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曼精讲红楼梦第六十七回

文摘   2024-12-01 19:25   江苏  


我个人看过《红楼梦》,也看过俞平伯、张爱玲等人评红楼,直到听到蒙曼讲红楼梦,用四个字形容,那就是——惊为天人。如果再加四个字,那就是——唇齿留香。
曹雪芹的《红楼梦》,皇冠之明珠,无出其右者。蒙曼解读红楼梦,个人认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难有出其右者,她的文采+口才,她的洞察力、见解、人生观都超越了世俗,达到一个很高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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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回:见土仪颦卿思故里,闻秘事凤姐讯家童

这一回不同的版本差别非常大,我这里用的是杨藏本和程高本,其他版本的回目不同,内容也繁琐得多,比较下来,我更喜欢目前这个版本,但是大家有兴趣可以自己比着看一下。

第一部分,宝钗之冷与黛玉之悲。

本质上来说,这第67回前半部分的真实作用,其实就是一个中场休息。此前是快刀斩乱麻的尤三姐之死,此后又是钝刀子杀人的尤二姐之死,这两大悲剧其实是两个波峰,他们之间需要一小段波谷,让读者的情绪稍稍平缓一下,有个过渡。

另外因为连续六回都是红楼二尤的故事,宝钗黛玉这些主要人物都没怎么露面,这时候也需要让他们重回一下读者的视野,让大家别忘了故事的主线。所以这一部分出场的都是重要人物,包括男一号宝玉、女一号黛玉和女二号宝钗。但是发生的事儿却不怎么重要,顶多是强化一下几位主人公的性格。

什么性格呢?其实就是我在题目里所说的“宝钗之冷,黛玉之悲”。

先说宝钗之冷。

怎么表现出来的,看看她在尤三姐自刎,柳湘莲出家之后的反应就明白了。

那柳湘莲不是薛蟠的结拜兄弟吗?他那边一出事,薛家这边马上就知道了。那薛姨妈是什么反应?薛姨妈一听这个消息,吓了一大跳,正好这时候宝钗从园子里过来看她,薛姨妈就说了,“我的儿,你听见了没有?你珍大嫂子的妹妹三姑娘,他不是已经许定给你哥哥的义弟柳湘莲了么,不知为什么自刎了。那柳湘莲也不知往那里去了。真正奇怪的事,叫人意想不到。”

很明显薛姨妈的第一反应就是吃惊,同时心里还有点没着没落的,急于向人倾诉。那薛蟠又是什么反应?这娘俩正说着呢,薛蟠眼泪汪汪的就从外面回来了。一进门就拍手说道,“妈妈可知道柳二哥尤三姐的事么?”薛姨妈说:“我才听见说,正在这里和你妹妹说这件公案呢。”薛蟠道:“妈妈可听见说柳湘莲跟着一个道士出了家了么?”薛姨妈道:“这越发奇了。怎么柳相公那样一个年轻的聪明人,一时糊涂,就跟着道士去了呢。我想你们好了一场,他又无父母兄弟,只身一人在此,你该各处找找他才是。靠那道士能往那里远去,左不过是在这方近左右的庙里寺里罢了。”薛蟠说:“何尝不是呢。我一听见这个信儿,就连忙带了小厮们在各处寻找,连一个影儿也没有。又去问人,都说没看见。”

大家看这个薛蟠母子的反应,还都在我们的意料之中吧。薛姨妈就是那么一个心地慈悲的老太太,一听说柳湘莲跟个道士走了,首先想到的就是他没有父母兄弟,没人疼没人管的,就让薛蟠去找。而薛蟠呢,虽然号称是呆霸王,对朋友啊倒是极端的讲义气,替柳湘莲出钱出力不说,感情投入也是实实在在的呀,找不到人,他真能急得哭起来,这不就是一片赤诚吗?薛蟠这个人呢,虽然是一身的毛病,但是总让人恨不起来,道理就在这儿。

宝钗又是什么反应呢?按说一对如花似玉的俊男靓女,眼看都要结婚了却一个横死一个远走,这个消息无论如何都足够劲爆,特别是对一个待字闺中的少女来讲,冲击力应该更强才是。可是宝钗听了却并不在意,还说:“俗话说的好,‘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也是他们前生命定。前日妈妈为他救了哥哥,商量着替他料理,如今已经死的死了,走的走了,依我说,也只好由他罢了。妈妈也不必为他们伤感了。倒是自从哥哥打江南回来了一二十日,贩了来的货物,想来也该发完了,那同伴去的伙计们辛辛苦苦的,回来几个月了,妈妈和哥哥商议商议,也该请一请,酬谢酬谢才是。别叫人家看着无理似的。”

这个反应实在是有点出人意料,让我们一下子就想起金钏之死来了。金钏跳井,王夫人伤心落泪,宝钗是怎么安慰的?她说多半是金钏在井前贪玩湿了脚掉下去的,岂有这样大气的理!纵然有这么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姨娘若十分过不去,不过多赏她几两银子发送,她也就尽了主仆之情了。

这一次跟那一次真是如出一辙吧。她轻飘飘一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就把尤三姐和柳湘莲的人生悲剧抹杀得干干净净。然后就张罗起请伙计道辛苦的家务事来,好像这一对悲情儿女的命运,还不及薛家的一顿人情饭来得重要。

这个反应实在是太让宝钗丢分了。两百多年来,大家一谈到宝钗之冷,就举这两个例子,那宝钗是不是真的冷了?她当然冷,她的那个花名签上不都写着任是无情也动人吗?但是我们今天重点要分析的,并不是她冷与不冷,而是她为什么这么冷!

宝钗为什么冷,因为她是薛家事实上的当家人。本来中国古代都是男丁顶门立户,就算是家里没有男丁,或者男丁幼弱,那也得是寡母抚孤,主妇持家,从来就没有让未婚的女儿当家的道理。问题是在薛家这个规矩行不通,薛姨妈虽然慈悲,但是能力明显不够。薛蟠更是个没笼头的野马,不惹是生非已经是烧高香了,哪里还谈得上撑持门户呢?这样一来,薛氏一门可不就得靠宝钗来挑大梁当主心骨了吗?

当主心骨最重要的素质是什么?就是遇事冷静,做事理性。你就拿柳湘莲和尤三姐这件事来说吧,当初薛姨妈和薛蟠张罗着给柳湘莲办婚事,宝钗可并没有什么反对意见。换句话说,她并不是不明事理,知恩不报,但是呢,既然悲剧已经发生,之前的努力已经归零,接下来要考虑的可不就是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吗?母亲和哥哥都是感性的人,容易沉溺在情绪里,正因为如此,宝钗才更要冷静和理性。

果然她这么一说,薛蟠也非常认同,就说了:“倒是妹妹想的周到。我也这样想着,只因这些日子为各处发货闹的脑袋都大了。又为柳二哥的事忙了这几日,反倒落了一个空,白张罗了一会子,倒把正经事都误了。要不然定了明儿后儿下帖儿请罢。”

这不就说明宝钗这种处理方式并没有错误嘛?那为什么明明没有错,大家却总觉得意难平,无法真正接受宝钗这种态度呢?因为这样的态度更像是一个大家长啊,跟宝钗闺阁女儿的身份太违和了。

试想一下,如果说这番话的不是宝钗,而是宝钗的爸爸,大家的感觉就会好多了吧。可是,宝钗并不真的是家长,她是一个年轻的女儿,而对女儿我们的期待恰恰是她能够更感性,更善良,也更有同情心啊,因为那才是自然的生命应该有的样子呀。可是因为长期女代父职,这样自然的姿态在宝钗身上真是越来越少了,这不就跟她吃冷香丸是一个道理吗?宝钗本来是在胎里带来一股热毒,可是吃着吃着热就没了,冷就上来了。

说到这儿,我特别感慨曹雪芹安排的一个小细节,说薛蟠除了贩运货物之外,还特地给薛姨妈和宝钗各买了一箱子礼物,给薛姨妈买的不过是铜锣绸缎这样的日常家用之物,给宝钗买的却是些笔,墨,纸,砚,各色笺纸,香袋,香珠,扇子,扇坠,花粉,胭脂等物,外有虎丘带来的自行人,酒令儿,水银灌的打筋斗小小子,沙子灯,一出一出的泥人儿的戏,用青纱罩的匣子装着,又有在虎丘山上泥捏的薛蟠的小像,与薛蟠毫无相差。

大家看这些礼物有意思吧?笔墨纸砚意味着什么呀?意味着在薛蟠心里,妹妹是个风雅的才女;那胭脂花粉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妹妹又是个美女;那沙子灯和小泥人,那就是薛蟠真把妹妹当成小女孩了,才女加美女加小女孩,这才是哥哥心中宝钗的形象,也是红楼梦里感人至深的一段兄妹情。

可是宝钗见了,别的都不理论,倒是薛蟠的小像,拿着细细看了一看,又看看他哥哥,不禁笑起来了。这又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在宝钗的潜意识里,小女孩也罢,美女和才女也罢,通通都已经退到后面去了,她最介意的就是薛家这根独苗薛蟠。在她心里,薛蟠并不是她可以依赖的哥哥,倒像是需要她照料的儿子,沉重的家庭负担让宝钗比别人更快地褪去了女儿的天真和感性,培养出了家长的成熟和理性。这不就是她的命运,也是她的悲剧吗?
从宝钗我们又要说到黛玉了。

薛蟠不是给宝钗送了一大箱子礼物吗?宝钗拿回大观园之后,就把它一份一份的分配妥当,送给这些兄弟姐妹了。也有送笔墨纸砚的,也有送香袋香坠的,也有送脂粉头油的,也有单送玩意儿的,并不厚此薄彼,更不会遗漏一处,甚至连素来不招人待见的贾环都送到了。可是在所有人之中,只有黛玉的又比别人不同,而且还比别人加厚一倍。

这不就是宝钗对黛玉的特殊重视嘛。其实这也是我们一直强调的钗黛关系,一方面宝钗和黛玉的个性高度不同,宝钗是家族主义的,黛玉是个人主义的,宝钗是高度理性的,黛玉是高度感性的。但在另一方面,他们两个又是最拔尖儿的,因此也是最惺惺相惜的。

从第45回金兰契互剖金兰语开始,宝钗的体恤和安慰对黛玉来说就是非常重要的心灵支撑,可是呢,这一次宝钗的礼物却引出黛玉的伤感来了。那黛玉不是姑苏人士吗?宝钗送她的又恰恰是那些南方货,看见这些家乡之物,黛玉一下子就触物伤情起来了,父母双亡又无兄弟,一个人寄居在亲戚家里,哪里有人也来看看她,也给她带些土物来?想到这儿,黛玉不觉得又是抹泪伤起心来了。

大家说黛玉的这番表现出奇不出奇?一点都不出奇。自从黛玉进贾府,不就一直是这个样子吗?无父无母,孤苦伶仃是黛玉心底最大的伤痛。所以我觉得这里真正值得注意的倒并不是黛玉的哭,而是紫鹃和宝玉的劝。

紫鹃是怎么劝的,紫娟深知黛玉,但是也不敢说破,只在一旁说:“姑娘的身子多病,早晚服药,这两日看着比那些日子略好些。虽说精神长了一点儿,还算不得十分大好。今儿宝姑娘送来的这些东西,可见宝姑娘素日看得姑娘很重,姑娘看着该喜欢才是,为什么反倒伤起心来。这不是宝姑娘送东西来倒叫姑娘烦恼了不成?就是宝姑娘听见,反觉脸上不好看。再者这里老太太们为姑娘的病体,千方百计请好大夫配药诊治,也为是姑娘的病好。这如今才好些,又这样哭哭啼啼,岂不是自己遭踏了自己身子,叫老太太看着添了愁烦了么?况且姑娘这病,原是素日忧虑过度,伤了血气。姑娘的千金贵体,也别自己看轻了。”

大家看紫鹃劝的重点是什么呀?一个是人情,一个是身体。让黛玉既别辜负了宝钗的情,也别辜负了老太太的心,更别糟蹋了自己的身体。这娓娓道来的三个层次,不就是一个小大人的劝法吗?

宝玉又是怎么劝的?宝玉可不是小大人,恰恰相反,他扮演的是一个大小人,也就是说装小孩子。那紫鹃不是跟他说:“宝姑娘送了些东西来,姑娘一看就伤起心来了,二爷来得巧,替我们劝劝。”宝玉也明知黛玉是什么缘故,却也不敢提这个头,只是笑着说:“你们姑娘的缘故想来不为别的,必是宝姑娘送来的东西少,所以生气伤心。妹妹,你放心,等我明年叫人往江南去,与你多多的带两船来,省得你淌眼抹泪的。”

大家听这话,多像是当初宝玉和晴雯拌嘴,黛玉说的那句难道是为了争粽子吃,争恼了不成啊,只不过黛玉那么一俏皮,宝玉立刻就好了。而宝玉同样俏皮,黛玉却并不买账,还是哭。

那怎么办呢?宝玉就得继续劝呢,他忙走到床前,挨着黛玉坐下,将那些东西一件一件拿起来摆弄着细瞧,故意问这是什么,叫什么名字;那是什么做的,这样齐整;这是什么,要他做什么使用。又说这一件可以摆在面前,又说那一件可以放在条桌上当古董儿倒好呢。一味的将些没要紧的话来厮混。黛玉见宝玉如此,自己心里倒过不去,便说:“你不用在这里混搅了。咱们到宝姐姐那边去罢。”宝玉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两个人见了宝钗,自然是先道谢呀,宝钗就笑了说,“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是远路带来的土物儿,大家看着新鲜些就是了。”那黛玉就说了:’这些东西我们小时候倒不理会,如今看见,真是新鲜物儿了。”宝钗因笑道:“妹妹知道,这就是俗语说的‘物离乡贵’,其实可算什么呢。”

大家说“物离乡贵”的下一句是什么呀?是“人离乡贱”啊。这不正对了黛玉的心事吗?宝玉一听又很紧张啊,赶紧拿话岔开,说:“明年好歹大哥哥再去时,替我们多带些来。”黛玉瞅了他一眼,便道:“你要你只管说,不必拉扯上人。姐姐你瞧,宝哥哥不是给姐姐来道谢,竟又要定下明年的东西来了。”那这么一说,宝钗和宝玉都笑了,到这一步,黛玉也才终于算是被哄好。

大家怎么看待这件事?我小的时候看这一回,一方面自然是同情黛玉孤苦,另一方面也着实同情宝玉,觉得他都要赶上班衣戏彩了,就为了博黛玉一笑,不惜反复装傻,多累。可是呢,与此同时,我也一直有一个疑问,就是紫鹃也罢,宝玉也罢,为什么非要绕开黛玉真正的心病呢?这时候对她最有效的安慰,难道不是明明白白的告诉她:好妹妹,你的心事我知道,你过去没有家,但是你放心,这儿就是你的家,我就是你的亲人。我想如果他们真的这样说了,黛玉自然会哭上一阵子,可是哭过之后,她的精神反倒会安定下来呀。

那为什么他们都非要跟她兜圈子,说那些不相干的话呢?后来随着年龄成长,我才明白,他们不是不想说,只是不能说,也不敢说。

宝玉愿不愿意跟黛玉一生一世一双人?他当然愿意!紫娟愿意不愿意永远呵护着林姑娘?她也愿意!可是无论是宝玉还是紫娟,都没有任何决定权。更小的时候,宝玉还敢对黛玉说,你死了我做和尚,或者对紫鹃说,若与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你叠被铺床。可是现在大了,他反倒不敢说了,因为他根本就做不了主。

这不就又绕回黛玉的婚姻问题了吗?那更小的时候,黛玉只关注宝玉的心意,宝玉对她说你放心,她就真的放心了。可是随着年龄越来越大,他们都明白,就算是你正我正心正意正,只要没有上头的认可,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永远是无可云证。这不才是最不让人放心的地方吗?

其实说起来,宝黛之间的姻缘上头并不是没有态度。最早是凤姐说,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当媳妇儿;接着是老太太说,不是冤家不聚头;后来是薛姨妈说,把你林妹妹说给你宝兄弟就四角俱全了;再后来就是上一回,兴儿说那宝玉将来准是和林姑娘定了的,再过二三年,老太太便一开口,那是再无不准的。

看起来这段姻缘真是板上钉钉了吧,可事实上,这个貌似板上钉钉的事情就是落不了地。黛玉的心就只能是悬着,宝黛之间的关系也只能是言不及义,若即若离。那这种日复一日的煎熬不就是黛玉的悲剧吗?

那就在这个心无定所的过程中,黛玉的身体可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刚才我们说宝黛钗三人聊天,那结束到哪里呢?就结束到了黛玉的病上。宝钗说:“妹妹若觉着身子不爽快,倒要自己勉强紥挣着出来走走逛逛,散散心,比在屋里闷坐着到底好些。我那两日不是觉着发懒,浑身发热,只是要歪着,也因为时气不好,怕病,因此寻些事情自己混着。这两日才觉着好些了。”黛玉道:“姐姐说的何尝不是。我也是这么想着呢。”

你听这话说的平淡,却又让人忍不住心生悲凉,也许就在不久之后,这些看似不重要的小事儿就真的会酿成他们人生的大悲剧。
第二部分,凤姐的逼供信。

这一部分写什么呢?写凤姐审问兴儿,逼他一步步说出贾琏偷娶尤二姐的秘密。那上半回还在讲宝黛钗这些小儿女的烦心事,下半回怎么就过渡到凤姐审讯了呢?在这儿,曹雪芹设计地特别自然!

那莺儿不是奉宝钗之命去给各房送礼吗?回来就说了,刚才二奶奶从老太太屋里回来,不似往日欢天喜地的,叫了平儿去,唧唧咕咕的不知说说些什么。看那个光景,倒像有什么大事的似的。这就设置了一重悬念。

这还不够,紧接着袭人又去探望凤姐的病,一到院里就听凤姐说道:“天理良心,我在这屋里熬的越发成了贼了。”等袭人好歹跟她搭讪了几句往外走的时候,又见两三个小丫头子都在那里屏声息气齐齐地伺候着,这不就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了吗?

这吹起漫天大雨的风是从哪来的呢?说来大家可能觉得不可思议,恰恰是一向作风稳健,主张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平儿吹皱了一池春水。

怎么回事呢?这边袭人一走,凤姐就问平儿了:“你到底是怎么听见说的?”平儿道:“就是头里那小丫头子的话。他说他在二门里头听见外头两个小厮说:‘这个新二奶奶比咱们旧二奶奶还俊呢,脾气儿也好。’不知是旺儿是谁,吆喝了两个一顿,说:‘什么新奶奶旧奶奶的,还不快悄悄儿的呢,叫里头知道了,把你的舌头还割了呢。”

大家看到没有,大家庭就是这么人多嘴杂。贾琏的小厮嚼舌头被旺儿听见了,旺儿训斥小厮又被小丫头听见了,小丫头们普遍喜欢平儿,就告诉了平儿,而平儿对凤姐赤胆忠心,又赶紧汇报给了凤姐。古代的大家庭也好,现在的大单位也好,不都是这么传闲话的吗?所以世界上才没有不透风的墙啊。

不过呢,从平儿跟凤姐这番对话我们也知道,到这时候,凤姐他们掌握的情况还相当有限,就知道贾琏娶了一个新二奶奶,至于这二奶奶是谁,怎么娶来的等等来龙去脉一概不知。这不就需要审问了吗?那审问谁呢?那个告密的小丫头已经说不出更多的情况来了,掌握情况的小厮又不知道是谁,唯一一个既能找到本人又能说出事来的不就是旺儿吗?那就提审旺儿。

这个旺儿又是何许人呢?这个人咱们之前其实已经提到过,他是凤姐的陪房,也是凤姐的心腹。凤姐弄权铁槛寺,远程操控张金哥的退婚案,就是他去长安找的人。那凤姐拿荣国府主子奴才的月钱去放高利贷,也是由他一手经办。很明显,这个旺儿是个久经考验的老滑头。

不过他虽然是凤姐的心腹,却并不想卷入凤姐夫妻之间的争斗,所以他此前一直装聋作哑,极力控制着局面,不让这件事儿传到凤姐的耳朵里。那此刻见瞒不住了,他也并不多话,而是马上就把自己摘了个干干净净。他说了:“奴才实在不知。就是头里兴儿和喜儿两个人在那里混说,奴才吆喝了他们两句。内中深情底里奴才不知道,不敢妄回。求奶奶问兴儿,他是长跟二爷出门的。”这不就等于把兴儿给推出来了吗?

说到兴儿旺儿这两个名字,我不知道大家意识到没有,这本来就是同时起出来的一对名字,兴儿是贾琏的人,旺儿是凤姐的人。因为凤姐处处压贾琏一头,旺儿也就比兴儿得势,大概就是小厮的领班,所以才能训斥兴儿。

《红楼梦》第65回兴儿演说荣国府的时候,不就跟尤二姐交代过其中的关系吗?他说了:“我是二门上该班的人。我们共是两班,一班四个,共是八个。这八个人有几个是奶奶的心腹,有几个是爷的心腹。奶奶的心腹我们不敢惹,爷的心腹奶奶的就敢惹。很明显这个兴儿既伶俐又卑微,让他去直面凤姐,那就简直是把一只小耗子扔到了大猫面前,结局虽然早已注定,但是看他扑腾那几步,还是相当精彩的。

怎么审讯兴儿?别忘了《红楼梦》写凤姐惯用的手法就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林黛玉进贾府先听见的不就是她那句“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吗?然后才见识了大名鼎鼎的凤辣子。这一次凤姐用的还是先声夺人法。那旺儿带了兴儿过来之后,先进去回说兴儿来了。凤姐儿厉声道:“叫他!”这两个字一出口,早把兴儿吓得没了主意了,只得乍着胆子往里走,这不就已经打响了心理战吗?

凤姐一见兴儿就说了:“好小子啊!你和你爷办的好事啊!你只实说罢!”兴儿一闻此言,又看见凤姐儿气色及两边丫头们的光景,早唬软了,不觉跪下,只是磕头。凤姐儿道:“论起这事来,我也听见说不与你相干。但只你不早来回我知道,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要实说了,我还饶你,再有一字虚言,你先摸摸你腔子上几个脑袋瓜子!”

这番虚虚实实的诈话有趣吧,让我一下子就想起刑侦界大名鼎鼎的里德审讯法来了。这个里德审讯法是美国犯罪学家里德1986年提出来的一整套审讯嫌疑犯的技巧,主打的就是利用人性弱点突破心理防线。因为它一共分为九个步骤,所以又叫九步审讯法。

九步审讯法的第一步是什么?是正面对峙。也就是告诉嫌犯我已经掌握对你不利的证据,当然这个所谓的掌握有可能是真的,也有可能是假的,目的就是给嫌犯施加心理压力。那凤姐这句“好小子,你和你爷办的好事儿,你只实说吧”,不就是这么回事吗?果然那兴儿就受不了压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这不就是突破心理防线的第一步嘛。

第二步是什么是主题编制。其实就是给嫌犯讲故事,这个故事一方面要把嫌犯套进来,再次强调我知道你就是干坏事了,另一方面又要帮着嫌犯找理由,把他的犯罪原因归结于环境,或者归结于其他人,替他开脱罪行。这样一来,嫌犯就会降低防范意识,自动自觉的往这个审讯者所诱导的那个套路上走。那凤姐对兴儿说“论起这事儿来我也听见,不与你相干”,不就是这么一个套路吗?这也就是所谓的兵不厌诈,虚虚实实。

不过咱们之前也说过,兴儿是个伶俐的小厮,他跟尤二姐演说荣国府,早把凤姐分析的透透的,他不可能就这么轻易上钩,凤姐恩威并施的咋呼了半天,却连一条关键信息都没给。而兴儿跟贾琏一块干的坏事又绝不止这一件,谁知道凤姐到底抓住了什么把柄,这时候如果贸然认罪,很可能犯方向性的错误,招供不出该招供的信息。所以呢,兴儿再害怕,也还得多兜几个圈子,赌上一把。

怎么赌啊?兴儿战战兢兢的朝上磕头道:“奶奶问的是什么事,奴才同爷办坏了?”这不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吗?那凤姐一听一腔火都发作起来,就又喝道,“打嘴巴!”旺儿过来才要打时,凤姐儿骂道:“什么糊涂忘八崽子!叫他自己打,用你打吗!一会子你再各人打你那嘴巴子还不迟呢。”那兴儿真个自己左右开弓打了自己十几个嘴巴。这是什么?这其实就是里德审讯法的第三步,不允许嫌疑犯否认罪行,而且还要让他的信心持续低落下去。

等兴儿打的差不多了,凤姐喝声站住:“你二爷外头娶了什么新奶奶旧奶奶的事,你大概不知道啊。”这不就是把关键证据抛出来了吗?其实也就是里德审讯法的第四步,用强有力的事实击破反驳。那我们也知道凤姐此前听到的不过就是这新奶奶三个字儿,其他细节是一概不知,所以这个关键证据对她来说既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可是只要让她抓住了这个证据,再辅之以强大的心理攻势,兴儿的防线也就溃不成军了。

果然兴儿一听这三个字儿,连忙把帽子抓下来在砖地上咕咚咕咚碰的头山响,口里说道:“只求奶奶超生,奴才再不敢撒一个字儿的谎。”就直撅撅的跪起来,回道:“这事头里奴才也不知道。就是这一天,东府里大老爷送了殡,俞禄往珍大爷庙里去领银子。二爷同着蓉哥儿到了东府里,道儿上爷儿两个说起珍大奶奶那边的二位姨奶奶来。二爷夸他好,蓉哥儿哄着二爷,说把二姨奶奶说给二爷。”

你看这不就是把关键信息交代出来了吗?那有了这一个关键性突破,后面的审问也就势如破竹了。刚才兴儿不是说把二姨奶奶说给二爷吗?凤姐一听就怒了,使劲啐道:“呸,没脸的忘八蛋!他是你那一门子的姨奶奶!”兴儿忙又磕头说:“奴才该死!”往上瞅着,不敢言语。凤姐儿道:“完了吗?怎么不说了?”兴儿方才又回道:“奶奶恕奴才,奴才才敢回。”

凤姐啐道:“放你妈的屁,这还什么恕不恕了。你好生给我往下说,好多着呢。”兴儿又回道:“二爷听见这个话就喜欢了。后来奴才也不知道怎么就弄真了。”凤姐微微冷笑道:“这个自然么,你可那里知道呢!你知道的只怕都烦了呢。是了,说底下的罢!”兴儿回道:“后来就是蓉哥儿给二爷找了房子。”

凤姐忙问道:“如今房子在那里?”兴儿道:“就在府后头。”凤姐儿道:“哦。”回头瞅着平儿道:“咱们都是死人哪。你听听!”平儿也不敢作声。兴儿又回道:“珍大爷那边给了张家不知多少银子,那张家就不问了。”凤姐道:“这里头怎么又扯拉上什么张家李家咧呢?”

兴儿回道:“奶奶不知道,这二奶奶……”刚说到这里,又自己打了个嘴巴,把凤姐儿倒怄笑了。“那珍大奶奶的妹子原来从小儿有人家的,姓张,叫什么张华,如今穷的待好讨饭。珍大爷许了他银子,他就退了亲了。”凤姐儿听到这里,点了点头儿,回头便望丫头们说道:“你们都听见了?小忘八崽子,头里他还说不知道呢!”兴儿又回道:“后来二爷才叫人裱糊了房子,娶过来了。”

凤姐道:“打那里娶过来的?”兴儿回道:“就在他老娘家抬过来的。”凤姐道:“好罢咧。”又问:“没人送亲么?”兴儿道:“就是蓉哥儿。还有几个丫头老婆子们,没别人。”凤姐道:“你大奶奶没来吗?”兴儿道:“过了两天,大奶奶才拿了些东西来瞧的。”

凤姐儿笑了一笑,回头向平儿道:“怪道那两天二爷称赞大奶奶不离嘴呢。”掉过脸来又问兴儿,“谁服侍呢?自然是你了。”兴儿赶着碰头不言语。凤姐又问,“前头那些日子说给那府里办事,想来办的就是这个了。”兴儿回道:“也有办事的时候,也有往新房子里去的时候。”

凤姐又问道:“谁和他住着呢。”兴儿道:“他母亲和他妹子。昨儿他妹子各人抹了脖子了。”凤姐道:“这又为什么?”兴儿随将柳湘莲的事说了一遍。凤姐道:“这个人还算造化高,省了当那出名儿的忘八。”因又问道:“没了别的事了么?”兴儿道:“别的事奴才不知道。奴才刚才说的字字是实话,一字虚假,奶奶问出来只管打死奴才,奴才也无怨的。”

大家看这一问一答真是有意思吧,活脱脱就把凤姐和兴儿的性格都给刻画出来了。那凤姐是什么人呢?此前兴儿演说荣国府曾经给凤姐做过一个总体评价,说她心里歹毒,口里间快。这个评价如果抛开情绪因素,那其实就是心里算得到,嘴里也说得出吧。

按说贾琏偷娶尤二姐,对凤姐来说既是突发事件,又是重大打击,她怎么可能不气不急、不恼不恨呢?可是呢,凤姐无论是怒也罢,还是笑也罢,审讯的主线可是一丝儿都不乱!她都问了些什么?你看她那么连珠炮似的问了十来个问题,总结起来其实就集中在三个方面:第一,尤二姐现在住在哪儿?第二,她身边还有什么人?第三,贾珍一家子到底参与到什么程度?这不都是日后对付尤二姐最需要摸清的底牌吗?说处变不惊那是瞎话,但是惊而不乱,这就是凤姐的本事。

那兴儿又是什么人呢?兴儿这个人跟他的主子贾琏好有一比,这两个人面上都显得伶牙俐齿,本质上却是既轻佻又愚蠢还软弱。什么叫轻佻?那兴儿被抽调到新奶奶那边服务,原本可以闷声发大财,可是他却管不住自己那张嘴,到处跟人夸耀吹牛,以至于东窗事发,这不就是轻佻吗?

那什么叫愚蠢呢?要知道凤姐掌握的信息量原本相当有限,就算是审问,也主要是围绕着尤二姐本人打转,按道理说,兴儿只要一问一答就好了,可他倒好,一句珍大爷那边给了张家不知多少银子那张家就不问了,又让凤姐意外的收获了一条重要情报,这不就是愚蠢吗?

那什么叫软弱?按说兴儿是贾琏的心腹,现在轮到他为主子背锅,总得有点底线。谁知凤姐稍微那么一乍呼,他就竹筒倒豆子,有的没的全说了,这不就是软弱吗?以凤姐的才干对付这样的小厮,那绝对是降维打击。

那听完了兴儿的供述,凤姐又怎么办呢?咱们之前也领教过凤姐的脾气,贾琏和鲍二家的偷情,她不当场就闯进去捉奸了吗?那这一次她会不会立刻让兴儿带路,直接去那边把尤二姐打个烂羊头呢?才不会,不仅不会,她还低了头,又好言好语地哄上兴儿了,她说:“你这个猴儿崽子就该打死。这有什么瞒着我的?你想着瞒了我,就在你那糊涂爷跟前讨了好儿了,你新奶奶好疼你。我不看你刚才还有点怕惧儿,不敢撒谎,我把你的腿不给你砸折了呢。”说着喝声“起去。”就让兴儿走了。

可是兴儿才退到外间门口,凤姐又把他叫住了,问他:“你忙什么,新奶奶等着赏你什么呢?”兴儿也不敢抬头。凤姐道:“你从今日不许过去。我什么时候叫你,你什么时候到。迟一步儿,你试试!出去罢。”兴儿忙答应几个“是”,退出门来。谁知凤姐又叫道:“兴儿!”兴儿赶忙答应回来。凤姐就说了,“快出去告诉你二爷去,是不是啊?”兴儿回道:“奴才不敢。”凤姐道:“你出去提一个字儿,隄防你的皮!”兴儿连忙答应着才出去了。这不就等于把兴儿软禁起来,切断他跟那边的全部联系了吗?

那处置完兴儿,凤姐又叫旺儿,凤姐把眼直瞪瞪的瞅了两三句话的工夫,才说道:“好旺儿,很好,去罢!外头有人提一个字儿,全在你身上。”旺儿答应着也出去了。

大家看到没有?凤姐这时候已经变了,他对这两个人的要求已经从一个字都不许漏下的招供变成了一个字都不许露出的保密了。这是什么?谁都能明白,这就是暴风雨到来之前的宁静。
好,就这么一头一尾,我就要跟大家分析两个问题了。

第一个,《红楼梦》前八十回写贾琏出轨一共有三次,第一次是跟多姑娘偷情,第二次是跟鲍二家的偷情,第三次才是偷娶尤二姐。

那多姑娘的事儿,还是平儿收拾行李发现的头发,那一次平儿为什么不告诉凤姐,这一次却非要打小报告呢?很简单,因为那是偷情,这个是偷娶啊。偷情是临时性的,也是没有名分的,它在情感上虽然让人不舒服,但是对凤姐这个正头娘子的利益威胁并不大。但是偷娶可不一样,所谓娶,那就是有名分的,也是长久的。这样一来,它对凤姐的利益威胁可就大了。

大到什么程度呢?大家看看赵姨娘跟王夫人的关系就知道了,那王夫人还有自己的儿子,赵姨娘还能那么生事。凤姐又没个儿子傍身,一旦新二奶奶生下儿子,她的地位可不就尴尬了吗?平儿是个不多言不多语更不多事的好人,但是她首先还是凤姐的陪房丫头,她对凤姐忠心耿耿,不允许任何人威胁凤姐的利益。上一次她选择隐瞒,那是要维护凤姐和贾琏的感情,那是维护凤姐的根本利益。那这一次她选择揭发,还是为了维护凤姐的根本利益,这是一回事儿。

另外还有一回事儿,大家千万别忘了,平儿也有她自身的利益啊。在琏二爷的房里,凤姐是二奶奶,她是通房丫头,这是一个相当稳定的秩序。在这个现有秩序里,平儿既是贾琏的唯一宠妾,也是凤姐的铁杆心腹,她的地位非常不低呀,但是如果再新来一个姨奶奶,那平儿又算什么呢?她要处理的关系变得更加复杂不说,她的身份还会降低啊。所以就算是从自己的利益考虑,平儿不是也得跟凤姐同仇敌忾嘛?

再看第二个问题,当初贾琏和鲍二家的偷情,对凤姐的威胁并没有那么大,她都能冲上去打个烂羊头,而这一次,尤二姐都要掀翻她的宝座了,她为什么反倒冷静下来了呢?因为那是激情犯罪,而这个则是系统性犯罪呀。

这个系统里不仅包括贾琏和尤二姐,还包括宁国府那一家子人,甚至她还会牵涉到整个贾府,牵涉到不相干的张华等等外人,处理这样的系统性犯罪,怎么能再那样简单粗暴呢?凤姐是有名的烈性,但它并不是炮仗,该深沉的时候,她比谁都心机深沉。那等她冷静下来,我想任谁都应该明白,要有真正的大事发生了。这其实就是甲辰本的那个标题,讯家童凤姐续阴谋。本号有偿提供与此配套的音频资源,如有需要可与我联系。
蒙曼精讲红楼梦第六十六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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