲娘(老家称奶奶为亲娘)还在,小脚,慈眉善目,满头银发,跟我亲娘一样,也特别喜欢我,每次去都要弄些东西给我吃,特别是炒南瓜子,那种香味我至今还记得。临走还用铁制饼干桶装满让我带回家吃,那饼干桶是上海产的,长方形扁扁的,后来一直成为我的文具盒。那盒上一直留着瓜子的香味……按照风俗,一年中三大节日是必须去寄爷家探望的,春节、端午节和中秋节。端午节和中秋节去叫做“张(音)端午”“张(音)八月半”,当时我也不知道这个“张(音)”是什么意思、怎么写。后来查了字典,原来这“张(音)”就是“张”字,有看望之意。在扬州师范学院中文系读书时,古汉语老师曾经说很多古汉语的意思和读音都能在我们的吴方言中找到,这个“张”便是佐证。但是这两个节日去“张”,必须是带礼物去的。端午节前要带些鸡蛋或者鸭蛋去张;中秋节前要带一两包月饼去张,那月饼用荷叶包上,喷香诱人,外面再用粗黄的草纸包成梯形,上面还有一长条红纸,像是现在的广告一样,注明厂家,当时属于高档礼品了。一般是上午去“张”,吃了饭回来,寄爷家午饭很丰盛,寄爷杀鸡买鱼买肉,跟待贵客一样,小的时候父母陪我去“张”,记得父亲和寄爷,母亲和寄娘有说不完的家常。端午节,下午从寄爷家回来,寄爷还要给些粽子和煮熟的鸡蛋或鸭蛋,鸭蛋一般是咸的,蛋是和粽子一块煮的,有种特殊的清香味。春节是拜年,不需要带礼物,所以不叫“张”,跟走亲戚一样,寄爷给的压岁钱总是最多的。每次去“张”了寄爷,吃过饭后,寄爷都会带我去新芳桥街上看电影,寄娘则在家包馄饨,馄饨是我一辈子的挚爱,这或许有原始的记忆在里面。看完电影,寄爷一定会买一碗豆腐花给我吃。傍晚时分回到寄爷家,还要吃了馄饨才让我回家。因为距离不远,一般不住下,除非遇到下雨天。那是我小时候受到的最高规格的待遇。寄爷家阁楼上有一把生锈的日军指挥刀,我跟几个兄弟经常偷偷地爬上去拿着玩。寄爷告诉我,那是当年安乐山据点鬼子小队长的指挥刀。当年他被抓去做苦力修工事,吃尽了苦头。那小鬼子真不是东西,对他们动辄打骂,如果有反抗就直接枪杀,安乐山下有个乱坟岗,埋的就是当年被日本鬼子残害枪杀的村民。他们这些苦力一天就吃一顿,吃的是能照出脸来的稀饭汤,里面只有几粒米。苦力们没有碗可以盛,只能在地上找些瓦片当碗去盛着吃点,有的鬼子还会把那瓦片打碎,让他们用手来盛稀饭汤,滚烫的稀饭汤怎能用手接啊!寄爷他们也用各种方式反抗,要么磨洋工,出工不出力;要么偷工减料,糊弄小鬼子。寄爷还说,有几个年龄小的苦力受了鬼子的欺凌,无力反抗,只能偷偷地在小鬼子的水池里撒尿吐口水扔死蛇。后来寄爷他们配合新四军茅山游击队一举歼灭鬼子小队,寄爷得到了那把指挥刀。那锈迹斑斑的指挥刀,是日本军国主义侵略中国的铁证。日前,当过兵的寄弟龙生打电话给我说:哥,太平村家里的楼房重新装修过了,你和嫂子回家可以住的。我听后哽咽……房子可以翻新装修,而我再也见不到我亲爱的寄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