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曼精讲红楼梦第六十六回

文摘   2024-11-30 16:47   江苏  


我个人看过《红楼梦》,也看过俞平伯、张爱玲等人评红楼,直到听到蒙曼讲红楼梦,用四个字形容,那就是——惊为天人。如果再加四个字,那就是——唇齿留香。
曹雪芹的《红楼梦》,皇冠之明珠,无出其右者。蒙曼解读红楼梦,个人认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难有出其右者,她的文采+口才,她的洞察力、见解、人生观都超越了世俗,达到一个很高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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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回:情小妹耻情归地府,冷二郎一冷入空门

这一回讲的是尤三姐之死。很多人都注意到一部《红楼梦》没有出生,只有死亡。此前我们讲过贾瑞之死,秦可卿之死,秦钟之死、金钏儿之死、贾敬之死,已经让人感受到阵阵寒意。

那从这一回开始,死亡的频率明显加快了,一片哀音,最终汇成一曲红楼儿女的大挽歌。

第一部分,辣妹从良强盗收心。

辣妹从良说的是谁啊?当然是尤三姐,上一回不是说到尤三姐要自主择夫吗?那她的意中人到底是谁呢?曹雪芹在这儿可是吊足了读者的胃口,他分成两回来写,一共卖了四次关子。

第一次卖关子是第65回,尤三姐害羞不肯说出意中人的名字,只说姐姐知道。结果尤二姐并不知道,贾琏还错猜成是宝玉。

第二次卖关子还是在第65回,尤三姐跟姐姐说了别只想着眼前,往五年前猜。这不就有点线索了吗?可是尤二姐还没来得及细想,就被星儿传话给打断了。

第三次卖关子就是这第66回了,尤二姐早早的掩了大门,盘问了妹子一夜。那盘问的结果是什么呢?曹雪芹也并没有直接告诉我们,而是让贾琏来问了。那贾琏不是要出门替贾赦办事吗?可是只要尤三姐这事儿不落定,他就放心不下,所以尽管出差在即,诸事冗杂,贾琏第二天还是抽出时间又跑到尤二姐跟前来打听结果来了,那尤二姐见贾琏这么牵挂,就说了:“你只管放心前去,这里一应不用你记挂。三妹子他从不会朝更暮改的。他已说了改悔,必是改悔的。他已择定了人,你只要依他就是了。”

问题是这个人到底是谁呢?这时候,尤二姐又卖了第四个关子,她笑道,“这人此刻不在这里,不知多早才来,也难为他眼力。自己说了,这人一年不来,他等一年,十年不来,等十年,若这人死了再不来了,他情愿剃了头当姑子去,吃长斋念佛,以了今生。”

说到这一步,真是把所有人的胃口都吊足了。贾琏问:“倒底是谁,这样动他的心?”二姐笑道:“说来话长。五年前我们老娘家里做生日,妈和我们到那里与老娘拜寿。他家请了一起串客,里头有个作小生的叫作柳湘莲,他看上了,如今要是他才嫁。旧年我们闻得柳湘莲惹了一个祸逃走了,不知可有来了不曾?”

原来尤三姐的意中人居然是冷面二郎柳湘莲,这不就和此前《红楼梦》第47回衔接上了吗?《红楼梦》第47回说了,柳湘莲原本也是世家子弟,因为家道中落被迫串戏为生,而且串的都是生旦风月戏文,扮演的也都是温柔款款的小生角色,所以薛大傻子薛蟠才闹了误会嘛,以为他是个既卖艺又卖身的相公,当即还动了不轨之心,还因此挨了柳湘莲一顿好打,只好出门做买卖躲羞去了。

我们当时还说,薛蟠虽然傻,审美眼光倒不错,他看中的无论是香菱,还是蒋玉涵,还是柳湘莲,都是人中龙凤,倒是跟宝玉的调性高度一致。那现在看来,被柳湘莲的风采迷倒的也不光是宝玉和薛蟠呢,还有尤三姐呢。只不过同样是着迷,宝玉是把柳香莲当成了朋友,薛蟠是把柳香莲当成了相公,而尤三姐则是把柳香莲当成了偶像,当成了理想的意中人。这不就看出这三个人的差别来了吗?

那这个谜底一揭开,贾琏就笑说:“怪道呢!我说是个什么样人,原来是他!果然眼力不错。你不知道这柳二郎,那样一个标致人,最是冷面冷心的,差不多的人,都无情无义。他最和宝玉合的来。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柳湘莲并不好搞定,这是一个让人发愁的地方,更愁的是柳湘莲一向萍踪浪迹,谁知道几年才回来,那尤三姐等他岂不是白耽搁了吗?
那两个人正议论,尤三姐就走进来了,说道:“姐夫,你只放心。我们不是那心口两样的人,说什么是什么。若有了姓柳的来,我便嫁他。从今日起,我吃斋念佛,只伏侍母亲,等他来了,嫁了他去,若一百年不来,我自己修行去了。”说着,将一根玉簪,击作两段,“一句不真,就如这簪子!”这是发下重誓啊。从此之后,她还真就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起来。虽是夜晚间孤衾独枕,不惯寂寞,奈何她一心丢了众人只想着柳香莲早早回来完了终身大事也都忍耐下来了。

大家看曹雪芹在这个地方写的真是非常大胆。那尤三姐到底是什么人?大家如果看的是程甲本、程乙本就会发现尤三姐这两回是进行了幅度不小的删删改改的,那删改的目的就是拼命的把尤三姐往贞洁烈女的方向去塑造,好像她虽然是尖口利舌,其实还是守身如玉的好姑娘。

可是呢,如果你看脂批本就会发现曹雪芹是明明确确的告诉我们,尤三姐绝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贞洁烈女,她妥妥的就是我们现在经常说的失足少女。可是呢,正因为从前不堪回首,现在为了理想中的爱情痛改前非,不才更凸显出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力量吗?这就是我说的辣妹从良。

再说强盗收心。这强盗收心说的又是谁呢?是柳香莲。那尤三姐一心要等柳湘莲,柳湘莲到底什么时候才会露面呢?如果是在现实生活中,恐怕真就要等十年、八年,乃至等一辈子了,可是既然是写小说,那肯定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不过柳湘莲可不是自己出现的,而是跟薛蟠一块出现,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刚刚我们不是说贾琏去平安洲给他爸爸贾赦办事儿吗?这一天他正走在大道上,只见顶头来了一群驮子,内中一伙,主仆十来骑马,走的近来一看,不是别人,竟是薛蟠和柳湘莲来了。这可就奇怪了吧,这两个人不是闹翻了吗?薛蟠丢了面子出门去做生意,柳香莲也远走他乡,这样的两个人正应该老死不相往来才对,怎么现在又到了一块儿?

贾琏深为奇怪,忙伸马迎了上来,大家一齐相见,说些别后寒温,大家便入酒店歇下,叙谈叙谈。贾琏因笑说:“闹过之后,我们忙着请你两个和解,谁知柳兄踪迹全无。怎么你两个今日倒在一处了?”薛蟠笑道:“天下竟有这样奇事。我同伙计贩了货物,自春天起身,往回里走,一路平安。谁知前日到了平安州界,遇一伙强盗,已将东西劫去。不想柳二弟从那边来了,方把贼人赶散,夺回货物,还救了我们的性命。我谢他又不受,所以我们结拜了生死弟兄,如今一路进京。从此后我们是亲弟亲兄一般。到前面岔口上分路,他就分路往南二百里有他一个姑妈,他去望候望候。我先进京去安置了我的事,然后给他寻一所宅子,寻一门好亲事,大家过起来。”

这个事情真是太有意思了吧,我们是丝毫也不怀疑薛蟠的诚意,因为他本来就是一个特别感性的人,心思要多单纯,有多单纯,也要多热切就有多热切,真正让我们怀疑的是柳香莲哪,这个柳湘莲到底是什么人呢?要知道虽然《红楼梦》第47回已经铺垫过,说柳湘莲酷爱舞枪弄棒,但是薛蟠这边刚一落难,他那边立马就冲了出来,单枪匹马就把一伙气势汹汹的强盗给赶跑了,中间也没听说谁死,也没听说谁伤,你当这是牧羊犬赶羊呢,这么无巧不成书的事儿,也就只有薛蟠才信,我们要是听了,心里是会存疑的呀。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其实《红楼梦》第一回甄士隐注释《好了歌》有这么一句,“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脂批在这有一行小字儿,说这指的就是柳湘莲一干人。那如果把这前前后后放到一起考虑,我非常怀疑这个柳香莲,不是什么见义勇为的侠客,恰恰相反,他可能就是这帮强盗的头儿,这次抢劫也正是他们做的一个扣,是《红楼梦》版的智取生辰纲。

大家要知道柳湘莲当初离开京城,其实是想到外面混出点名堂来的,可是他也就是个文不文武不武的落魄公子,要想出头谈何容易,江湖险恶,柳湘莲大概率就是做了强盗,可是和一般混吃等死的强盗不同,他是一个有头脑的强盗,他并不想永远这么混下去。那怎样才能洗白身份,成功转型呢?我疑心薛蟠遇劫就是他跟弟兄们设计出来的一个苦肉计,先让弟兄们去抢,他再去见义勇为,这样他就顺理成章的跟薛蟠成了结义兄弟。那薛蟠没有脑子,自然不会怀疑他,薛蟠又有钱有势,正好可以帮他洗手上岸。

这其实跟《水浒传》所说的要得官杀人放火受招安是有异曲同工之妙的,所以我才说这就是红楼版本的智取生辰纲啊。否则以柳湘莲冷面冷心、桀骜不驯的个性,就算看见薛蟠被抢,就算他不念旧恶,就算他拔刀相助,而且成功了也大可以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根本就不再搭理薛蟠。为什么又是跟薛蟠结拜,又是接受他的建议,要寻宅子讨娘子,大家过起来呢?

这和他之前冷面冷心的人设差异也太大了呀,所以我怀疑这柳湘莲的出现远没有薛蟠想的那么单纯,也许在柳湘莲的计划之中,他很快就会得到一笔启动资金,也组织一支商帮,而这支商帮的核心成员很可能就是那伙打劫薛蟠的强盗。那他如果真的是这样洗白上岸,那不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强盗收心吗?当然这只是我们的怀疑。

那贾琏当时的注意力可并不在这些事情上啊,他听到的最重要的信息就是柳湘莲要寻一门亲事,这不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吗?贾琏赶紧就说了,“我正有一门好亲事堪配二弟。”说着,便将自己娶尤氏,如今又要发嫁小姨一节说了出来,只不说尤三姐自择之语。又嘱薛蟠且不可告诉家里,等生了儿子,自然是知道的。
那薛蟠哪有什么道德原则?一听这事儿,是乐不可支,连说:“早该如此,这都是舍表妹之过。”湘莲忙笑说:“你又忘情了,还不住口。”薛蟠忙止住不语,便说:“既是这等,这门亲事定要做的。”那贾琏提亲,薛蟠撺掇,柳湘莲怎么表态?他说:“我本有愿,定要一个绝色的女子。如今既是贵昆仲高谊,顾不得许多了,任凭裁夺,我无不从命。”

怎么样?这个态度更可以证明我刚才的猜测,这个柳湘莲也是有他非常世俗的一面的,此刻他正要竭尽全力去亲近薛府贾府来实现自己的目标了,所以他对这个女孩的要求并不高。问题是贾琏对尤三姐那是相当有自信啊,一听柳湘莲的口风中还有迁就的意思,就笑道:“等柳兄一见,便知我这内娣的品貌是古今有一无二的了。”这对柳湘莲是意外之喜啊。柳湘莲就说了:“既如此说,等弟探过姑娘,不过月中就进京的,那时再定如何?”

这其实已经是一个很积极的表态了,可是贾琏着急呀,他等不得,他太想办成这件事了,就说道:“你我一言为定,只是我信不过柳兄。你乃是萍踪浪迹,倘然淹滞不归,岂不误了人家。须得留一定礼。”那柳湘莲就说了,“大丈夫岂有失信之理。小弟素系寒贫,况且客中,何能有定礼。”那一听是用钱的事儿,旁边薛蟠马上就来了劲儿了,就说:“我这里现成,就备一分二哥带去。”

这个主意本来不错,可是贾琏却并不买账,他笑道:“也不用金帛之礼,须是柳兄亲身自有之物,不论物之贵贱,不过我带去取信耳。”那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柳湘莲就说了:“既如此说,弟无别物,此剑防身,不能解下。囊中尚有一把鸳鸯剑,乃吾家传代之宝,弟也不敢擅用,只随身收藏而已。贾兄请拿去为定。弟纵系水流花落之性,然亦断不舍此剑者。”说毕,解囊出剑,捧与贾琏。

就这样在贾琏的极力促成之下,柳湘莲晕晕乎乎就下了定礼,这不就成了贾琏此行的最大收获吗?那贾琏心里可太得意了,办完贾赦交代的差事,快马加鞭就往回赶进了城门也不回家,而是直奔小花枝巷,像亮宝一样就把这鸳鸯剑给拿出来了。那有了这把鸳鸯剑,贾琏、尤二姐、尤三姐可就成了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贾琏幸福在哪儿?他直奔小花枝巷固然是要亮宝,但其实也有点查岗的意味。那他查岗的结果是什么呢?书上说的清清楚楚,尤二姐操持家务十分谨肃,每日关门閤户,一点外事不闻。这不就是经受住了考验,古人说得好,“宁娶从良女,不娶过墙妻”,什么意思呢?妻子婚前不洁没有关系,只要结婚之后规矩,那就仍然是好妻子,远比那婚前守贞操婚后却红杏出墙的妻子强。

本来贾琏娶尤二姐的时候,只是贪恋美色,对尤二姐并没有那么高的道德要求,可是娶回来之后才发现尤二姐居然是既美且贤,真心实意的跟他过日子,这不是意外之喜吗?

尤二姐幸福在哪儿?在贾琏对她的看重。贾琏如此关心尤三姐的事儿,本质上还是为尤二姐考虑,就凭这一点,她已经知足了,更何况贾琏出门的时候是瞒着凤姐从她这儿走的,回来之后又第一时间到她这儿来报到,这不就是把她放在心尖儿上了吗?尤二姐是个时时刻刻都需要爱情滋养的女性,现在贾琏给了她最充足的爱情滋养,她能不高兴吗?

尤三姐幸福在哪儿?在于深藏了五年的心愿终于要达成了。贾琏回到小花枝巷,把那鸳鸯剑给了尤三姐,尤三姐拿起剑来是反复的摩挲,只见上面龙吞夔护,珠宝晶荧,将靶一掣,里面却是两把合体的。一把上面錾着一“鸳”字,一把上面錾着一“鸯”字,冷飕飕,明亮亮,如两痕秋水一般。那这“鸳鸯”二字不正代表着尤三姐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心愿吗?三姐喜出望外,连忙收了,挂在自己绣房床上,每日望着剑,自笑终身有靠。

到这一步,辣妹从良强盗收心,虽然这两个人的过往都有不堪,现实也都不乏计算,但是呢一切都在向最好的方向发展。尤二姐实现了婚姻救赎,和贾琏成了一对佳偶。尤三姐也实现了爱情救赎,即将跟她的心上人柳湘莲成双,这不就是皆大欢喜吗?只有那两股明亮亮却又冷飕飕的鸳鸯剑,让人凭空生出了几许寒意。
第二部分,贾宝玉的口债柳相连的情债。

柳湘莲拿一把祖传的鸳鸯剑给尤三姐下了定礼,尤三姐爱如珍宝,把它挂在自己的床头。那么这一对都有故事,也都特立独行的俊男靓女,是不是就能结成一对佳偶呢?并没有。为什么?因为柳湘莲反悔了。

柳湘莲为什么要反悔呢?宝玉在其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柳湘莲不是八月初在平安州见到的贾琏下的定礼吗,直到月中,他才探望完姑妈回到京城,那回京第二天,他就来找宝玉,好朋友相见,自然是分外亲热。

柳湘莲就悄悄的问宝玉,知不知道贾琏在外面偷娶二房的事儿,宝玉笑道:“我听见茗烟一干人说,我却未见,我也不敢多管。我又听见茗烟说,琏二哥哥着实问你,不知有何话说?”湘莲就将路上所有之事一概告诉宝玉,宝玉笑道:“大喜,大喜!难得这个标致人,果然是个古今绝色,堪配你之为人。”

这话说的很好听,把男女双方都夸了一遍,但是柳香莲听了却并不满意,反倒皱起眉头说:“既是这样,他那里少了人物,如何只想到我。况且我又素日不甚和他厚,也关切不至此。路上工夫忙忙的就那样再三要来定,难道女家反赶着男家不成。我自己疑惑起来,后悔不该留下这剑作定。所以后来想起你来,可以细细问个底里才好。”

很明显柳湘莲这是真拿宝玉当朋友,跟他推心置腹。那宝玉怎么说呢?他说:“你原是个精细人,如何既许了定礼又疑惑起来?你原说只要一个绝色的,如今既得了个绝色便罢了。何必再疑?”

大家看到没有?宝玉这个回答相当有技巧。他先问柳香莲疑惑的是什么,其实是想知道他在意的到底是哪方面,紧接着又打包票说尤三姐确实是个绝色美女!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只保证尤三姐的美貌,别的可就不在他的保证范围之内了。

这个含义不就相当微妙了吗?那听他反复强调尤三姐美貌,柳湘莲马上又生出了一个新的疑问,“你既不知他娶,如何又知是绝色?”那宝玉就说了,“他是珍大嫂子的继母带来的两位小姨。我在那里和他们混了一个月,怎么不知?真真一对尤物,他又姓尤。”

这个说法可就更露骨了。什么叫尤物?“尤物”本身是个中性词,指的就是绝色女子,但事实上在中国古代,尤物往往有祸水的含义,在实际使用的过程中是偏向于贬义的。你比方说在元稹的《莺莺传》里,张生怎么解释他对崔莺莺始乱终弃?他说了:“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这不就是说尤物害人吗?无独有偶,元稹的好朋友白居易写《长恨歌》也说,我写这首长诗的目的不是别的,而是要亦欲惩尤物,窒乱阶,这又是把安史之乱的责任推到了杨贵妃这个尤物身上。

其实啊,也不只是元稹和白居易,在古代“尤物”这个词本身就让人浮想联翩,至少相当于我们今天说的性感美女。那用这个词儿来评价一个女儿可就不那么友好了吧,那有没有可能是宝玉口无遮拦,说话没轻没重呢?才不会。

我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红楼梦》第49回大观园一下子来了薛宝琴、邢岫烟等等四位美女,那时候宝玉是怎么评价的?他说了:“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看到没有?这个精华灵秀也好,钟灵毓秀也好,包括人上之人也好,这才是夸女儿的正经好词儿啊,宝玉此前何尝用尤物形容过任何一位他认可的淑女呢?他这么说不就等于亮明了自己的态度吗?

不过呢,既然宝玉说道尤三姐是东府出身,那柳湘莲也根本不用再去细品这个尤物的含义,就已经明白了。他跌足叹道:“这事不好,断乎做不得了。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我不做这剩王八。”

这话说的真是太尖刻了吧,和《红楼梦》第七回焦大骂的那句“扒灰的扒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真是遥相呼应啊,把宁国府的老底儿扒了个精光。问题是东府也罢,西府也罢,那不都是贾府吗?宝玉也是贾府的公子啊。听柳香莲这么一说,他的脸可刷的一下子就红了。那柳湘莲这才意识到自己说的太直白了,赶紧作揖说:“我该死胡说。你好歹告诉我,他品行如何?”宝玉笑道:“你既深知,又来问我作甚么?连我也未必干净了。”这不就等于默认了刘尤姐品性不好吗?

那可能有人就会奇怪了,宝玉不是著名的暖男吗?对女儿最友好,也最体贴,为什么到尤三姐这儿他就不好了呢?因为宝玉对尤三姐的了解太肤浅,对柳湘莲的呵护之心又太深厚了。宝玉跟尤三姐是什么样的交情,他们之间连泛泛之交都谈不上,只不过是在贾敬的葬礼上有过几面之缘而已。

这一点在兴儿演说荣国府的时候,尤三姐是说的清清楚楚的。当时兴儿不是说宝玉是个糊涂人吗?尤三姐还替他辩护,说:“姐姐信他胡说,咱们也不是见一面两面的,行事言谈吃喝,原有些女儿气,那是只在里头惯了的。若说糊涂,那些儿糊涂?姐姐记得,穿孝时咱们同在一处,那日正是和尚们进来绕棺,咱们都在那里站着,他只站在头里挡着人。人说他不知礼,又没眼色。过后他没悄悄的告诉咱们说:‘姐姐不知道,我并不是没眼色。想和尚们脏,恐怕气味熏了姐姐们。’接着他吃茶,姐姐又要茶,那个老婆子就拿了他的碗倒。他赶忙说:‘我吃脏了的,另洗了再拿来。’这两件上,我冷眼看去,原来他在女孩子们前不管怎样都过的去,只不大合外人的式,所以他们不知道。”

这段话对于我们理解宝玉和尤三姐眼中的彼此真是太重要了。尤三姐眼中的宝玉是什么人哪?那确实是一个体贴的暖男哪,宝玉跟她之前看到的贾珍贾琏他们完全不一样,那些人只想着占她们姐妹的便宜,却并不把她们放在眼里。而宝玉呢,一点都不轻薄不说,还时时处处照顾他们。两相对比,不就深深的打动了尤三姐吗?尤三姐啊是个能够透过现象看本质的人,她立刻就看出了宝玉的那种不合时宜的好。

可是反过来说,当时宝玉眼中的尤三姐又是什么形象?那可是个不折不扣的辣妹,这并不符合宝玉对女儿的期待。宝玉为什么喜欢女儿?其实她内心真正喜欢的是不染尘俗的纯洁和天真,这样的品性在女儿身上表现的最突出,所以他才会寄情于女儿,认为女儿代表了她的人生理想。

尤三姐是什么人呢?她可不是宝玉熟悉的那种闺阁弱女,她是个在世俗的泥潭中摸爬滚打的社会人哪。她的内心还有没有属于女儿的天真和纯洁呢?当然有,否则她又怎么可能把柳湘莲放在心上,一放就是五年。可是她心中的这潭净水包裹的太深了,包裹在又泼辣又风骚的火焰之中,而这团火焰对于单纯的宝玉来说,又太过晃眼,宝玉看不透她,只能把她当成个尤物,虽然也呵护她,但并不认可她。

可能有人又说了,就算当时的尤三姐泼辣风骚,她后来不是改了吗?的确,决定要嫁给柳湘莲之后,尤三姐立刻就变了一个人。问题是变化之后的她就规规矩矩待在小花枝巷的姐姐家里,再也不出来社交了,宝玉又怎么可能知道呢?

说到这儿,真是让人不由得深深感慨,这个世界实在是太不圆满了。尤三姐明明是宝玉的知己,宝玉却并不是尤三姐的知己。那宝玉号称情不情,连不情之物他都有情,却偏偏不能了解至情至性的尤三姐,这不就是最大的遗憾吗?

那就因为宝玉这番口债,尤三姐和柳湘莲的命运可都彻底改变了。柳湘莲听了他这番话,直接就到小花枝巷找贾琏来了,那贾琏喜之不尽,赶忙迎了出来,还把他让到内室与尤老娘相见。那按说柳香莲既然已经下了定礼,就算是尤老娘的准女婿了,这时候应该赶紧下拜自称小婿才是吧,谁知柳香莲却只是作揖,口称老伯母,自称晚生。这可就让贾莲心里发了毛了呀。

那一番寒暄之后,等到小丫头上了茶来,柳湘莲就向贾琏说道:“客中偶然忙促,谁知家姑母于四月间订了弟妇,使弟无言可回。若从了老兄背了姑母,似非合理。若系金帛之订,弟不敢索取,但此剑系祖父所遗,请仍赐回为幸。”

这不就是给了贾琏当头一棒吗?贾琏就说了:“定者,定也。原怕反悔所以为定。岂有婚姻之事,出入随意的?还要斟酌。”湘莲笑道:“虽如此说,弟愿领责领罚,然此事断不敢从命。”这不就又露出他冷面二郎的本性来了吗?见贾琏还要绕舌,柳湘莲就起身说道,“请兄外坐一叙,此处不便。”贾琏没办法,只好站起身来,就要跟他往外走,正在这时候,尤三姐可从里面出来了。

那咱们也知道尤三姐心系柳湘莲已经有五年之久,把柳湘莲那把鸳鸯剑挂在床头也有半个多月了,这半个月来,她是朝思暮想,天天盼着柳湘莲来。此刻柳香莲终于从天而降,以她的性格,怎么可能安安静静的端坐闺房假装淑女呢?她一定是紧紧贴在门边,一个字不漏的听他说话。可是她万万料想不到,等来的竟然不是正式提亲的喜讯,而是一番退婚的托辞。

那尤三姐是何等聪明之人?她马上就意识到,这一定是柳香莲在贾府听了消息,嫌弃自己品性不好不屑为妻了。那怎么办呢?尤三姐是一个自尊而又刚烈的女子,她不能苟且偷生,她回身摘下床头的鸳鸯剑,将一股雌锋隐在肘内,三步两步就走了出来,走到柳湘莲面前,尤三姐是泪如雨下,她说:“你们不必出去再议,我还你的定礼。”说着左手将剑并鞘送与湘莲,右手回肘只往项上一横。然后曹雪芹什么细节也没写,只说了一句,“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就这样尤三姐就香消玉殒了。

大家看这种死亡的写法真是唯美,既符合了《红楼梦》的整体风格,也符合了屈原以来香草美人的浪漫主义传统。那看看这一段,再看看后40回,写林黛玉之死又是吐血又是喘气的,大家就能看出原书和续作的差别来了。用那样写实的手法写林妹妹不是不对,而是不美。而整部《红楼梦》就是对美的肯定,也是对美的挽歌。如果尤三姐之死都能写的那样唯美,那么林妹妹作为阆苑仙葩,不是应该更加诗意,也更加有仙气吗?如果没有,那我们只能说这就是续作者力有不逮了。
写尤三姐之死是写意,接下来写众人的反应可就是写实了。眼看尤三姐倒下,尤老一面嚎哭,一面又骂湘莲。贾琏忙揪住湘莲,命人捆了送官。尤二姐忙止泪反劝贾琏:“你太多事,人家并没威逼他死,是他自寻短见。你便送他到官,又有何益,反觉生事出丑。不如放他去罢,岂不省事。”说着就让柳湘莲快走,可是到这一步,柳湘莲反倒不走了,他说:“我并不知是这等刚烈贤妻,可敬,可敬。”反扶尸大哭一场。等买了棺木,眼见入殓,又俯棺大哭一场,方告辞而去。

问题是出门之后,他又往何处去呢?这时候的柳湘莲,已经没有方向,他满脑子都是尤三姐拔剑自刎的画面,恍恍惚惚中,就好像薛蟠的小厮来找他,把他带到了装饰一新的新房里。忽听环珮叮当,尤三姐从外而入,一手捧着鸳鸯剑,一手捧着一卷册子,向柳湘莲泣道:“妾痴情待君五年矣。不期君果冷心冷面,妾以死报此痴情。妾今奉警幻之命,前往太虚幻境修注案中所有一干情鬼。妾不忍一别,故来一会,从此再不能相见矣。”说着便走。湘莲不舍,忙欲上来拉住问时,那尤三姐便说:“来自情天,去由情地。前生误被情惑,今既耻情而觉,与君两无干涉。”说毕,一阵香风,无踪无影去了。

那柳湘莲一惊,就睁开眼来看,哪里有什么薛家小童,也没有什么新房,眼前竟是一座破庙,自己旁边还坐着一个满腿生疮的道士,正在那儿捉虱子。那柳湘莲便站起身来叩头下拜,问那个道士:这是什么地方?仙师您的法号是什么?那个道士就笑了,说:“连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我是什么人,只不过是暂时在这儿歇脚罢了。”

欢迎关注公众号“丁中广祥”人生谁不是在世界上歇歇脚就走呢?这不就是世事一场大梦吗?在梦里还有什么情、什么爱,什么家、什么乡,什么人生定位呢?柳香莲一听,不觉就如寒冰侵骨,掣出那股雄剑,将万根烦恼丝一挥而尽,便随那道士,不知往那里去了。

这个场面大家熟悉吧?这多像《红楼梦》第一回跛足道人点化甄士隐的情景啊。那一回是甄士隐抢了跛足道人的褡裢,头也不回的走了。这一回的是柳湘莲斩断万根烦恼丝,也是头也不回的就走了。此后还会有贾宝玉万般放下,撒手悬崖。这死亡和出家,这彻骨的痛和彻骨的冷,不就是整部《红楼梦》的最终结局吗?

尤三姐之死,可是《红楼梦》诸位金钗之中第一个浓墨重彩的死亡事件。此前秦可卿之死暧昧不明,所以主要侧重葬礼;金钏之死重要性不够,只能成为宝玉挨打的铺垫;但是,尤三姐之死不一样,它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独立事件,值得我们好好思考。

尤三姐为什么必须得死?表面上看,这是一个很老套的社会故事,失身女子从良却不为世俗所容,最后只得抱恨而死。但事实上它的含义却又没有那么简单。

尤三姐为什么自刎呢?因为她把一生的希望,一生的救赎全都寄托在情上了,可是呢她的这种情却又并不是宝黛之间的那种两情相悦,而是她个人的一厢情愿,这就相当于杜丽娘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啊。这样的情非常执着,但是却并不牢靠,因为她需要对方的高度配合。

在《牡丹亭》里,柳梦梅配合了杜丽娘,但是在《红楼梦》里,柳湘莲却并没有配合尤三姐,等到柳香莲索回鸳鸯剑,这个情就破灭了,而这个情一旦破灭,尤三姐的人生寄托和生命意义也就没有了。如果她还坚守这份情,那她就只有一死。如果她放下这段情,那么她之前咬牙坚持的人生意义也就不存在了,她就是生不如死。

那何去何从呢?尤三姐是一个烈性的人,她选择了一死了之。大家说这能怪柳湘莲吗?其实怪不得,因为柳湘莲此前并不知道她的这份感情,她完完全全是跳了一支独舞。所以尤三姐才会说,前生被情所惑,今既痴情而绝,与君两无干涉。换句话说,她殉的不是柳湘莲,完全是她自己的情。这就像黛玉之前说的:“我不是为了你,我为的是我的心。”

那再说柳湘莲,柳湘莲为什么要出家?此前宝玉曾经跟黛玉和袭人都说过,你死了我做和尚去。那柳湘莲出家是不是就是为了报答尤三姐之死呢?其实也没有那么简单。

我之前说过,柳湘莲缔结这个婚约,目的并不单纯。当初柳湘莲打薛蟠,那是坚决维护自己的尊严,是绝不向生活妥协。可是后来呢,他又是跟薛蟠结拜,又是跟贾琏攀亲,其实是已经向生活妥协了。那如果他能够一直妥协到底,功利到底,其实倒也根本不必在乎尤三姐清白与否。试想如果尤三姐果然不清白,他不正好借机再跟贾珍搭上关系吗?可事实上呢,柳湘莲又做不到那么没底线,他骨子里无论如何还是一个清高的人,听宝玉那么一说,他暂时按捺下去的自尊心又被激活了,他宁可放弃唾手可得的一切,也不愿意做那宁国府的剩王八。

大家说这对不对呢?当然是对的,欢迎关注公众号“丁中广祥”这正是柳湘莲的血性所在,可是他的血性却又实实在在造成了尤三姐的悲剧。尤三姐自刎固然是让柳湘莲悔愧交加,可是话又说回来,如果他真的一点都不怀疑,也不在乎,那他和贾珍贾琏他们又还有什么区别呢?到这一步,柳湘莲其实不仅失去了尤三姐,也失去了他此前想要洗白自己重振家业的目标,甚至连他最后坚守的清白和自尊也失去了意义。这样的人生还要它何用呢?不如就全都放弃。

所以我说,就像尤三姐殉的是她自己的情,柳湘莲放弃的其实也是他自己的人生,他们都是在完成自己人生的救赎。

那上一回尤三姐和柳湘莲其实是一个辣妹配一个强盗,两个人挺门当户对的,这一回,尤三姐和柳湘莲又是一个刚烈的女子配一个血性的男儿,仍然是相当般配。可是造化弄人,最终的结局却是一把鸳鸯剑斩断了一对鸳鸯。

其实无论尤三姐还是柳湘莲,两个人此时都在向好啊,都拼命想走出生活的泥潭,可是他们在泥潭里的时候还能苟且偷安,一旦挣扎反倒双双走向毁灭,这不又是一个大悲剧吗?很明显,爱情并不能拯救尤三姐,那么婚姻是否就能拯救尤二姐呢?本号有偿提供与此配套的音频资源,如有需要可与我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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