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曼精讲红楼梦第六十八回

文摘   2024-12-02 15:06   江苏  


我个人看过《红楼梦》,也看过俞平伯、张爱玲等人评红楼,直到听到蒙曼讲红楼梦,用四个字形容,那就是——惊为天人。如果再加四个字,那就是——唇齿留香。
曹雪芹的《红楼梦》,皇冠之明珠,无出其右者。蒙曼解读红楼梦,个人认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难有出其右者,她的文采+口才,她的洞察力、见解、人生观都超越了世俗,达到一个很高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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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回:苦尤娘转入大观园 酸凤姐大闹宁国府

这一回一共讲两件事,第一件事是凤姐趁着贾琏出差,把尤二姐骗进大观园,牢牢的捏在了自己的手心里。第二件事儿,是凤姐安排尤二姐原来的未婚夫张华告状,把事情捅到了督察院,然后就借机撒泼大闹宁国府。

第一部分,王熙凤戏精附体。

上一次不是说凤姐审讯兴儿知道了贾琏偷娶尤二姐的事儿了吗?那知道之后又如何呢?凤姐既没哭也没闹,还封锁了消息,她在等什么呢?她在等贾琏再去平安州出差。

这就涉及到文本的一些问题了,凤姐审问兴儿的时候,贾琏到底在不在家?现存的文本其实是有矛盾的。《红楼梦》第67回结尾,凤姐跟平儿说:“我想这件事竟该这么着才好。也不必等你二爷回来再商量了。这样说就是贾琏此时已经走了。可是同一个版本第68回开头又说,谁知凤姐心下早已算定,只待贾琏前脚走了,回来便传各色匠役,收拾东厢房三间,照依自己正室一样装饰陈设。这又说明贾琏当时还没走。

到底哪一个更好一些呢?我觉得贾琏没走更好些,为什么呢?因为贾琏没走,凤姐就得装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来,让贾琏毫不怀疑,这不才更凸显出凤姐的心机深沉吗?

我们也知道,隐忍的时间越长,爆发的力量就越大。贾琏前脚刚一走,凤姐这马上就行动上了。至十四日便回明贾母王夫人,说十五日一早要到姑子庙进香去。只带了平儿、丰儿、周瑞媳妇、旺儿媳妇四人,未曾上车,便将原故告诉了众人。又吩咐众男人,素衣素盖,一径前来。那这一下,好戏可就开演了。这场戏好在哪儿?无论是服化道、台词还是群演,可以说无一不精。

先说服化道。

到了这个小花枝巷,凤姐是怎么出场的呢?《红楼梦》是这么写的:“至门前,凤姐方下车进来。尤二姐一看,只见头上皆是素白银器,身上月白缎袄,青缎披风,白绫素裙。眉弯柳叶,高吊两梢,目横丹凤,神凝三角。俏丽若三春之桃,清洁若九秋之菊。”

你看这个服饰真是煞费苦心吧,大家要知道凤姐此前主打的一直是顶级奢华范儿啊,你比方说林黛玉进贾府那天,她是怎么打扮的呀?她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褃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

简单说来,这就是大红大绿大金外加满头珠翠。可是这一次凤姐全变了,通身上下都是白的,头上戴的也是素白的银首饰,这可不像是荣国府里凤奶奶,倒成了青城山下白素贞了。

凤姐为什么要这么打扮呢?两个目的,第一,凸礼法,第二立人设。

什么是凸礼法?要知道当时老太妃也罢,贾敬也罢,都才刚刚去世不久。按照《红楼梦》的说法,那就是尚在家孝国孝之中,为臣为子的,理应受制服丧。那我这边穿白守孝,你那边倒艳装结婚,这不就把尤二姐置于道德上的不利地位了吗?

怎么又叫立人设呢?凤姐这身打扮,活脱脱就是个既清纯又幽怨的小媳妇儿,让尤二姐一眼之下心房先就卸掉了不少。问题是这个清纯幽怨的小媳妇形象不仅要穿出来,还要说出来,这可就考验凤姐的台词功夫。

凤姐是怎么说的?她说,“皆因奴家妇人之见,一味劝夫慎重,不可在外眠花卧柳,恐惹父母担忧。此皆是你我之痴心,怎奈二爷错会奴意。眠花宿柳之事瞒奴或可,今娶姐姐二房之大事亦人家大礼,亦不曾对奴说。奴亦曾劝二爷早行此礼,以备生育。不想二爷反以奴为那等嫉妒之妇,私自行此大事,并不说知。使奴有冤难诉,惟天地可表。

你看她自称为奴,管尤二姐叫姐姐,哀哀怨怨的诉说着自己一番好心,反被丈夫当成嫉妒的冤枉,以及丈夫偷娶二房把自己晾在一边的尴尬,这真是个委屈巴巴的小媳妇儿吧。

不过呢,这小媳妇儿也不光是委屈巴巴,她还深明大义,怎么叫深明大义呢?凤姐又说了:“前于十日之先奴已风闻,恐二爷不乐,遂不敢先说。今可巧远行在外,故奴家亲自拜见过,还求姐姐下体奴心,起动大驾,挪至家中。你我姊妹同居同处,彼此合心谏劝二爷,慎重世务,保养身体,方是大礼。若姐姐在外,奴在内,虽愚贱不堪相伴,奴心又何安。再者,使外人闻知,亦甚不雅观。二爷之名也要紧,倒是谈论奴家,奴亦不怨。所以今生今世奴之名节全在姐姐身上。”

什么意思呢?琏二爷虽然瞒着我,但是他既然已经在外娶下二房,那我也承认这个既成事实。问题是,既然是二房,是琏二爷的合法妻子,那就应该一起住进荣国府,怎么能偷偷摸摸住在外头?那别人议论起来,你是人家包养的情妇,欢迎关注公众号“丁中广祥”这个名声不好,我是容不下人说我妒妇这名声的。更重要的是琏二爷这么一个贵公子,居然停妻再娶金屋藏娇,那他的名声也不好。所以我虽然受了委屈,但为了咱们三个人,特别是为了琏二爷的名节,还是请你跟我回荣国府去,这不就是深明大义吗?

这番说辞已经很打动人心了。可是咱们也知道,兴儿此前已经给尤二姐打过预防针了,说凤姐这个人嘴甜心苦,两面三刀。有了这支预防针,就算凤姐说得再好听,尤二姐还是会难免心生疑虑,这怎么办呢?人家凤姐多精明,这一点她早就想到了,所以她接下来又说了:“那起下人小人之言,未免见我素日持家太严,背后加减些言语,自是常情。姐姐乃何等样人物,岂可信真。若我实有不好之处,上头三层公婆,中有无数姊妹妯娌,况贾府世代名家,岂容我到今日。”你听这话说的实在是合情合理吧,恰如一针解药,又把兴儿那支预防针给解开了。

面对这样一个可怜巴巴、深明大义,又有贾府一大家子人背书的小媳妇,尤二姐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呢?至少她已经心动了八成了。这时候需要的就是最后一剂加强针了,怎么加强呢?凤姐又说了:“我今来求姐姐进去和我一样同居同处,同分同例,同侍公婆,同谏丈夫。喜则同喜,悲则同悲,情似亲妹,和比骨肉。不但那起小人见了,自悔从前错认了我,就是二爷来家一见,他作丈夫之人,心中也未免暗悔。所以姐姐竟是我的大恩人,使我从前之名一洗无余了。若姐姐不随奴去,奴亦情愿在此相陪。奴愿作妹子,每日伏侍姐姐梳头洗面。只求姐姐在二爷跟前替我好言方便方便,容我一席之地安身,奴死也愿意。”说着,便呜呜咽咽哭将起来。尤二姐见了这般,也不免滴下泪来。

这又是什么意思?大家别看凤姐这番话说的柔软,内里却隐隐约约也透着威胁,你今天若是不跟我回去,我还就待在这儿不走了。这不又是将了尤二姐一军吗?别说尤二姐年轻幼稚,又是仓促应战,就算是比她再成熟十分,再冷静十分,谁又真能招架得了凤姐这番劝降呢?所以我说凤姐的台词表演功力都太好了,让我想起当年戏园子里悬挂的一副对联来:“看我非我,我看我,我也非我;装谁像谁,谁装谁,谁就像谁。”

谁能想到平时那么泼辣诙谐、威风八面的凤辣子,摇身一变就能变成一个清纯幽怨、可怜巴巴的小媳妇了,可凤姐还真就演出来了,这不就是戏精附体吗?不过呀,光有凤姐唱独角戏还不够,那凤姐不是还带了平儿、丰儿、周瑞媳妇、旺儿媳妇四大金刚吗?这四大金刚都是群演,他们也见缝插针烘托起气氛来。

怎么烘托呢?平儿第一个就出场了,凤姐不是和尤二姐对见了礼,分序座下吗?平儿马上就过来给尤二姐施礼了。那尤二姐已经听过兴儿演说荣国府,一见她打扮不俗,举止品貌不凡,料定是平儿,连忙亲身挽住说,“妹子快休如此,你我是一样的人。”什么意思呢?尤二姐这是说,你我都是小老婆,咱们是平等的关系,我受不起你的礼。

凤姐一看,连忙起身笑道,“折死他了!妹子只管受礼,他原是咱们的丫头。以后快别如此。”这不就是说你尤二姐是明媒正娶的二房奶奶,地位远在通房丫头之上吗?这就是给尤二姐吃了一颗定心丸吧,当然也顺手在平儿面前给她拉了一波仇恨呢。

平儿演完,周瑞家的又上场了。凤姐命她从包袱里取出四匹上色尺头,四对金珠簪环为拜礼。这个见面礼首先就不轻,一看就是对尤二姐非常的重视,借着这个由头,周瑞家的又在旁边称颂起凤姐素日的好处来,说她什么都好,素日许多善政,只是吃亏心太痴了,惹人怨,又说“已经预备了房屋,奶奶进去一看便知。”这不就又给尤二姐吃了一颗定心丸吗?

有了凤姐声情并茂的一番表演,再有了平儿他们旁见侧出的一番烘托,那尤二姐实实在在就被打动了呀。这哪里是兴儿嘴里说的那个尖酸刻薄的母夜叉,这分明是个贤良淑德的大奶奶呀。

在这种情况下,尤二姐要不要在贾琏不知道的情况下就跟着凤姐走呢?咱们一定要知道,尤二姐就算再幼稚,她也知道在外头偷偷摸摸地住着当地下夫人不是正理,那时候是贾琏给她画饼,说凤姐病的快死了,只等凤姐一死就把她接进去扶正,她才接受了这种生活方式。可是现在,活生生的凤姐就出现在面前了,这哪里像是要死的人?很明显贾琏是骗她了,你让她还怎么再相信贾琏?那反过来,凤姐倒是向她伸出了橄榄枝,要接她进去,给她名分。这可是她从地下转正的大好机会,她哪能不接,又哪敢不接?

所以于二姐马上就答应下来了,她说:“原该跟了姐姐去,只是这里怎样?”凤姐儿道:“这有何难,姐姐的箱笼细软只管着小厮搬了进去。这些粗笨货要他无用,还叫人看着。姐姐说谁妥当就叫谁在这里。”

这是什么?这就是兵法里所说的欲擒故纵,故意给尤二姐留了一个活口,让她觉得这房子还是她的,她还可以留人,在这里还有个退路。

问题是尤二姐当时正急着要讨好凤姐了,她哪敢要这些活口啊,赶紧就说了,“今日既遇见姐姐,这一进去,凡事只凭姐姐料理。我也来的日子浅,也不曾当过家,世事不明白,如何敢作主。这几件箱笼拿进去罢。我也没有什么东西,那也不过是二爷的。”

这不就等于拱手让权,还顺便把贾琏给卖了吗?这就太傻太天真了。凤姐那边是戏精附体,尤二姐这边又是很傻很天真,这不就是降维打击吗?可以说,从登上车子那一步开始,尤二姐被钝刀子割肉的死亡之旅也就开始了。

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刚一上车,凤姐的说法马上就变了,她说:“我们家的规矩大。这事老太太一概不知,倘或知二爷孝中娶你,管把他打死了。如今且别见老太太,太太。我们有一个花园子极大,姊妹住着,容易没人去的。你这一去且在园里住两天,等我设个法子回明白了,那时再见方妥。”

你看这跟刚才在小花枝巷说的已经很不一样了。那时候凤姐说的是什么?是同居同处,同分同例,同侍公婆,同谏丈夫。也就是说,让尤二姐跟她一块住到荣国府里,光明正大的去当这个二房奶奶。可是现在,却变成了先到大观园躲起来,这不还是见不得光吗?只不过此前尤二姐是被贾琏藏了起来,而现在又是被凤姐藏了起来。这不就是回目中所说的苦尤娘赚入大观园吗?

到这一步,尤二姐有没有警醒?并没有!为什么?因为大观园太好了。咱们之前也说过,大观园就是贾府里的世外桃源,那里头住的就是兴儿所说的大菩萨李纨,玫瑰花探春,多病西施黛玉等等这些人,这些人怎么可能跟尤二姐过不去?那尤二姐原本也是花做的容貌,水做的性格,这样的人进入大观园不正是如鱼得水吗?所以她住的还挺高兴。问题是凤姐怎么可能让她就此安居乐业呢?没过几天又一刀捅上来了,怎么回事?

尤二姐刚一进大观园,凤姐就把她的丫头给打发走了,又把自己的一个丫头名叫善姐的送给她使唤。咱们之前不是经常讲红楼梦的谐音梗吗?比方说贾云的舅舅卜世仁,那谐音就是不是人。凤姐这善姐的名字,她不是谐音,而是个反语,此人绝非良善之辈,相反倒是一个大恶人。

你比方说尤二姐跟她:“没了头油了,你去回声大奶奶拿些来。”善姐就说了:“二奶奶,你怎么不知好歹没眼色。我们奶奶天天承应了老太太,又要承应这边太太那边太太。这些妯娌姊妹,上下几百男女,天天起来,都等他的话。一日少说,大事也有一二十件,小事还有三五十件。外头的从娘娘算起,以及王公侯伯家多少人情客礼,家里又有这些亲友的调度。银子上千钱上万,一日都从他一个手一个心一个口里调度,那里为这点子小事去烦琐他。我劝你能着些儿罢。咱们又不是明媒正娶来的,这是他亘古少有一个贤良人才这样待你,若差些儿的人,听见了这话,吵嚷起来,把你丢在外,死不死,生不生,你又敢怎样呢!”

大家想贾府多讲究主奴规矩,一个当丫头的这样说主子,这不是犯上作乱吗?若是放在凤姐那早就打死了。问题是尤二姐自己底气不足,听善姐这么一说,她先就低了头。那这样一来,善姐可就变本加厉了,渐渐连饭也怕端来与他吃,或早一顿,或晚一顿,所拿来之物,皆是剩的。尤二姐说过两次,她反先乱叫起来。尤二姐又怕人笑她不安分,少不得忍着。

这叫什么呀,这就是教科书式的软弱可欺呀,那善姐那么嚣张,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就是凤姐在背后主使的吧。可尤二姐呢,却又偏偏看不出来,为什么呀?因为凤姐隔上五日八日来一次,又是和容悦色,满嘴里姐姐不离口。又说:“倘有下人不到之处,你降不住他们,只管告诉我,我打他们。”又骂丫头媳妇说:“我深知你们,软的欺,硬的怕,背开我的眼,还怕谁。倘或二奶奶告诉我一个不字,我要你们的命。

这不还是在演戏吗?可是尤二姐偏偏当真,或者说偏偏愿意当真,还觉得凤姐就是个好人,只是下人不懂事儿而已,又生怕他们在凤姐那受罚,再去说自己不好,反倒还替他们遮掩。

这这不又是教科书式的自欺欺人吗?那一个是精明老辣,戏精附体,一个是糊涂懦弱,自欺欺人。到这一步,其实咱们都已经看出来了,尤二姐她根本就不是凤姐的对手,欢迎关注公众号“丁中广祥”她的苦日子还在后头。

问题是我们上次也说了,贾琏偷娶尤二姐,这不是简单的偷情,而是系统性犯罪。这个罪犯里头,不仅仅包括贾琏和尤二姐,还包括贾珍一家子了。现在尤二姐已经被凤姐牢牢的抓在了手心里,那贾珍一家子又该如何处置呢?
第二部分,王熙凤大闹宁国府。

上一次咱们说王熙凤戏精附体,那是唱了一出文戏,目的就是为了把尤二姐骗进大观园,攥在自己的手心里。这一次呢,王熙凤其实还是戏精附体,只不过她改唱了一出武戏,撒泼放刁,把贾珍、贾蓉、尤氏都一杆子打翻在地,也把宁国府搞了个人仰马翻。

她是怎么做到的呢?凤姐安排了一场官司,这场官司早在《红楼梦》第67回凤姐审讯兴儿的时候,其实就已经埋下伏笔。当时兴儿不是慌不择言,说出尤二姐之前还跟张家订过婚吗?那凤姐马上就嗅出这条情报的含金量了,赶紧派旺儿出去打听。

打听来什么了?尤二姐这个前未婚夫,名字叫做张华,只有十九岁,整天在外吃喝嫖赌,早被他父亲撵了出去,流落在赌场存身,他父亲从尤老娘那儿得了十两银子退亲,他根本就不知道。

这不就好办了吗?凤姐马上给了旺儿二十两银子,让他把张华从赌场接出来养着他,还替他写了一纸状子,让他去告状。告什么?就告贾琏在国孝家孝之中‘背旨瞒亲,仗财依势,强逼退亲,停妻再娶”。

这可都是些大罪名,那张华虽然是个败家子儿,却并不是个傻子。贾府那么大的势力,他可哪儿敢去捅这个马蜂窝?就算是旺儿给他钱他也不干,这不就把凤姐给气坏了吗?就跟旺儿骂道,“癞狗扶不上墙的种子。你细细的说给他,便告我们家谋反也没事的。不过是借他一闹,大家没脸。若告大了,我这里自然能够平息的。”听这话,说的真是让人触目惊心。

旺儿得了这个主意,就跟张华说了:“这都是我们奶奶安排的,你别怕。若是你不敢对簿公堂,没关系,你在状子里再添上我的名字,就说贾琏干坏事儿都是我调唆的,到了公堂上,我替你说不就得了。”有他这么一番指点,张华第二天便到都察院喊了冤。

都察院收了状子一看,告的是贾琏,这哪敢动,但是上面还写着家人旺儿一人,那就先传旺儿打听情况。于是就派了两个青衣去贾府传旺儿,那旺儿早早的就在街口等着,见了青衣,反迎上去笑道:“起动众位兄弟,必是兄弟的事犯了。说不得,快来套上。”于是就欣欣然跟着两个照例来到公堂之上,跟张华一对峙,旺儿就说了:“这事小的尽知,小的主人实有此事。但这张华素与小的有仇,故意攀扯小的在内。其中还有别人,求老爷再问。”张华就把贾蓉给招供出来了,说这里头还有他的干系,这不就又把宁国府给拉下水了吗?

可能有人就说了,都察院此前既然不敢传唤贾琏,此刻肯定也不敢传唤贾蓉。却又不然,为什么呢?因为凤姐插手了。当天晚上凤姐就派亲信小厮到了都察院的长官都御史的私宅,放下二百两银子,又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大致说了,请都察院务必虚张声势传唤贾蓉。这不就是让都御史白白的吃了一个大瓜吗?

都御史本来就跟凤姐的叔叔九省都检点王子腾关系不错,此刻又收了凤姐的银子,还知道了这场宅斗戏的来龙去脉,他还有什么可顾虑的?第二天就升堂,就传贾蓉过来对峙,那这样一来,事情可就闹大了。

贾蓉毕竟年轻,一听说就慌了,赶紧跟贾珍商量。贾珍说:“我防了这一着,只亏他大胆子。”即刻封了二百银子着人去打点察院,又命家人去对词。按他的想法,有贾府的金字招牌,再有这200两银子打发张华这么一个无赖,那还不是易如反掌吗?可是贾珍万万没有想到,她要对付的根本不是张华,而是凤姐。

这爷俩正商量着怎么办,忽然就有人报说:“西府二奶奶来了。”贾珍听了这个,倒吃了一惊,忙要同贾蓉藏躲。不想凤姐进来了,说:“好大哥哥,带着兄弟们干的好事!”贾蓉忙请安,凤姐拉了他就进来。贾珍还笑说:“好生伺候你姑娘,吩咐他们杀牲口备饭。”说了,忙命备马,躲往别处去了。

大家看这个地方写的有意思吧,那凤姐不是贾蓉的婶娘吗?为什么贾珍要说好好伺候你姑娘呢?很多人都认为这是写错了,所以有些版本就直接改成了婶娘。可是我不这么想,我觉得贾珍要说的就是姑娘,为什么?因为所谓姑娘就是姑姑,这是直接从贾珍这儿论出来的亲戚,在心理上就显得近。而婶娘则是从贾琏那儿论出来的亲戚,在心理上就显得远了。

凤姐此前不是说过,她跟贾珍从小也是论哥哥妹妹长大的,那贾珍呢,就想从这小时候的交情论起,让贾蓉管她叫姑娘,这就跟贾珍管尤二姐叫二姨是一个道理,全都是为了套近乎。可是呢,饶是套了这么一番近乎,贾珍也知道凤姐不是好惹的,所以他赶紧脚底抹油溜了。问题是他这么一走,尤氏和贾蓉可就被放到了前线了,就让凤姐骂了个狗血喷头。
怎么骂的?曹雪芹写的实在是太精彩了,起承转合全是教科书级别的,我无论怎么讲都描摹不出那个精髓来,还是请大家直接看书吧。那我说什么?我说三个问题。

第一个,这个坏事其实都是贾珍和贾蓉办的,可是大家看书就会发现凤姐骂尤氏骂的格外狠,这是为什么?

要说清楚这个问题,咱们还得比较一下这几段骂。先看贾珍,贾珍当时不是溜了吗?凤姐就抓住贾蓉了,跟他说:“出去请大哥哥来。我对面问他,亲大爷的孝才五七,侄儿娶亲,这个礼我竟不知道。我问问,也好学着日后教导子侄的。”你看这是什么?这算是讽刺吧,顶多叫做辛辣。

再看她怎么骂贾蓉的,凤姐说了,“天雷劈脑子五鬼分尸的没良心的种子!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成日家调三窝四,干出这些没脸面没王法败家破业的营生。你死了的娘阴灵也不容你,祖宗也不容,还敢来劝我!”哭骂着扬手就打。这个骂法就厉害多了,但是大家可以感觉到她侧重在发狠,顶多叫做狠辣。

可是到尤氏这就不一样了。那贾珍一走,凤姐揪着贾蓉就进了上房,一见尤氏凤姐照脸一口吐沫啐道,骂道,“你尤家的丫头没人要了,偷着只往贾家送!难道贾家的人都是好的,普天下死绝了男人了!你就愿意给,也要三媒六证,大家说明,成个体统才是。你痰迷了心,脂油蒙了窍,国孝家孝两重在身,就把个人送来了。这会子被人家告我们,我又是个没脚蟹,连官场中都知道我利害吃醋,如今指名提我,要休我。我来了你家,干错了什么不是,你这等害我?或是老太太、太太有了话在你心里,使你们做这圈套,要挤我出去。如今咱们两个一同去见官,分证明白。回来咱们公同请了合族中人,大家觌面说个明白。给我休书,我就走路。”一面说,一面大哭,拉着尤氏,只要去见官。

这一场骂尤氏知道自己不占理啊,也不敢回话,就只骂贾蓉,“孽障种子!和你老子作的好事!我就说不好的。”那凤姐一听她这么说,更来气了,两手搬着尤氏的脸紧对相问道:“你发昏了?你的嘴里难道有茄子塞着?不然他们给你嚼子衔上了?为什么你不告诉我去?你若告诉了我,这会子平安不了?怎得经官动府,闹到这步田地,你这会子还怨他们。自古说:‘妻贤夫祸少,表壮不如里壮。’你但凡是个好的,他们怎得闹出这些事来!你又没才干,又没口齿,锯了嘴子的葫芦,就只会一味瞎小心图贤良的名儿。总是他们也不怕你,也不听你。”说着啐了几口。

你看这个骂法不一样,有讽刺,有发狠,更有羞辱,算是辛辣狠辣酸辣一起上,从人格到能力,把尤氏糟蹋的体无完肤。那这么一比较,大家肯定会有这种感觉,明明是贾珍父子责任更大,怎么最恶毒的话都甩给了尤氏呢?

我觉得这里头有两个原因,第一个是礼法。要知道贾府毕竟是个钟鸣鼎食之家,凤姐也是这样家庭熏陶出来的少奶奶,就算是撒泼,她心里也是有分寸。古人说得好,宁在小叔子面前坐,莫从大伯子身边过啊。凤姐和宝玉可以论姐姐弟弟两个人同坐一辆车,但是呢,他跟贾珍就只论大伯子跟小婶子,就算是再闹,她也绝不失了底线。

其实从这儿我们就可以看出贾珍和凤姐的区别了。贾珍是极力想把两个人的关系界定为哥哥妹妹跟凤姐套近乎,而凤姐恰恰严格的遵守大伯子跟小婶子的规矩,这样一来,她说话的尺度确实会更小,但是威力却更大。因为这种关系本来就自带十分的严肃,这也是凤姐的聪明之处。

贾蓉又是怎么回事呢?凤姐骂贾蓉不可谓不狠,但是贾蓉是侄子,级别不够。按照红楼梦的说法,那就只能当成是猫儿狗儿一般。其实无论怎么骂都不真的解气,但是尤氏就不一样了,凤姐跟尤氏是妯娌,身份相对平等,关系还挺亲近,平时两个人好的时候还可以相互开开玩笑,可是一旦撕破了脸,妯娌之间是没有那么多禁忌的,这不就更有利于凤姐发挥了吗?

还有一个原因,凤姐对尤氏那是真恨。我们作为旁观者,很容易同情那个出身小门小户,只有十几岁,单纯轻飘而又爱慕虚荣的尤二姐,觉得她也是受害者。但是从凤姐的角度不能这么看啊,那尤二姐不就是抢夺她丈夫的狐狸精吗?而且她还真抢夺成功了,贾琏就算冒着那么大的风险,也要包她做二房,这可是对凤姐最大的挑衅,也是最大的羞辱。

此刻时机未到,凤姐还不能对尤二姐下手,那她的一腔怒气可不就都发泄到她的姐姐尤氏身上了吗?尤家的丫头贱,尤氏蠢,尤氏在家里没地位,这些最恶毒的说法,其实也正是凤姐最真实的想法啊,平时都闷在心里,此刻可是索性一股脑都说出来了。那她这样一点不留情面的骂尤氏,解气不解气啊,真解气。可是与此同时,她和尤氏那个友谊的小船也是说翻就翻了吧。此时凤姐固然是得理不饶人,把尤氏揉搓成一个面团,焉知有一天尤氏不会反攻倒算,让凤姐也尝尝她的厉害?这其实啊又给《红楼梦》第71回尤氏借着邢夫人踩凤姐埋下了伏笔,这是第一个问题。
再看第二个问题,凤姐骂的这么狠,为什么贾珍一家子都骂不还口?

因为他们犯的错实在是太大了。什么错?凤姐给他们总结的清清楚楚,那是国孝一层罪,家孝一层罪,背着父母私娶一层罪,停妻再娶一层罪。这到底都是些什么罪呢?咱们一个个看。

所谓国孝一层罪,指的是老太妃的丧事。《红楼梦》说得非常清楚,老太妃按国丧处理,国丧期间平民老百姓要暂停婚假三个月,官员则是一年之内都不得验曰,更不能婚嫁。那如果违反这个规定会怎样?在古代有个专门的罪名叫做不敬罪。这个罪名因为事涉皇权,所以处罚起来非常重,要免官夺爵,还要禁锢终身。那贾琏不是捐了个六品同知吗?以后就不能再做了,而且他也没法再继承贾赦的爵位。如果真是那样,那对贾琏,对贾府都是个沉重打击。

再看家孝一层罪,这指的是贾敬的丧事。贾敬是贾琏的堂伯父,按道理讲应该是穿五个月的丧服,在这期间婚嫁那也是违反人伦的。这样的情况,虽然国家未必去治罪,但是从道德的角度来说,也是非常不成体统。

再看第三个罪名,背着父母私娶一层罪。我们中国人结婚,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清律就规定,如果不由祖父母或者父母主婚,私自娶嫁就要杖八十,也就是打八十大板。大家可不要以为这个处罚轻,八十大板那是稍稍一个不小心就能打死人的呀。

那可能有人会说了,背着父母私娶,可是指的娶妻呀,这个尤二姐难道算是贾琏的妻子吗?这个问题其实就比较耐人寻味了。按道理讲,贾琏这边也没有三媒六证,一顶小轿就把尤二姐抬了过来,这应该算是纳妾,不是娶妻。可是呢,贾琏又跟尤二姐正正规规举行过婚礼,贾家的大组长贾珍还算是个证婚人。而且呢,在此后的生活中,贾琏还给了尤二姐高规格待遇,让下人都不许说一道二,只管她叫奶奶,这不又是对妻子的待遇吗?所以啊,这个事情其实是个擦边球,怎么说都有一定的道理。那既然是像妻又像妾,可轻可重,凤姐当然就往重里说,这不就是要加重贾琏的罪名吗?

再看第四个罪名停妻再娶。这个情况跟第三条罪名是一样的,如果你判定贾琏是纳妾,那其实问题不大,但是如果你判定他这就叫娶妻,那就是犯了重婚罪了。重婚罪在古代怎么处理?明清律法写的相当清楚,那是要杖一百还得离婚的。

想想看,凤姐给贾琏罗织的这四条罪名,哪一个不是重罪啊,如果贾琏真去抵罪了,贾珍有事,还有贾蓉还脱得了干系吗?就算是国法不管,他们贾府的家法也是饶不了他们的呀。那既然他们这些把柄都被凤姐抓到了,这父子夫妇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可不就在那乖乖的挨骂吗?
再看第三个问题,凤姐大闹宁国府,跟寻常的泼妇骂街到底有什么区别?

欢迎关注公众号“丁中广祥”这个区别可太大了。寻常泼妇骂街其实是一种激情行为,一个不如意就破口大骂,但凤姐可不一样,张华告状对她来说是突发事件吗?当然不是,那是她一手策划的。所以别看她闹得挺认真,挺像是应激反应,但事实上这不过是她的又一场表演。也正因为这是一场表演,她才能做到起承转合,收放自如。换句话说,她这里头一哭一笑都是有剧本的,是深谋远虑的。

更重要的是什么?一般泼妇骂街都是情感宣泄,宣泄完了也就草草收场,但是凤姐大闹可不一样,她不光有情感宣泄,她还有实实在在的利益诉求。

什么利益?第一就是钱。凤姐不是骂尤氏吗?骂着骂着她就说了:“如今告我,我昨日急了,纵然我出去见官,也丢的是你贾家的脸,少不得偷把太太的五百两银子去打点。如今把我的人还锁在那里。”

这是干什么?这就是伸手要钱。问题是她到底给了都御史多少两银子,咱们刚刚说过是三百两,这中间那二百两差价就这样进了凤姐的腰包。你这样看起来,凤姐还真是贪婪入骨,无论什么时候,她都忘不了赚钱,而且随时随地都能找到赚钱的办法,这不也是机关算尽太聪明了。

不过有赚就有赔,凤姐安排的这一场官司,到底谁挣谁赔?凤姐先是给了都御史三百两银子,又从尤氏这儿收回五百两,算是净挣二百两。那宁国府先是送给督察院二百两,又给了凤姐五百两,是净赔七百两。唯有督察院是最大的赢家,先是从凤姐这儿拿了三百两,又从贾珍那儿拿了二百两,净挣五百两。

大家想想看,贾府一家子人勾心斗角,最后倒让外人挣钱,这是多败家的行为啊。那反过来说,督察院明明知道是怎么回事,却还是吃了原告,吃被告,这不又是官场现形记吗?那么为什么说半步红楼懂中国?因为这里头可不光有风花雪月、男欢女爱,更有家族纷争乃至国家兴旺,这不就是古代中国的百科全书吗?

再看第二个利益,第二个利益是位。这里所说的位其实就是家庭位置,凤姐策划这么一个官司再大闹宁国府,最终目的是什么?其实还是要维护自己的位置。这就牵涉到怎么处置尤二姐的问题了。

到底怎么处置呢?贾蓉先出了一个主意,他说,“那张华不过是穷急,故舍了命才告。咱们如今想了一个法儿,竟许他些银子,只叫他应了妄告不实之罪,咱们替他打点完了官司。他出来时再给他些个银子就完了。”

什么意思呢?其实就是花钱请张华撤诉,然后该干嘛干嘛去。也就是说,尤二姐仍然保留二房的地位。

这个主意凤姐能不能答应,根本不可能。那她怎么表态呢?凤姐就冷笑道:“好孩子,怨不得你顾一不顾二的作这些事出来。原来你竟糊涂。若你说得这话,他暂且依了,且打出官司来又得了银子,眼前自然了事。这些人既是无赖之徒,银子到手一旦光了,他又寻事故讹诈。倘又叨登起来这事,咱们虽不怕,也终担心。搁不住他说既没毛病为什么反给他银子,终久是不了之局。”

什么意思?那张华打官司原本是为了要人,如今你给他钱,他暂时不要了,一旦他没了钱,不是还会要吗?难道咱们就得给一辈子的封口费不成?这是干什么?这就是暗示贾蓉,尤二姐不能这么处理。

贾蓉多机灵,她此刻也顾不得尤二姐的利益了。一听凤姐这么说,马上就笑道,“我还有个主意,‘来是是非人,去是是非者’,这事还得我了才好。如今我竟去问张华个主意,或是他定要人,或是他愿意了事得钱再娶。他若说一定要人,少不得我去劝我二姨,叫他出来仍嫁他去,若说要钱,我们这里少不得给他。”

你看这虽然是个选择题,但是以贾蓉的本事,当然能够让张华选出凤姐满意的答案来,这不就遂了凤姐的心吗?所以这样看来,凤姐当时的主观意愿并不是要置尤二姐于死地,而是想把她还给张华。这样一来,既羞辱了贾珍贾琏,他们又不会再给自己造成威胁,这不就得了吗?可是没想到后来事情又出了变故,尤二姐并没有走,这才让凤姐又起了杀心,当然这就是下一回的事儿了。

再看第三个利益诉求,第三个利益诉求是什么?是名。

既然事情已经闹了出来,凤姐又跟尤氏说了,“外头好处了,家里终久怎么样?你也同我过去回明才是。”这不是把尤氏放到火上烤吗?尤氏哪敢去,赶紧拉着凤姐讨主意。这时候,凤姐就冷笑道,“既没这本事,谁叫你干这事了。这会子又这个腔儿,我又看不上。待要不出个主意,我又是个心慈面软的人,凭人撮弄我,我还是一片痴心。说不得让我应起来。如今你们只别露面,我只领了你妹妹去与老太太,太太们磕头,只说原系你妹妹,我看上了很好。正因我不大生长,原说买两个人放在屋里的,今既见你妹妹很好,而又是亲上做亲的,我愿意娶来做二房。皆因家中父母姊妹新近一概死了,日子又艰难,不能度日,若等百日之后,无奈无家无业,实难等得。我的主意接了进来,已经厢房收拾了出来暂且住着,等满了服再圆房。仗着我不怕臊的脸,死活赖去,有了不是,也寻不着你们了。你们母子想想,可使得?”

这是干什么?这不是就要顺手再捞一个贤良的美名吗?按照凤姐的如意算盘,她一面捞着好名声,一面继续怂恿张华告状,等到合适的时候,再把这个官司捅到贾母那儿。那既然他们之前都保证了贾琏和尤二姐不圆房,以贾母的处事态度,必定会主张让尤二姐出去,到那时候,贾琏也罢,尤二姐也罢,贾珍一家子也罢,不也就没办法了吗?本号有偿提供与此配套的音频资源,如有需要可与我联系。
蒙曼精讲红楼梦第六十七回   一个警官的控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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